“先生。”朱翊钧憋了好久才开了口，“朕有份礼物，先生要是不嫌弃，朕就送给先生了。”
张居正轻轻牵了牵嘴角，忍住笑意。
“臣谢陛下。”
画卷展开的时候，张居正自己都被吓了一大跳。
原来我长这样啊！
朱翊钧从画卷展开的时候就一直悬着心，力争把张先生每个表情都尽收眼底。
张居正的目光触及自己脸颊处并不存在的痣，终于没忍住轻轻笑了一下。
朱翊钧呼吸一滞。
他笑了！张先生笑了！
“咳。”朱翊钧咳了一声，再不回过神他就要脸红了。
张居正理了理袍角，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
“臣也有礼物回赠陛下。”张居正正色道，伸手入袖，取出一本线装书来。
孙海呈上来给朱翊钧看，精致的封面上有四个娟秀端方的大字——
帝鉴图说。
“此臣率内阁学士，诸位忠贤所成之书，望陛下励精图治，曜大明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张居正拢袖朝他作揖。
仿佛张先生弯腰，朱翊钧也会觉得痛似的，他急急忙忙说道——
“朕答应你。”
张先生。

【贰】
万历八年，天寒，风疾。
朱翊钧跪在祖宗像前，尤其父皇的画像栩栩如生，平和的目光让他生出几分愧疚，如同回到了他被立为太子的时候父皇的一番话。
“赐你名字，名为钧，是说圣王制驭天下，犹如制器之转钧也，含义非常重大。你当念念不忘。”
他出生后很久都没有名字，祖父嘉靖皇帝朱厚熜是个信奉道教就如同秦始皇信奉人能长生不老那样狂热的人，一顶香叶冠戴上了就没打算摘下来，不知道是谁对他说:“天子为龙，太子亦是龙，二龙不可相见。”因而祖父迟迟不设立太子，连自己出生，父亲都一直没有告诉祖父，也没有正式给自己一个名字，当年整个王府，都是“三哥儿，三哥儿”这样叫着的。
可自己到底是荒诞了。
不然岂会跪在此处。
为什么他酒后会拿着剑胡乱伤人，不偏不倚还一剑劈到大伴干儿子身上。
母亲震怒，说今上无德当废，责令他好生反省，要改立他的弟弟潞王朱翊镠为帝。
其实自己不是不喜欢这个弟弟，弟弟朱翊镠同他是一母同胞，从小是宫里的宝贝蛋儿，母亲虽然极度宠爱他，却从不让他学习治国之道。
每次朱翊钧五更就起床的时候，弟弟朱翊镠往往还在打呼噜。
朱翊钧很累，他只是繁文缛节的执行者，供天下人膜拜的金身塑像。
他有些厌倦。
膝盖跪久了，像针扎一样刺痛，他依旧倔强的跪着，头也发昏了，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转似的。
“望陛下励精图治，曜大明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张先生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朕答应过你阿，元辅。
你也会陪朕，将大明推向盛世之巅的，对罢？
他忽然怕起来，怕他从小就崇拜的元辅，会在母后征询废立意见的时候轻轻点头。
你会对朕失望吗？
他觉得眼前都昏花起来。
是朕，让你失望吗？
仿佛母后出现在他眼前，恨铁不成钢的让他把龙袍褪下，然后让他随便去什么封地，当一个随便什么王，选一个随便什么封号，过一个随便的一辈子……
仿佛弟弟朱翊镠被推上了龙座，十来岁的年龄，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
张先生就要被弟弟抢走了！
朱翊钧一下子从蒲团上站起。
干脆去找母后认个错罢，母后……会改变主意吗？
他下定决心准备冲出这间充斥着香火味道的大殿。
大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他一愣。
赤红色的仙鹤官服似乎要将他的眼睛点亮。
“先……先生……”
朱翊钧看着他，像一个犯错的孩子。
张居正轻轻走近一步，神色复杂而宠溺，他轻声说道——
“陛下，臣带您回家。”

【叁】
万历二十年·腊月，京城微微飘雪
快要过年了，紫禁城中喜庆的紧。
五岁的小朱常洵满皇宫的乱疯，穿上了新得的大红小袄，蹬着做工精细防滑的小靴，在宫道上“蹭蹭蹭”踩雪。肉肉脸都被冻得有点发红，不过他才不管，还不是怎样开心怎样来。
“洵哥儿，您该上课读书了，让皇贵妃知道您又淘气，奴才又不劝着您，奴才要挨骂的！”
听到“上课读书”四个字，小常洵心里就像敲了十个八个警报一样。
他立马跑得跟飞一样快，大喊道——
“我不要上课——”
他的小靴是特质的，上等的防滑材料，在雪地里瞎跑也不怎么会滑倒，内侍就不一样了，新得的赏赐棉鞋还湿了个透。
一不留神儿，跑得欢了，就跟一个人迎面撞了个满怀。
这个人的衣服上绣着张牙舞爪闹腾的龙。
“爹爹……爹爹……”
朱常洵吓了一跳，他身边的内侍也急忙下跪求饶。
好在朱翊钧平时极为宠着这个三儿子，看他胡闹却也不恼，还有心逗逗他，因而沉下脸来，故作恼怒道:“洵儿，你在这淘什么？”
小常洵咧了咧嘴，倒也不怕，挠着头道:“爹爹，你是来抓我去读书的吗？”
朱翊钧忍住笑意，脸色僵硬地点了个头。
“是啊。”
“哇啊——”朱常洵如临大敌的样子，立马跳开跟朱翊钧保持距离。
朱翊钧笑了出来，像拎小鸡一样把傻儿子一提。
“跟爹爹去乾清宫去，外面冷。”
朱常洵对着他做了一个“爹爹你真过分”的表情。
乾清宫的确比外面暖和多了，地上也铺设了上等的绒毯，金制的狮子头式样的瑞脑吞吐出袅袅的香气。
可能有一种冷叫做“爹爹觉得你冷”，朱翊钧又给常洵披上了一件小鹤氅。
朱翊钧是想让老三读书的，毕竟他自己五岁的时候已经能读一些基础儒学经义，所以他经常挂在嘴边吹嘘:“朕五岁即可读书！”
看着老三这样乐呵乐呵又讨喜的模样，朱翊钧又不忍心用晦涩的书卷玷污孩子心性了。
“爹爹……”
朱常洵扔下手中的象牙骰子，似乎对它失去了兴趣。
“嗳。”朱翊钧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洵儿想看书了……”
哎呦喂？
朱翊钧轻轻挑眉。
“洵儿想看有画的书嘛！”
朱翊钧一下子就哭笑不得。
这孩子，果真正经不起来。
“爹爹没有有画的书哎……”朱翊钧扶了扶额头，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招来了混世魔王啊……
有画的……
朱翊钧猛然愣了一下。
自从那个人死去，他从没有在人前拿出过那本书，只有心里堵得慌的时候，有事情难以妥善处理的时候，他才会在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去翻一翻这本他留下的旧物。
人人都以为自己把他当成了最深的禁忌。
这些年来，朝堂上的反张风波已经逐渐平息，但对于张的清算之风却是自己一手带起来的，他不能在人前表达他的恻隐之心。
坚决不能。
“爹爹，爹爹，你怎么不理我啊！”朱常洵一连唤了他几声，都不见答复的。
朱翊钧默然无声地看着五岁的三儿子。
他是梦境生的，自己心里爱他胜过爱宫女生的常洛不知多少倍，他也是极乖的，举止活泼大方，是自己认为的天家之风。
从他降生起，朱翊钧就有心想打破祖宗之法——无嫡立长。
他想让洵儿做大明的太子，未来的大明新君。
“洵儿。”朱翊钧轻轻唤了他一声。
他起身，在自己床边的小柜子里取出了一本书。
有二十年的老东西了。
“哇，帝鉴图说是什么啊爹爹，有画的！”
小常洵很惊喜。
“陛下，这本《帝鉴图说》，您就传给大明未来新君罢。”
朱翊钧想起张的这句话。
三儿子早就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了，入迷的很。
“洵儿，这本书，你以后可以常来爹爹这里看，但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谁也不行。”
他不能露出端倪。
传给大明新君，是他与张先生之间永远的秘密。
他重新把这本书好生锁起。
“爹爹，你教我读书好不好，洵儿不喜欢我现在的师傅。”
因为朱翊钧奉行一直耗着的政策，皇长子朱常洛既没有被立为太子，也没有出阁读书，这就意味着不能有正式的讲官为常洛常洵讲学，只能指派宫中的内侍。
“那你想要什么样子的老师啊？”朱翊钧抱起常洵举高高。
“洵儿要像爹爹这样的老师！”
“像朕这样的？”
“是啊！”
可惜世间已再无张太岳，不然，朕的小常洵一定会有一个很出色的老师。

肆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见惯生死的朱翊钧终于也迎来了自己躲不掉的这一天。
他是大明目前为止在位时间之最，最长。
他躺在病榻上的时候，心里麻木的很。
定陵是在自己的青年时代就已经筹建，一直没有用武之地。
如今自己终于要去了……
床下稀稀拉拉跪了一群人，最靠前的那个席位是留给皇太子朱常洛的。
自己想要的，终究没有成功。
一件都没有。
万历十年，他想摆脱张先生的桎梏，让自己真正君临天下。
本以为他走了，自己就会赢，会成功，可是却让自己身陷一个更大囹圄之中。张思维心思深沉，自有天收；申时行左右逢源独善其身。王家屏急躁冒进与己不和……
朝堂空矣。
唯有一个张先生才可撑起大明一片天。
自己懂得太迟。
万历二十九年，他亲手把太子的官帽玺印交给了长子朱常洛，亲眼看着爱子朱常洵跪下参拜哥哥，常洛轻轻扬起唇角，说声弟弟免礼。如果张先生仍在，像他这般懂自己的一个人，说不定就遂了自己的心愿呢。
万历四十二年，母亲慈圣太后去世。母亲完美诠释了她与张先生曾经同气连枝到后来貌合神离。以后洵儿也离开京城去到洛阳，自己对着他的藩王銮驾发呆，心想着若是洵儿走在明黄色帝王华盖下该是何等意气风发。
孤家寡人矣。
朱翊钧话说不连续，三两个字就要咳嗽连声。
“朕……朕……咳咳，朕不行了，皇帝你做罢……咳咳……常洛啊……你不必再怕了……咳……朕呐，不会废了你的……”
跪地的朱常洛手颤抖了一下，却装作没有听见似的，握住了朱翊钧的手。
“父皇您有什么话对儿臣说，您说啊！父皇稍安，您定会圣躬无恙的……”
朱翊钧闻言，轻轻的笑了一声。
这孩子开始像当年的自己了，自己之前竟然从没发觉。
朱常洛手心盗汗，他并不知道父皇下一步要说什么。
“你，附耳过来……”
朱常洛不动声色的把耳朵靠了过来，想着反正父皇该是不行了，就算他要对自己说什么，自己也可以篡改它，然后高声在众人面前胡说一通，也无人再证真假。
“答应朕……朕死后，帮一个人正名、赐谥、配庙……”
朱翊钧用了全身的气力，才让连贯的话说出口来。
“谁？”朱常洛小声问道。
“张太岳。”
他的语气很慈和。
他也知道朱常洛一定会照办的。
平反先代忠臣，昭告新皇仁爱，本就是为他提高威望的良方。
果然朱常洛高声喊道:“儿臣遵旨——”
外面开始转晴了。
正如一个新的时代该来了。
万历，该结束了。
朱翊钧，该走了。
明黄色的华服，穿厌了；皇上万岁的恭维，听倦了。
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朱翊钧到头才后悔，万历八年那场轰动紫禁城的废帝风波，他为什么不主动请辞帝位呢？
答应故人的海晏河清，四海升平，办到了否？
只剩下最后一丝力气了。
常洛，朕托给你的任务，你可得照做阿，偌大江山，你得有福去消受啊。
眼睛闭起来的一瞬间，所有景象都虚幻了，为何有一个身影如此清晰？有一句话，如此熟悉？
弥留疑是故人来，至今犹忆张太岳。
“陛下，臣带您回家。”

完文！我自己也知道写的不咋地大家凑合看吧，请历史同好们多多指教！！！身为钧胖的铁粉我给他准备了各种杂食cp，会陆续更的！如果喜欢给我比心哦

另外附上我同学给我画的钧胖，为她打c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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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赞的！

钧胖啊~~~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