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华北大平原一个普通的小村庄。据说明初先祖由山西移民博陵古郡，幸运地落户于此，建村高冈，四面沃野，东接安平，西连深泽，村南里许有潺潺小溪，村北三里即是宽阔的滹沱河，有灌溉排水之便利，少洪水没村之危机，论起来亦算一方风水宝地。
生于上个世纪60年代，童年的衣食自然清苦一些，但那个时候并不觉得，反倒是四季轮回中数不尽的快乐。



晚春的天空湛蓝明净得让人想投身其中，羡慕地望望飞梭般的燕子，迈动瘦短的双腿缀在爷爷身后去放羊。我家的房后就是矮矮的寨墙，寨墙外是半里来宽与村子齐头齐尾的土坑，缓坡而下，坑底起起伏伏，蔓草青青，头羊领着羊群走走停停。我跑到坑的北沿掏摸胶泥，不同于南段的缓坡，北沿是近年取土形成，一人多高直上直下，上面是生产队为养牲畜种植的大片苜蓿。立面的土层由上到下有好多种，有褐壤、黑壤、书页般的半胶泥、砂土、白土，有的土层之间就是一两指厚的胶泥，刚挖下来有些干，兑上水越摔揉越活，是做弹丸和烧制印模的好原料。


好奇于土层的花样，爷爷半躺在草地上，斗笠遮着头脸，沧桑的声音告诉我，那是扑滔河（putaohe，多写作葡萄河，也叫浮滔河）一次次发水淤成的。
“扑滔河常发水吗？”我问。父亲每年农闲都与村里的青壮外出挖河、修水库，除了常听人说到1963年发大水，倒是没有经历过。
“如今修了水库，不发水了。以前三年两水。扑滔河属羊，不安分，到了热天就拿犄角顶河堤，顶开口子就跑出来。”听着爷爷的话，我看着正在角力的两只半大公羊，使劲地想像滹沱河长出两只犄角撞河堤的样子，脑袋晕晕。

“尉迟敬德打了扑滔河一鞭，打断一直犄角，后来扑滔河就只能用一边的犄角顶河堤了。剩下的犄角在我们河南这边，所以扑滔河发水都是淹河南。”爷爷接着说：“以前常发水，每年都淹死人、泡倒房。可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发了水，地有劲，水皮浅，浇地方便。现如今有了机井，不用水车了。以前河里一年四季有水，河套里树多草深，不止水里有鱼，还有好多鸟：鱼鹰、大雁、野鸭子、野鸡、白鹤、白鹭，还有小翠鸟…不过还是不发水好啊，虽说咱村没怎么进过水，可发水也会淹坏庄稼。”
“要是一年四季有水，又不发水，还能把水引出来浇地，那多好！”没坐过船，母亲说三舅当年在北京学徒，回家探亲过滹沱河要坐船的。听着爷爷讲古，我不知怎么把小人书里的江南水乡搬过来，恍惚间大坑里有了水，一条水道通向北边的大河，榆柳夹岸，羊儿在树荫下吃草，我与爷爷撑着小船放羊…
“呵呵，甘蔗哪有两头甜？现如今年年热天下来水还都伤人啊。”爷爷把斗笠拿开，花白胡须一颤一颤的。


在村东的池塘喝足泥汤后，终于学会了游泳，红高粱饼子和红薯白菜，也终于把我滋养成少年郎。滹沱河已不再是每年夏天都放水，但放水的年头还是常有。那年还没有分田，父亲带民兵到滹沱河捕了好多鱼，放养到池塘一部分。再去的时候，终于答应带上我。在父亲的看护指导下，我第一次与滹沱河亲密接触，与一二小伙伴避开漩涡和过深的地方，浅处走，深处游，累了就躺在沙洲上歇一歇。大人们在沙洲近水处挖坑灌水，存放捕到的鱼。拉网的吆喝、出鱼的欢笑、走了鱼的惊骂，各种声音飘荡在宽阔的河面上，空气中飞旋着快乐的精灵。多年后，一次我躺在秦皇岛的海面上于半梦半醒之间随风乘浪，确信了教科书上的话：人体大部分是水，生命从水中走来，水是生命之源。干净的、鲜活的、丰沛的水，亦是一方土地物阜民丰、一个国家繁荣昌盛、一个民族兴旺发达的源泉。

小学毕业，第一次到县城；初中毕业，第一次离开安平；读大学，第一次走出衡水。个子长高了，见识的天地也越来越宽广，感兴趣的事物随着年龄变换，但每年暑期回家乡，必会到河滩看一看。其间，滹沱河由几年放次水到几乎彻底断流，河滩、主河道，沙地变良田，柏油路取代了几十年前的摆渡船。随着上游工业污水排放，良田又退化，再后来，河心又变成了四季长流的黑臭水沟，不仅上游排放污水，本地也排放，甚至还有丧心病狂的所谓企业家向地下排污。辘轳远去，土井远去，压水机远去，浅水泵远去，降水一年比一年少，地下水一年比一年深，空气中异味和灰尘渐多，饮用水越来越不放心。

2010年暑期，女儿高考后，带她看滹沱河；2015年暑期，外甥高考后，带他看滹沱河。2015年春节前后的一个上午，再次带外甥到河滩，夏季放水时冲刷下来的污水染成铁锈色的细沙被西北风吹成褐红的水波状，腥臭味时淡时浓。寒风中，谈了对“五位一体”的分析与期盼。2016年乘车去延安，高速路穿山越岭由晋入陕，一位同事唱起《黄土高坡》，可唱完一段，也没有看到影视剧中黄土高坡的苍凉身影，反倒是高岭低谷满目青翠，过西安后小雨一直下到延安。宝塔山入目，脑子里忽然冒出毛泽东主席的几句诗词：“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2018年秋，听说北调的南水补入滹沱河，忙喊上妻子驱车探看。河滩公路上人来车往，河心果然开了沟渠，土堰上站了好多人，粼粼波光中竟有几人在撒网，虽然没人打到鱼，却也并不妨碍人们的热情。有人开玩笑说：“撒网撒的早了，早了半年。”哄笑声中，却觉得不无道理：有了好水，鱼还会远吗？



大约从2006年开始，梦境渐渐全部变成彩色。观水那天的晚上，居然梦到了滹沱河：宽阔的水面蜿蜒而来浩荡而下，源头并非遥远的长江，而是巍巍太行。堤岸杨柳依依，滩涂草长莺飞，孩子们在河湾嬉闹，游船在河道徜徉，赛马健儿在河畔奔驰，老人在栈桥长廊垂钓…



梦醒了，望着正在升起的红日，我想，梦还会来，我们的孙辈，当能够在美丽温柔的滹沱河游玩，不止水里有鱼，还有好多鸟：鱼鹰、大雁、野鸭子、野鸡、白鹤、白鹭，还有小翠鸟…没有洪涝，四季长流。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2019年4月25日
作者:林志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