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隆冬,腊月飘雪。
远远便能够闻到紧闭的房门内传来浓重的药味,还伴随着声声令人揪心的干咳。阮氏顾不得仪容,疾步上前推开屋门,刚进里屋便能够感受到凛冽的寒气。
她转身合上门,倒吸口气,指着那站着的丫头问道,“怎的不烧炭火,是嫌这屋内不够冷?”听着自家小娘子的咳嗽声,阮氏音调陡然拔高,显得有些盛气凌人。旁边侍奉的丫头名唤地锦,年纪不大,开口即是怯懦的声音,“是……是女郎吩咐的,说是门叩着烧炭火太闷人了,便不准燃炭火了。”
阮氏闻言呼出口气,心中恼怒却不减,挥手打发地锦到旁去,自己上前扶了榻上斜倚着的姑娘,着眼不过金钗之年,面容精致细腻,双眸温柔似水,总险叫人沉陷进去。
这几日的严寒真真是要了人的命,所幸北边是吹得干燥的风,如若是南头的湿冷,体验了头一回便不知还有没有第二回。阮氏揽过小女郎的肩头,又给她塞了塞被角,“外头人叹你咏絮才,阿娘却道你被雪牵累了,染了风寒如此,便是落下终身的病根。”本想骂她几句贪玩使得,望见她那双澄澈的眼眸,便难以开得了口。
阮氏只得轻哼几声,捏了捏谢道韫挺翘的鼻子,柔声交代道:“下月初想你也能病愈,你叔父若再唤你集去谢园,自己记得多披件袄子,到时雪没得如今这样大,自然也没了这样的冬风了。”
谢道韫点头应下,只觉咽喉口始终带着刺痛,头也昏沉至极,直想沾上长枕便阖眼小憩。阮氏怎得不了解自家女郎的心思,安置好她便从榻上起身,她又朝旁边候着的地锦吩咐几声,复而离去。
飞雪的日子再如何难捱也终究是过去了,建康城里恐怕早有心急的女郎换上春装,自在这冰雪尚未消融的日子里明艳非常,然这绝对不会是谢道韫的作风。
如今谢园之中腊梅丛立,谢安久别这位满腹才思的侄女心下难免流露激动之情。谢家几位小郎也都集聚于此,人群中出众的当属浑身萤黄的谢道韫,气质不俗,清冷得宛如夏夜空中一抹皎洁的月光。
“令姜觉得《毛诗》之中哪句写得最是妙极?”谢安有意试探侄女休养的这半月多是否在功课上松懈了。谢道韫闻之轻轻一笑,微仰起头凝视着远处芳草深处,开口道:“诗经三百篇,莫若《大雅·嵩高篇》云,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
谢安微怔,眼中充满讶异。
“可谓词清句丽,穆如春风啊,实乃颇有雅人之深致。”耳畔忽地传来爽朗的笑声,谢道韫抬眸,知那衣冠楚楚,气宇轩昂的正是与叔父交好的王逸少。她欠身言道,“令姜不才,郎君谬赞了。”谦逊有礼,使得王羲之对她更添几分惊艳。
谢安回过神来,向谢道韫投了个赞许的眼光,便起身招呼起忽至的王羲之。谢道韫身为谢家小辈最通透的那个,率先朝随行的几位小郎笑了笑,“素来听闻几位小郎君颇得王郎之风,掌笔墨之势,不知今日能否让我谢家几位大开眼界。”
得到首肯,谢道韫便领着群小辈们去了叔父的书房,本是谢家几个素日论诗谈经的地方,如今多了些人便更添了些热闹的人气。
率先停笔的是位高瘦挺拔的小郎君,面容乃谢道韫从未见过的俊朗,眉宇间尽是潇洒飞扬,就连额间几缕碎发也似乎张扬不羁。
上好的宣纸上只龙飞凤舞四个大字,“穆如清风”,落款王徽之三字无比的潇洒,笔势行云流水,笔力苍劲,气势如虹。
只觉这字同人一样意气风发,想着又忍不住再去看他的面容,抬眼却恰好对上他投以打量的眼神,谢道韫受惊般地收回了目光,心中暗恼这人怎得如此不遮掩地看着自己,可是她又禁不住在脑中描摹他飞扬的眼角与眉宇间的朝气。
余下几位小郎都陆续完成了作品,谢道韫随着其他人一一看下来,虽都极有神韵,但远不如王徽之的惊为天人。
此刻他站在屋檐下,远望寒梅傲骨,滴水正落他白净的脸庞上,本就暗暗关注着他的谢道韫忙递上了手中的丝帕,边角上绣着娟秀的“令姜”二字。伸出手那刻便后悔了,丝帕如此私密之物怎可冲动借给仅连话都没有讲过的人,且要是他不接又该如何。
羞恼之中,她瞧见他对她淡淡的微笑,又瞧见他接过了她手中的丝帕,一声薄如青丝的道谢惹得她心中欢喜无比。谢道韫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觉得细雪屋檐下,面前这人便是一眼万年。
直至她回了府上仍没有缓过神来,任身旁的地锦丫头叫唤个不停,说她失了魂魄,谢道韫也只觉得自己袖口放置丝帕处有股细细的暖流。
没有想到再见已是三载过后,王郎随着他阿翁到府上同她阿翁商讨政务。恍然道韫及笄,当初那个少年的面容更加平添几分硬朗,男女之间多了些避讳,两人便相隔跪坐在桌前。
春风拂面,王徽之目视前方,“娘子可觉建康时局即将大变?”话音刚落,谢道韫微有些讶异,她侧首瞥了眼他坚毅的侧颜,怅然道,“世人道建康昌盛,可谁又不知这繁华背后岌岌可危的疮痍呢。”语调平缓却又不失感叹,这的确是她从许多年前便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