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宫冢】
商和四年,四月七,大晴。
万里天际竟无一片云彩。在皇室这是祥兆,却又被百姓喻为大风大浪的前兆。总之这一日异常的宁静。
四更起床,素尧替我精心梳妆。素尧是明眼人,不用我劳什子的多费心思交代,她自然知道我的喜好。有时连我也看不透素尧,时而觉得她单纯,却又发现她颇为聪慧伶俐。
官家女子入宫可自行携带一名婢女。我正寻思要不要领她去,毕竟婢女入了宫便再也不能出来,只能到老死,尸骨才可还给家人处理。
“素尧,你若不愿随我,我便在相府里随意挑个伶俐的丫鬟同去也无大碍。”素尧闻言,停下挽着发髻的手,目光竟变得飘忽不定。“苏姑娘说得什么话,承王将我给了您,我自然是您的人……也算……也算替承王照顾姑娘了。”素尧说罢,抿着嘴唇不再开口,只是照旧替我梳头。
真不知是照顾还是牵制,罢了,权当是齐涉的一片好意吧。我始终不愿将他想成阴险狡诈之人。
素尧一双巧手替我梳了皇室独有的发式,却是最最普通的祥云髻(1),钗了支白水晶银流苏簪子,不招摇也不惹眼。
扫了胭脂,画了黛眉,点了朱唇。素尧知道我不喜欢多事儿,也未问我就自行做主取了件青色水袖衫。我淡淡扫了一眼,见未有什么不妥,便接过穿上。
“素了,涂些丹寇会好些。”素尧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末了皱眉摇头,仿佛觉得还缺些什么。
“别,我这双手本就苍的很,涂了丹寇活像个妖精。”我挡着她的身子,玩笑道。素尧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就随了我。我则悄悄将右手埋到身后,我最不愿让人看见我这右手。弹了十二年琵琶,早已是被琴弦勒的伤痕累累。
卯时,素尧扶着我走出闺房,依然不见苏铖的踪影,我在宰相府的这段时日,从未见过他一面。倒是韩斯早早便在门口等我,见我走出来,便叹道:“到底是打扮的素了些。”
素尧见他皱眉,便连忙道:“看着舒心便是美。”我心中暗叹素尧机灵。韩斯置若罔闻地点头,看着我的打扮也就笑了:“你这丫头倒也会说话,素亦美……”我见他目光不寻常。便温顺地低下头去,素尧扶着我走着,韩斯也就跟了上来。
家丁见我款款走来,便“晃”的一声打开府门。门前早已有一辆红顶金车在那等候。嬷嬷毕恭毕敬地立在车旁。前来迎女的嬷嬷日后便会是服侍我的掌事。
我冲她一笑,她微微点头。这嬷嬷也算亲和,不如想象中凶恶。素尧扶我上了车,我回首与韩斯道别,也没说什么话,只是相望一眼,算是谢他这些时日来的照应。却见他欲言又止,脸色不明,许久才挥手道:“走好。”我这才笑了,上了车。
合着规矩,我与嬷嬷同坐在车里,而素尧是自带的丫鬟,就只能在车外步行,好在车走的极慢。
“还未知晓嬷嬷的姓名。”我见她拘谨,便随她攀谈起来。顺手将一定金子推入她的袖中。嬷嬷倒也镇定,竟是面不改色,静静地将金子收好。“老奴贱名柳平娘,主子唤一声平娘便可。”
“好。”我见她冷淡,也没了兴趣。兀自撩开车帘子,赏着车外景色。
“主子会爱上万岁吗?”柳平娘出乎意料的开口问我,弄得我一头雾水。却见她清明的眼满是凌厉。
“不会。”我记得素尧说过,万不可痴情于天子,否则便会万劫不复。
“主子到底还是年轻。”柳平娘说罢,便闭了嘴,任我看她,却再不说话。
“我喜欢帝宫血的味道”……那是韩斯曾说过的话,如今我竟也要跳入这血水之中了。
车外一切宛若过眼烟云,一闪即逝。不知哪儿来的桃香,引我出神,我仿若看见那年桃树下的少年,他仿佛在开口道着什么,我却听不见……
风过,景过,一辆辆红顶金车渐渐自各条贵族聚居的街巷汇拢,组成一条“金龙”,一路蜿蜒至尽头。这段路,有人觉得慢,有人觉得快。唯一相同的是,这些女人,皆是极安静的,没有一个发出一丝声音,直至帝宫。
朝门开启发出吱呀的声音,似是无数冤魂的鸣唱。眼前是一片金芒山腰,我却只看到无尽黑暗。
我开始退缩,后悔自己当初为何答应齐涉,我想回头,身后却再无路。
那一日,商和四年四月七,齐涉站在帝宫城墙上看着城墙脚下的金车,绵延万里。他的手里是一把残旧的琵琶,右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琵琶……
那一日,商和四年四月七,夜半下起了大雨,韩斯立在雨中,浑身湿透,他的掌中紧握一锭金子,还带着苏墨淡淡的体温。
那一日,齐湛走进了苏墨的生命,不,应说是苏墨来到了齐湛身旁。
据说,进入帝宫的女人,上到皇后下到婢女,皆永世不得出宫,只能老死宫中,一生一世服侍大齐君主。
故此百姓常说,宫冢,宫冢,那里是女人的墓地……
注释:(1)除祥云髻,另设有流云髻、追云髻、坠云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