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生莲】锦绣黄泉之彼岸花篇 另类仙吕

听说，这里便是八百里黄泉。既望不到九重天，又看不见九重地，这里无风风自起，翻滚的沙海形成滔天巨浪，一波波激流涌动煞是壮观。成群结队的孤魂野鬼就挣扎在这片寂寞荒海深处，不甘又无奈地等待自己的轮回之路。
我本无名，不过是这黄泉路第九万三千五百八十一任接引使者。这一日是我上任第一天，心中无悲亦无喜。我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还有如此多的鬼魂，远远看着，倒也新鲜。
彼时风止，黄沙尽褪，无数个孤魂野鬼像倒螃蟹一般哗啦一下子被摔到了地上。众鬼一阵阵哀嚎，男男女女，有骂娘的，有哭丧的，也有小孩子恐惧忧虑地哭闹声，吵的人煞是心烦。我不禁眉尖微蹙，广袖轻挥，一阵香风飘过，那群鬼魂便一概苦痛皆无，恐惧嗔怨之情尽散，再听不见一丁点儿声音，安静得很。
这点儿法术不算什么，谁教我天生就有一颗慈悲心肠呢。很好，我就是喜欢清清静静的。
《天书·九幽冥府卷》中记载:“ 阴间，又称阴司、幽都亦或冥府。设土地庙、黄泉路、望乡台、恶狗岭、金鸡山、野鬼村、迷魂殿、酆都城、十八层地狱、供养阁、鬼界堡、莲花台、还魂崖十三站……其中，黄泉路乃生灵死后通往地府必经之路，由接引使者掌管…… ”
因此，不管我生前是做什么的，如今既然做了这黄泉引渡人，这里便是我说了算。据说，我每日的任务就是接引这些往生者赶赴下一站望乡台。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虽对这如何引渡的流程还不大熟悉，但也有几分过目不忘的本事。今日无论如何绝不可在这群幽鬼阴魂中露出马脚，轻易被他们小瞧了去。趁这群鬼魂被我施了莲花咒，正在各自美梦里流哈喇子之际，我得赶紧再翻翻天书补补功课，不然，待会儿接引时出了差池可就太丢人了。
“素素……小素素……阿素……你又在临时抱佛脚啦？哈哈哈……”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忽然飘入耳中，令我心中吃了一惊。
寻声望去，只见一袭黑袍的俊朗少年正眉目含笑地看着我，一副跟我很熟的样子。
“你是谁？这八百里黄泉不是说好的只有我一个接引使者的吗？”我秀眉微蹙，“你叫我什么？好像你认识我似的……”
“你每一世跟我见面所说的第一句话都是这个，就不能换点儿新鲜的词儿来听听嘛？”黑袍少年朗声大笑，“好，那我就第五百八十一次再跟你说一遍，记好了，我叫清泉，你叫素女，我平常呢，就喜欢叫你素素、小素素或者阿素……”
我很想翻一个大白眼，但我实在没时间，接引吉时就要到了，当下也不看他，速速将天书所载的接引关窍记下来。
“吉时快到了，我帮你啊。”
这个叫清泉的家伙还实在是个热心肠，见我不为所动，竟一把抢去了我的天书，“快点啊，误了吉时就不好了，今日可是你这一世头一回上任。”等等，他说的话有点拗口，等我先引渡了这群鬼魂，再与他细细计较。
忽然间，狂风大起，昏惨惨天将暗，流沙横飞、尘土四起。清泉嘱咐我赶快解了莲花咒，我连忙双手合十做莲花状，广袖轻挥间已将咒语消除。那些鬼魂忽然从美梦中醒来，都有些依依不舍，个个开始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想死”、“我还没活够”、“放我回去”等哀嚎声此起彼伏。
我知道，这时候再不施点儿威严，他们便会有恃无恐，惹出大乱子让我这脸面往哪儿搁。当即一声冷哼：“好了，好了！都别再哭了，你们哭便会扰了本仙清净，扰了本仙清净，本仙就会不开心，本仙不开心万一误了接引你们的吉时……你们接下来的路便会寸步难行。”
众鬼魂听了，皆止住了哭声。其中一纤瘦丽影绰约而来，站在我和清泉面前。白衣胜雪，青丝如瀑，一双桃花眼着实勾人，瓜子小脸分外娇俏。看这姿容绝对算个美人，奈何眸中多算计，面有凶相，并非善类。我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回头去看清泉，只见这呆子竟看傻了，我不由得轻嘲他:“怎么，见到美人于心不忍了？”
清泉一呆，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哦？你竟吃醋了吗？这是五百多年以来你第一次用如此在意的语气同我讲话。”
我……从未见过脸皮如此厚之人。
“你可有何事？”我面无表情地冲美人说道。

那美人凄凄然朝我施了一礼:“回仙子的话，小女子本姓殷，名红笺。因在凡世尚有一段尘缘未了，甚不甘心就此往生。恳请仙子准我还阳三日，三日之后小女子定当回来。还请仙子广施恩德。”
我只觉十分好笑，谁给她的自信，无规矩不成方圆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凭什么认定我就一定会为了她坏了冥府规矩？殷红笺见我不置可否，眼波流转，楚楚可怜地盯着清泉，直把清泉盯地面红耳赤。
哎呦嘿，当我是死人啊，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一脚踢向清泉，他一声哀嚎，对我怒目而视。我佯装不知，亦作楚楚可怜状对殷红笺道:“天有天规，地有地法。我可是一个很讲原则的人，绝不会为了任何人坏了地府规矩。”
“没错。殷姑娘还是该干嘛干嘛，休要在此处多加纠缠。”清泉被我踢了一脚，余怒未消，语气立马冷了三分。对此结果，我甚感满意，不觉勾唇一笑。
殷红笺脸上微微一窘，双颊立即升起两瓣红云，说不出的娇羞妩媚。若是寻常男子，见此状必然少不得怜爱之心顿起，恨不得对她掏心挖肺。然我和清泉皆非凡人，其实只消一眼便能将她的生平过往尽数了若指掌，实在这殷红笺绝非表面上那么纯善。
见她还不肯走，我便有些恼了:“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还不速速归队，待我接引你们入望乡台。”
殷红笺明显一愣，委屈地说“上仙这是什么话？我何曾做贼？莫不是我与这位少年郎多说了两句话你便心里不舒服，非要如此羞辱我吗？”
“你……”我一时气结，实在没想到区区一个女鬼也敢如此绵里藏针地顶撞于我，不由得心头之火燃起，“好你个假面美人，不在这许多鬼魂面前戳穿你，是本仙子慈悲给你三分薄面，你竟不知好歹冲撞本仙子。那我们就来看看你这假面美人究竟生前都做了什么事，又是如何横死街头被万人唾骂的。”
我一个轻纵，便凌风而起，施法召唤出了我的随身法器莲花蕚。莲花蕚在我手几经旋转，白光乍现，漫天沙海中便显现出了天幕，播放着殷红笺生前的诸多往事。众鬼魂交头接耳，都好奇地盯着天幕。
原来，这殷红笺生前乃是京城嫣月楼一介青楼女子，在一次灯会上偶然结识了前去赴京赶考的书生王永。四目相对的刹那，那书生王永便被殷红笺的美貌吸引，殷红笺也爱他风流才貌。这王永本在乡下已有妻室，许其妻子状元及第之时便是接妻团圆之日的诺言。如今见了这等美貌女子便无可救药地迷恋上了，将家乡的妻子早就抛之脑后。这殷红笺原对这王永并无几分真心，只贪恋他俊朗才貌。兼之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而王永当时并无银钱赎她，她便以温言软语哄骗书生状元及第之日再来娶她，内心则思量着若是王永高中则随了他去，若是不能，再想法子撵走他，自己再觅良缘。
怎奈，书生王永还偏偏高中状元，殷红笺心下欢喜，自以为好日子就要到来。但不久后她才得知，王永早有妻室一事，内心虽愤恨不已却也不舍放下这段姻缘，只得假意安慰王永，令王永将他们接来京城府第同住，还说自己不介意做妾。这王永果然喜出望外，不顾父母亲朋的反对，执意娶了殷红笺。
这殷红笺自入王府，步步为营，先是离间王永夫妻二人，令王永弃糟糠之妻如敝履，王妻日夜垂泪不得安宁。后又离间王永与其父母双亲，令王永父母终日长吁短叹、深思哀伤不得安乐。好在王永双亲皆是是非分明之人，二人愈发对王妻爱护有加，每每殷红笺造谣生事怂恿王永休妻好将自己扶正之时，王父王母皆指其唾骂不已，放言即便是死也不会让殷红笺做王家正妻。
殷红笺因此怀恨在心，收买下人令其污蔑王妻清白，王妻百口莫辩终于羞愤自刎。王父王母见王妻已死，而王永则执意要将殷红笺扶正。悲愤之下离开王府，回了乡下老家。这殷红笺没得意多久，渐渐地又不满之心顿起，怂恿王永结交权贵。王永则一步步走向了犯罪深渊，卖官鬻爵、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简直罄竹难书，引得京城民怨四起，皇帝得知龙颜大怒，下令抓其归案。王永早早得了信儿准备带着殷红笺逃跑，谁知刚入府门，便看见殷红笺一脸得意地背着包袱要走，忙拉住她问她意欲何为。
殷红笺冷冷地甩开了他的手：“相公，今日我再最后叫你一声相公，你，你好自为之吧。相府家的三公子意欲纳我为妾，他们家权势倾天，我也是无可奈何啊。我要走了。”
王永这时才如醍醐灌顶，大梦初醒，双手掐住殷红笺的脖子：“好你个**，我有如今这般境地皆是你害的！如今我落魄了你就要拣高枝飞走了！看我不杀了你这个**！”
殷红笺吓得魂飞魄散，死命挣脱了王永就向大街上逃去，那王永哪里肯轻易放过她，双目通红目眦欲裂，二人便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你追我赶，围观之人皆是议论纷纷。终于那殷红笺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正被王永抓个正着，就这样活活被王永勒死了。
那王永盛怒之下杀了人，却丝毫悔恨也没有，仰天大叫道：“爹！娘！凤儿……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说罢便触墙而亡。
天幕渐渐隐退，一众鬼魂幽魄交相谈论，对着殷红笺指指点点。
我好奇地盯着眼前这个眉目如画的女子，多好的一幅皮囊啊谁知内里竟是如此丑陋不堪。但见殷红笺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再不敢多言，低着头便要回到鬼群里。众鬼魂见到她来，皆恨不得退避三舍。是啊，无论是阳间人还是阴世鬼，都不喜恶贼。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正要使用莲花萼助众鬼过黄泉路，谁知鬼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我心下一个咯噔，不好，王永！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殷红笺闻言，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啊，不对，她已经是魂魄了，这个词这会儿不能乱用。她满面惊惶朝我和清泉处扑来，边跑边叫：“仙子救我，仙童救我！”
我心下冷笑：“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但这殷红笺如今命已丧，落入我手便由我发落，我怎能容忍他人随随便便地处置她呢。当下素手轻挥，将王殷二人牢牢隔开。
那王永赤目怒视殷红笺恨不得生吃了她：“仙子容禀，这**害的我好苦，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啊！”
“报仇，报仇，你二人尘缘已尽。如今既来了冥府，自当守冥府的规矩。你们一路过了土地庙，如今又到了黄泉路，怎的还看不开？”清泉这家伙适时出声，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尽了，我只好闭口不言，由他去说。
那王永听了，还有不甘，清泉又道：“再说，有些事情你也不能全怨她一人。你既贪恋人家美貌娶了回去，就该承受自己所做选择之后果。没错，她设计冤你妻子清白，可你自己从内心里信任过你的妻子吗？说到底你也是逼死你妻子的凶手。她怂恿你贪赃枉法做尽坏事，你就偏听偏信毫无自制力，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品行不佳、心志不坚、贪欲过盛，否则也犯不下这等恶行！你为报私仇伤人性命本就天理难容，阳间之事自有阳间律法约束，谁许你草菅人命了？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由得张大嘴巴多看了清泉几眼，崇拜之情油然而生。想不到这个家伙还有两下子嘛。
那王永声泪俱下，一口一个“我错了……我错了……”
我也不耐烦多听，赶紧施法先将他送走了，整个世界瞬间清静了。
接下来，本仙子威信已立，众鬼魂早已是心服口服，个个自觉地排着队，等着我施法送他们往生。好容易送走了这些鬼魂，我也终于可以歇口气好好和清泉聊聊天。
但见他一阵鼓捣也不知在忙活些什么，我走近去看，正见他提着个水壶往地上洒水。
“你在做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给彼岸花浇水啊。”他眼皮都不抬一下，不知为何我却从他面上看出了一丝丝的……忧伤。
“彼岸花？为何我却看不见？”
“因为它们尚未开花啊，你自然看不见。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清泉的语气忽然地暗淡下来，我却没有仔细留心，只管追问：“那，你究竟是谁？为何来此处？”我这人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心里不能有事，一旦有事便非要弄清楚不可。
清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我的眼神深邃又遥远，仿佛透过我要去看另外一个人。
“你可知你是谁？”他定定地看着我，“你一定不知道，你的记忆只是从今时今日开始，五百多年都过去了，五百多个轮回，你重生了五百多次，我便陪了你五百多年。但是，这一次，是我陪你的最后一个轮回。”
我大脑反应的速度有些跟不上他的语速，还没细细琢磨就急不可耐地脱口而出：“为什么？”
清泉微微一笑，不再多言，任我怎么纠缠、撒娇耍泼皆无济于事。我见他实在有些无趣，便也不再追问。反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前尘往事皆抛，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不咸不淡地过着，不知不觉竟已过了三百九十八年。我早已没有了初上任接引使者时的新鲜与激情，每日里和清泉一起送走那些鬼魂之后，便只能翻翻天书，四处里走走，又或是与清泉斗斗嘴。日子终究无聊起来。
“清泉啊，你说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啊。我原以为自己喜静，可这日日清静的日子久了还真真无趣。幸好有你，还能与我说上两句，不敢想象天长日久留我一人在此，该是多么凄苦寂寞……惨绝人寰啊。”我以手抚腮，目光随着清泉转来转去，他每日里只知得闲了便往这看不见底的地上浇水，我实不能相信他真的能将彼岸花种出来，将我这黄泉之路焕然一新。
他朗声一笑：“哈哈，这就觉得无聊了。现在知道我的好处了吧。好，待我浇完这些花，便带你去阴市逛逛，反正今日的鬼魂皆已送走，我们就去阴市玩乐玩乐。”
我立即拍手叫好，恨不得立即置身阴市玩个痛快。
所谓阴市，其实是冥府第十站供养阁内所衍生出来的一条街市，冥府的亡魂会在特定的日子被放行在此处，以飨凡世亲人所供养的美酒佳肴、收取凡世亲人所供养的衣物银钱。拿了银钱还可在阴市购买自己所需物品。论起外观，这阴市倒与凡间的街市没什么不同，唯一区别就是这里的每一个人皆非活人实乃亡魂孤鬼而已，这里亦无昼夜之分，永远昏昏暗暗，虽彩灯分明、鬼声嘈杂，仍无半分生气。
况且有些死亡过久之孤魂野鬼，皆面目狰狞可怖，我与清泉正在胭脂铺看胭脂之际，这店老板的头便咕噜噜滚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我的脚边，看着那头内腐肉蛆虫遍布，我腹内一阵翻滚，直欲作呕，顿时兴致全无，说什么都不肯在阴市里逛了。
可清泉倒是兴致勃勃，非拽扯着我的衣袖将我拉至一个戏台子边上，连哄带骗地对我说，好戏还在后头。阴市今日有戏可看，那变戏法的乃是曾经触犯天条被打落冥府渡劫，上洞八仙之一的吕洞宾。
我嗤鼻一笑，“哼，那有什么好看的。人家触犯天条被打落在此已经很惨了，你还要看人家变戏法取笑，岂不是太过残忍了些？不看，不看，我们走吧！”
“哼，我就是要看，谁叫他曾经……”清泉语气酸酸的，见我起疑便又收住了话头，不再多言。
正说着，只见戏台子跟前围观的魂魂鬼鬼越来越多，锣鼓喧天，煞是热闹。戏台子周围的八盏大红灯笼登时亮起，但在这冥府鬼市仍有些诡异阴森之感。一白衣翩跹，剑眉星目的男子傲然而立，身背一把宝剑，整个人仙风道骨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莫非，他就是吕洞宾？
吕洞宾忽在人群中瞥见了我，眸中亮了亮。不知为何，看着他竟会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周遭的鬼魂皆窃窃私语，我强压下心中困惑，且看他欲待何为。
“他就是被贬下冥府渡劫的吕洞宾吕上仙啊？好好的一个上仙怎会落魄至此啊？”
“哈哈……还上洞八仙呢，吕洞宾三戏白牡丹的故事你听说过吧？”
“哎，我听说不是三戏白牡丹那回事，好像是与一个仙姑有关……那仙姑被妖怪所伤，三魂出窍，这吕洞宾为替她报仇错手杀了妖怪，谁料那妖怪腹内已有身孕，即便妖怪该杀，那腹内小妖却也着实无辜。因此王母娘娘大怒之下贬他在此受罚。那仙姑伤势过重又丢了三魂，如今仍在天庭修养尚未苏醒。”
“嘘！你们小点儿声！人家好歹是上洞八仙，渡完劫是要重返天庭的，你们这般议论他，被听到了可如何是好？”
我懵懵懂懂地听着这些不知真假的八卦新闻，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伤感之情。作为一个神仙，这可不是件好事。我正兀自出神，清泉却扯了扯我的衣袖，沉声说道：“你可不能再乱了心神，度过这一劫，才能重列仙班。算啦，不瞧他了，我们还是走吧。”
这个家伙，我想走时他执意留下，我不想走时他却非要离开。我如何肯依，甩开他的手，仍自站在鬼群里，与众鬼魂同望着台上一身正气的白衣神仙。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吕洞宾在看向我这个方向的时候唇角那一抹笑意实在有些意味深长。
“各位鬼友魂兄，如你们方才议论的，我便是吕洞宾。”他声若洪钟，慷锵有力，却自然有股风流韵味，立于台上并不像个变戏法的，倒还十足像个神仙，“我在此地已然五百多年，这五百多年以来为累积阴德福德，日日在此处搭戏台变戏法，以慰冥府各位朋友孤寂无聊的生活。这些年来，我吕洞宾全靠各位平日里的支持和捧场才得以福德急升，阴德骤聚。今日，为感谢各位朋友，我便为大家说一段天宫秘史，如何？”
“好！”鬼群里爆发出了阵阵热烈的掌声，我暗自好笑，看来无论天上人间、幽冥鬼府，大家对八卦的喜爱之情是如出一辙的。
我也跟着欢呼起来，太好了，生平第一次看神仙表演节目，还是堂堂的上洞八仙，焉有不激动之理？清泉却在一旁闷闷不乐，我也懒得理他。
吕洞宾若有似无的目光又向我瞥了一眼，朗声笑道：“好，我这书的名字便叫做<七仙除妖记>。话说，在五百多年之前，世间妖魔横行，为祸人间。上苍为解人间疾苦，便命我们上洞七仙下凡除妖降魔、替天行道。”
“吕上仙叔叔，你们不是上洞八仙吗，怎么又成了七仙了？”一个女鬼娃娃嘤嘤宁宁地问道，众鬼魂皆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
吕洞宾抚鼻一笑：“哈哈，那是后话了。诸位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

这是新的文嘛？

时间飞快，不知不觉间，又过去了一百年。这一日，我和清泉正忙着接引往生的孤魂野鬼，不曾想这黄泉路上，竟来了一位贵客。这位贵客便是那时那日在冥府鬼市有过一面之缘的吕洞宾吕上仙。猛然间见到他，我心下大惊，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赶紧先把剩下的鬼魂交予清泉处理，自己忙忙地赶着给吕上仙做了个揖：“不知是吕上仙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但不知吕上仙今日来我这黄泉路所为何事？”
吕洞宾的清眸如星，分外明亮，嘴角上翘朗声说道：“素女，你我渡劫的时间就要到了。我是过来知会你一声，让你有所准备。”
“我真的是素女？你也这样叫我。可我对我的前尘往事一点印象都没有，吕上仙可是知道我的身世？”
吕洞宾尚未答话，清泉却又几个健步飞奔而来，横在了我们中间，对着吕洞宾怒目而视：“吕上仙，这黄泉路阴森荒芜，受不起您这等上仙的大驾光临。您还是请回吧，莫要打扰我和素女所剩无多的平静的日子。”
我不清楚清泉对吕洞宾的敌意从何而来，赶紧一把拉开他：“你干什么？别胡闹，来者是客，虽然咱们这黄泉路没什么好招待贵客的，你也不许用如此态度冲撞贵客。”
“素女？你也知道她如今是素女，为何还要纠缠于她？你可知素女不久就要重返天庭、位列仙班。你如今是打算再次阻她修仙之路么？”吕洞宾眸中清冷，此情此景我实在是有些困顿迷茫，不知这其中究竟有何故事，又与我有甚干系。
清泉低头良久，忽而对我说道：“素女……你真的愿意潜心向道，从此了却这红尘万千牵挂是么？”
我茫然地点点头，“对啊，自古以来修道成仙是多少修真者的梦想啊。”
“好。既然如此，你说什么，我都支持你。”清泉的眼神明显地黯淡下来，“吕上仙，你且放心，在素女飞升之前，我绝不会做任何阻拦她成仙的事情。现在，你可以离开了吗？”
吕洞宾吃了一呛，欲待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未说出口，只是冲我点点头，伴随着一道金光消失不见。
“喂，我说你这个家伙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人家是吕洞宾吕上仙，什么级别的神仙你不会不知道吧？何故对人家如此蛮横无理？”
“我蛮横无理？你就知道事事向着他，你果然变了！”
“我……你……”我一时语塞，我向来不会与人争吵，只好转身离去，任他在此吃闷气。
转眼间，离我飞升之日只剩下短短三天了。清泉的情绪愈发低落，时而不是对着亡魂悲叹，便是对着野鬼长吁，有时还会对着满地看不见的彼岸花愣愣出神。有一次，差点将一个婴灵的接引吉时误了，吓得我赶紧喊他在一旁休息，自己十分卖力地工作。这本就是我的本职工作，我自当尽心尽力。可如今突然要离去，心中竟然有一丝怅然。倒不是不舍这黄泉漫天飞沙、望不尽头的荒凉和无声又无息的死寂，而是，这五百年漫长的岁月始终有一个人在陪我，看遍这黄泉八百里风景，数遍这黄泉万丈流沙，说是舍得那是假的。
但我心中很是清楚这种情实乃义，朋友之义、兄弟之义。清泉与我来说，是纯如清露般的存在。我不知道分别之后他将去往何方，我请求他与我一同潜心修道，说不定也有飞升为天仙的机会，再不用留在冥府里，我告诉他天上的风景会很美，他却始终不置可否。
“为什么说天上的风景很美，你不是都不记得了吗？”清泉笑笑。
我一脸向往地对他说：“无论凡人还是山中精怪皆向往飞升成仙，自然是天上的风景美啦。若是不美，又何必舍弃人间锦绣江山追寻一件并不美好的东西呢。”
“可在我眼里，什么风景都不如你。”清泉忽然语气认真起来，“素素，我想跟你说一句话。”
“什么话？你说便是啊。”
“黄泉彼岸，唯尔为珍。待彼岸花开之日，我铺八百里红妆娶你可好？”
“哈哈，得了吧，你的彼岸花种了这许久，可曾开出一朵来？若说娶我的话，那我得等多久才行？”
我们都不再说话，四周静谧地可怕。清泉，对不起。终究，神仙是不能有情的。
次日，清泉竟失了踪影，我四处寻访无果，一边心不在焉地接引着亡魂，一边不由得担心起来。心想，再等等，再等等，他就回来了。可直至我送走最后一个亡魂，清泉还是没有回来。我不由得心下大慌，这五百多年以来，清泉从未离开过我半步，今日忽然不辞而别又是为何。
“清泉！清泉！你在哪儿？”我声嘶力竭，这漫漫黄泉，我早已习惯了清泉的存在，忽然间不见，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孤零零游荡在无尽风沙里，上望不见天、下望不见地，巨大的惊惧与恐慌牢牢地将我束缚起来。“清泉！清泉！你出来啊！你不是说要亲眼看着我飞升的吗？你这个骗子！”
一滴泪珠顺着我的脸颊滚落在地，愈来愈多的泪珠被引逗地肆无忌惮地从我的眼里涌出来，像是喷水的泉眼，怎么都止不住。
不知是我眼花还是果真出现了奇景，在我的眼泪滴落在地的一瞬间，万丈白烟骤起，整个黄泉轻烟薄雾、雾霭渺渺，自有一股仙风迎面而来。须臾，飞烟薄雾中红光乍现，漫天烟雾竟生生被耀眼的红色包裹，足足有八百里之长。我在这片火红的海洋里轻旋、翻转、跳跃，清泉，你可知，这八百里彼岸花一夜之间悉数绽放，一阵阵浓烈的异香几乎熏得我睁不看眼。
我望着红光尽头，恍惚中一个模糊的人影与我相对而立。清泉，是你吗？我喜极而泣，提起自己的皓月留仙裙一路御风疾驰，飞舞的发丝和眼泪纠结缠绵。
我沉醉在这片异香里，只觉整个身体愈来愈沉重，无数个画面忽而从脑海里浮现：
“顾彼！枉我待你真心一片，你竟将我的真心践踏如泥！”那个叫柳岸的女子，绝望的声音似穿墙利刃直刺我心，“我柳岸发誓，从今往后与你上穷碧落下至黄泉，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柳岸，你已经千载轮回之苦，历九百八十一难。原本永难返回天庭，但王母娘娘念你这千载累积之无量功德，加之人间将有一场浩劫。特许你再下凡世投入增城豆腐王何老之家，以凡胎肉体再修仙道，待得飞升之日位列上洞八仙，着尔八仙归位，立即下凡拯救苍生，不得有误。这一世，你的名字便是何素女。”
“小岸，小岸，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顾彼啊。”
“这位公子，小女子何素女，你可是认错人了？”
我在一堆纷繁错乱的画面里挣扎徘徊，好容易走到彼岸花之尽头，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的男子并非清泉，而是吕洞宾。他就那样看着我，一步步踏着火红的彼岸花走来，神情莫测。
“吕……吕上仙……你能告诉我清泉在哪里吗？我找不到他了。”我是一个神仙，而且是一名即将飞升上仙的神仙。我不清楚自己的眼泪究竟为何如此之多，想要克制亦无济于事。
吕洞宾长叹一声，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你可喜欢他？”
“若论男女之情，并不曾有。但论朋友之义，情比海深。”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男女之间，舍情还有义。不是吗？”
“你还记得这一句。昔日……”吕洞宾忽然止住了不语，终究还是不忍地对我说道：“《天书·九幽冥府卷》第三千八百六十一章载道，‘冥府本无花，五叶，无风，无声。昔地藏王菩萨从佛祖处得彼岸花种一颗，引入黄泉，着人日夜灌之，未见花开。时有花身之灵顾彼，自请为种花使者，昼夜苦守于黄泉之上，历尽千年辛劳，亦未曾见花开。顾彼求问，地藏王菩萨告之双灵本是同心鸟，因缘际会异心生。若要换得彼岸开，须得真心对月明……’”
我呆呆地看着吕洞宾，他接下来的话我已然听不进去，只是木讷地问他：“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清泉是顾彼，而我曾经就是那个柳岸？”
吕洞宾点点头：“不错。只可惜，千年已过，你早已不是柳岸，而他却始终都是顾彼。一切都是命数。”
“那清泉呢？他去了哪里？我求你告诉我！”我的心慌乱极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黄泉彼岸，唯尔为珍。若为情故，愿以血为引祭奠这八百里彼岸。”吕洞宾幽幽地吐出一句令我浑身上下冷汗直冒的话。
“不！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失声尖叫，手忙脚乱地召唤出天书，颤抖地一页一页去翻，希望能找到清泉失踪的真相。果然，《天书·九幽冥府卷》第三千八百六十一章最后写道：双灵本是同心鸟，因缘际会异心生。若要换得彼岸开，须得真心对月明。黄泉彼岸，唯尔为珍。若为情故，以血祭之。彼岸花开千年，花落千年，花开不见叶，叶落方见花。花叶生生相错，乃为接引之花。亡者踏其上，得异香，知前世，待到花尽头，万事皆休，过望乡台……

我手一软，天书顺势而落。
“黄泉彼岸，唯尔为珍。待彼岸花开之日，我铺八百里红妆娶你可好？”
“素素，小素素，阿素……你又在临时抱佛脚啦？哈哈哈……”
“哦？你竟吃醋了吗？这是五百多年以来你第一次用如此在意的语气同我讲话。”
“你一定不知道，你的记忆只是从今时今日开始，五百多年都过去了，五百多个轮回，你重生了五百多次，我便陪了你五百多年。但是，这一次，是我陪你的最后一个轮回。”
“素素，你别着急。很快你就会知道了。我现在不说，只是想我们在这所剩无多的日子里，相处地快乐一些。这样以后就算是真的要道别，也没什么遗憾了。”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我心里一阵阵抽搐，脑袋亦昏昏沉沉，“清泉……你出来，你回来，你让我如何能够直视这八百里被你的鲜血染红的彼岸花？你让我如何能够安心飞升上仙，独留你一人在这寂寞黄泉……你以自己的性命，换取了我永生自由。所以我才有了再次位列仙班的机会对吗？”
“吕洞宾未说完的话，便是这个残忍的真相不是吗？呵呵……哈哈……你怎么这么傻，你知道的，我对你从未用情啊。都是我的错……若我平日勤加修习天书，便能早早参透你说那句话的意思……都是我的错……你回来……”
“小仙何素女接法旨。”万道金光闪过，一袭金装的天兵天将手捧法旨踏云而来。
我愣愣不知所以，吕洞宾忙一把拉过我跪在地上接旨。
“小仙何素女，自任黄泉接引使者以来，事必躬亲，潜心修道，功德已成。自即日起，着令小仙何素女更名为何仙姑，飞升上仙，位列八仙之一。钦此。”
清泉，清泉，你听见了吗？他们要引我上天庭了。我很想留下，陪你在这黄泉之路永生永世，还你千载百世之深情。可事到如今万事皆迟，还有更重要的使命需要我去完成。你等我，等着我，我一定会找到救你的办法，一定！
我最后望了一眼这既望不到九重天，又看不见九重地的八百里黄泉。这里无风风自起，翻滚的沙海形成滔天巨浪，一波波激流涌动煞是壮观。成群结队的孤魂野鬼就挣扎在这片寂寞荒海处，不甘又无奈地等待自己的轮回之路，我眼看着他们一步步踏上这红艳似火的彼岸花，一步步走入望乡台。恍若隔世。
好像一切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只是，这八百里黄泉，再无清泉，亦无何素女。唯有顾彼和柳岸之灵体酝酿的花种开的正好。

《锦绣黄泉》系列第一篇《彼岸花篇》至此结束，后续还会有《素女篇》、《七仙降妖记》、《黄粱梦》等短篇故事，不过，夕舞精力有限，目前仍以《问情》为主。希望大小仙友们能够喜欢～^O^
ps:短篇，每一篇一个故事，大家也不用担心被“坑”……

撒花

啊啊啊，好幸福

给大家顶上去，希望更多人看到这篇新文

妙笔生花，期待后续小故事

感觉像是变相的“痴情男子负心女”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