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地下城的生活很平板无趣,我问罗丝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很多时候我们俩坐在地下城的寓所里,坐在我或者她的卧室里抬头看天花板。天花板上映放着全息图像,我抱着遥控器百无聊赖地调着图片。从纽约到意大利,世界上所有城市都能被调成全息影像。这种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到底有多少没去过的地方,现在想看看,就再也看不到了。
“斯科皮,我想再去地面玩玩。”罗丝说。“你不会真的想去威尼斯?”我刚巧调到一张凤尾船的照片,她的眼神在那里紧盯着不动了。女孩微微斜着头,小声问:“你觉得就算在地面上,威尼斯是不是也和伦敦没差别?”“可能吧。”我说。这种可能性很大,我不知道现在是离太阳近还是远,近的话无论哪里都是炙热的,远的话无论哪里都是冰封的。
“我们什么时候能脱离太阳?”罗丝问我。我耸耸肩,“如果脱离了,那么地球上就完全被冰冻了,根本没什么好看的了。”“我想去参观地球发动机呀……”我不知道她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反正她边说边抱着枕头笑。
我忘记了是哪天,我只记得我和罗丝一起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的时候,她说想在喷泉这里玩一会儿。地下城有个喷泉,我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除了孩子不会有人去观赏它,我和罗丝却坐在它旁边,水溅到我们的脸上和衣服上。她故意朝我泼水,于是我们打起了水仗。我们俩正嘲笑着同样湿漉漉的对方时广播突然响起,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次广播的内容。岩浆渗入了地下城,浆流吞噬了城市的屏障,于是突然间整个城市里的人都冲了过来,我和罗丝却仍未反应过来,几乎是被疯狂的人流推挤着走的。
所有人聚集在广场上,但我看不到我或罗丝的家人。我和她缩在人群的角落,周围很嘈杂,她花了几秒钟时间消化了现在的信息:“岩浆。”我知道她想说很多,但只说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她开始咬嘴唇,用小小的尖牙咬掉她唇上的死皮。她紧张或不知所措时就会这样。终于人群再次动起来,我意识到我们要去竖井直通地面的升降梯。那架电梯,我与罗丝乘坐过不知道多少回,对它的大小有着准确的把握。要把城市里这么多人运出去,需要相当多的时间。我不知道是幻觉还是什么,我总觉得我听到了岩浆的流动声音,好像目光不论往哪里转都能看到鲜红色的光在吞噬沿路的每一样东西。
古代的一个伦理学问题,说,当洪水来临,你只能救一个人,是救父亲还是儿子?这在这个时代是多么难以理解。政府早已安排了谁先谁后,谁去谁留,不必争夺逃生的机会。人们明白遇到突发的危险灾难,中有人会死亡。既然如此,那么就做一个绝情的人吧。
孩子先走。最前面的工作人员从含泪的父母手里接过一点点的婴儿;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掩面哭泣,拉着她只有两岁的女儿,让她排在前面,而母亲却要到后面,到几万个大学生身后排队……从婴儿到幼儿园的小孩,再到小学,中学,大学,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这么一个个地排下去。人们哭着,或是把孩子送到前排,或是看着拄了拐杖不得不到后排的老人,或是和同龄的朋友紧紧地在一起。我和罗丝排在队伍中间,看着升降梯一次次地升起又落下,运走那么一小批人。我回头看,后面满是人,却没有熟悉的面孔。罗丝的眼神有些呆滞了,她只有在我提醒她时才往前走两步。“我们到地面上该怎么办?”她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个陈述句,她的问题让我迷茫。
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也许谁都不知道。太阳的氦聚变依旧在,岩浆不知什么时候会扑过来,而上到地面去的,真的是幸运儿吗?
但我们还是要去。在这里只会死亡,死亡是黑色的,只有黑色,别无其他的。没有感觉,就是这样。上面有什么,或者说地球将会怎样,谁也不是预言家,但谁都希望着结局会是好的。至少,还有希望。希望再渺茫,再看不见、摸不着,也总比死亡好。
我踏上升降梯的那一刻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我竟恰好是那一批人的最后一个,罗丝被工作人员挡在外面。于是我从升降梯跑出来,说,她是我的朋友,我得跟她一起。于是后面的几个同龄男生争先恐后地想上去,但最后那个棕色头发的抢占了先机。我和罗丝等待着那电梯升上去,足足五千米的路程,我不知道它到底要多久。这么近地看,它好陈旧,还生了锈,我几乎担心它会不会坠落,罗丝握了握我的手。升降梯落下,我和罗丝登上去。我看着下面,升降梯慢慢地开始了上升,像是一只爬坡的蜗牛,很慢很慢。下面的人很小很小,像蚂蚁,我突然觉得人类在世界面前,本来就是蚂蚁。
我和罗丝站在电梯口,等待着我们的家人。“他们来得及出来吗?”她小声问。“我不知道。”我的声音低低的,我不想骗她,也不想骗自己说他们肯定会出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接下来的事,我应该再也忘不了了。最后一趟大学生终于载了出来,紧接着,它掉落了。掉落了。它从五千米高空直线掉落,缆线的断裂声格外令人心惊,我听不到它摔倒地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