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叠纪是主笔的第二篇同人文，主瞳沈的。

三叠纪
壹
“时间比存在更久远。”
“空气燥热，弥漫着硫磺气味，刺鼻难闻，几乎不可忍受。山川起伏平缓，绵延至视野之外，勾连暮色下荒远天际，宛如被织入一匹灰色纱绡。”
“天空的尽头是海洋。海岸沙地是青噩色的，积沉着厚厚一层藻类和疑似虫类遗骸，经过多年日晒风吹，只留下无数鳞片碎骨，远远看去如同满地灰烬。而海浪是红色。铁锈般的颜色，肮脏更甚于沙地。”
“海浪推来一波波酸窒腥臭，沉闷而静寂，这是海生物大量死亡腐烂的征兆。海水变得炽热。就像被追赶着一样，幸存的海虫们从深海游向近海，集聚成巨大的浮舟，乘浪向岸上冲撞。可惜转瞬就被岸边礁石劈得四分五裂破碎飞溅。”
“守候在海边的大型虫类大肆捕食，在这个时候，食物来之不易，每一餐饱食都值得狂喜。随后它们就被海虫体内积聚的毒素损坏了神经，吱吱尖叫，颤动翻滚，跌入沸扬咆哮的巨浪。”
“海洋已然死去。云翳低垂，长风浩荡，大地上倒卧着众多骨骸残尸，一片死寂。日光昏白，土地灼热，植物挺高颀长茎干，焦黄叶片离离披拂，生命力与水分一道飞速蒸腾。这个时代的土壤太过贫瘠，即便在大气恢复正常后，也需要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才能再度孕育出草木。”
“世界正走向死亡。大灭绝不可避免，无法挽回。”
“编号一四五，试验失败。”
“观察结束。”
一点微光从黑暗深处浮起。
瞳摘去视镜，右目湛湛如碧海，左目灼灼似赤萤。那点微光摇摇曳曳，如深海磷火，飘然栖上他的左肩，忽忽一爆，光斑四溅。
“回去吗，瞳大人？”
是个稚嫩的小女孩儿声音，十岁上下，像一张薄棉纸裹着金丝果糖，甜沙沙的招人喜欢，只是透着点儿迷糊。
瞳并未立即作答，取下右手食指那枚银色指环。
指环外侧瞬间浮现众多细小咒字，结成光轮旋转收缩，发出隐约的爆裂声响，一息后重又隐没，化为一道蜿蜒红线，吸附于指环边缘，发散淡淡红芒。

辉光映照下，瞳的面孔越发冷寂。他生来修眉细目、长面削腮，自带一股冷冽肃杀之气，加之不苟言笑，每每令人心生畏怖。
小女孩儿再出声时，果然带了些怯生生的央求：“我们还不走么，瞳大人？”
瞳垂下眉睫，将指环戴回原处，让戒面对准食指正中。他做事一向细致。
然后才说：“不必着急，长生。”
说完自觉口气冷硬，无甚安抚之用，便默念两句咒诀，唤来灵火映亮四周。
此间无限开阔，死寂无声，无上下左右，亦无往来先后，极目无穷，黑暗至极亦是深邃至极。
而那黑暗尽头，又时有微弱光芒飞逝而过，或色若霞火，或色若云天，如冰线流火，一束束、一条条，参差交错飞射而来，又背离相失电掣而去，倏忽璀璨，永世寂灭。
瞳独立于虚空一隅，身形隐隐绰绰如水中倒影，惟肩头微光鲜明如初，如中夜宵烛，明灭跃动。
“我的灵力快用尽了，瞳大人，我们应当回去。”长生坚持道，“再也不可能来这么远的地方，灵力不够，好危险。这是不可能好的。我们得回去。”
她一说话，微光就愤愤跳动，爆出细碎的光沫子，雪点般落入虚空，向那无垠的黑暗深渊坠落。
瞳伸手，安抚似地拢拢那团光，以免它一不当心整个爆了开去，口中却道：“上次让你调校精度，调好没有？”
“几时让我调了？我不记得。才没调呢。哼。”长生若是只狗儿，怕是已龇出牙炸了毛，只待纵情咬上一架。
然而冷性子如瞳，不打算理她那便决计不会理她：“送我回去。时间是起始时间的十年之前，地点流月城。”
微光滞了一瞬，又左右晃晃。
长生说：“回去就不能再来。往后再试，至多回溯几百年，到不了这么远。”说着不复先前气势，语调低落，“长生已经失败了。”
“嗯。”瞳颔首，道，“很遗憾。现在，送我去往十年之前。”

贰
“长生”二字，最初并非人的名字。
烈山部为结界所限，受困弥久，而绝症数千年来愈演愈烈，渐有亡族灭种之势。三年前，沈夜继位大祭司之初，便拟“长生”为号，开始推行救亡之计。
流月城不可出，则烈山部必亡。然而伏羲结界坚不可摧，破界一事数千年来向无先例；何况即便逃出流月，烈山部人不耐浊气，若迁居地上，因大地浊气更盛于天穹，恐怕情形越发不可收拾。
烈山部所处乃是死局。
欲破死局，不可循规蹈矩，只得另辟蹊径。
人界也并非自来便浊气肆虐。远古之时清浊相离，天地澄明，烈山部生于其间，何等自由惬意。
倘若能回溯时间，举族迁往天地倾覆前，或许会有一线生机。
执掌“长生”之人，正是七杀祭司瞳。
大祭司沈夜继位后，因高阶祭司十四席间多有空悬，七大祭司更空置四席，下令甄选才能出众者任职补缺。四席中，三席按旧例归由名门望族推选，最后一席则在每年一度的神农祭上，经由当众角斗选出。
角斗并无身份限制，贵胄和囚犯皆可参与，每轮选两人对战，如此重复数轮，仅存的那一位胜者便能一步登天。
当时城主一脉雍门氏、支脉崔氏，均对这一席志在必得。可惜他们选定的人分别在第一二轮遭遇了瞳，均是一照面便分出输赢，可谓颜面扫地。随后，瞳再未遇上强敌，一路闲庭信步胜到最后。
异数横空突降，这场关系烈山部未来百年政治格局的角斗，被瞳一人彻底搅乱。
雍门氏不甘落败，借口瞳来历不明、无有出身师承，群起鼓噪，欲将瞳押入水牢细细查问。
神农祭列座诸姓一片哗然，纵然对瞳心存疑虑，却更不齿雍门氏恃强横行，纷纷要求大祭司兑现承诺——须知七杀可立亦可废，而眼前这口气不出，只怕是有得忍了。
自始至终，年轻的大祭司只是高居首座，冷眼旁观，对种种变故均未置一词。眼看群情激奋，大祭司沈夜终于顺应民意，发下沧溟城主手令，任命角斗获胜者为七杀祭司。
流月城上下心知肚明，瞳这位子坐不长久。
雍门氏视瞳如肉中毒刺，而沈夜喜怒无常、性情难测，不露分毫回护之意，瞳又无家族师门势力可以依附，将来必是举步维艰。
果然，还不到半年，瞳就因触怒沈夜而被调离七大祭司会议，转任生灭厅掌事，跟那些小祭司一道，终日埋首文书。又一年后，“长生”进展不利，沈夜一怒撤换负责人选，雍门氏趁机进言，将这烫手活计甩给了瞳。
瞳倒也未加推辞。
旁人想来，瞳左右不过混日子，多混得一日是一日，大祭司一向言出必践，驳了他的成命只怕下场不大好看；大祭司问起，瞳也只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总之尽力。
回溯时间一事，开天辟地以来前所未闻，在沈夜提出之初，所有人都觉得这不过是些疯话——这位年轻的大祭司原本就有些疯的。
因此即便毫无进展，也算情有可原。
时光如瀚海，无限漫长的光阴抽象成线索，于虚空中流转生灭。华光飞舞，每一处时光的节点便是一屏光瀑，从不可思议的时空次元涌来，又向更不可知的去处倾泻。
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
然而稍纵即逝的又何止时光本身。
跨越无尽渺远的时间与空间，神识为庞大灵力流牵扯，崩碎成亿万闪闪发光的碎屑。于是沉渣泛起，无奈绮念丛生，那些早应忘却的过往、未曾抵达的将来，分裂成无数时间线，千百个昨日与明朝同时上演。
轻握的手腕，微扬的唇角，若有所思的拥抱。美酒似□□嫣红，淌过唇角，淌过锁骨，直到隐入衣襟，留下烛泪似的印痕。
一双燃烧的眼睛，大笑了却又哭，滴下眼泪、鲜血与□□，深情得不合时宜，残酷得触目惊心，像不应窥破的梦，像割裂音节的诗。
亿万次重逢，亿万次别离，于过去，于未来，唯独没有当下。
当下的虚空中不存在“时间”。

叁
人类神识实则脆弱。穿越时间会为神识带来可怕的负担，常人无法承受。
即便瞳超越“常人”远矣，过程也称不上愉快。
将一生拆散打乱重复活过许多次，直到彻底无动于衷，乃至连无动于衷也不复有，时空重归平静。
瞳闭眼静了片刻，始觉意识复苏，从混沌中一点点拼凑出他自己。肩头那点微光已黯淡许多，像一只瞌睡的眼，有气无力忽闪着。
“到了。”长生说。
“这是哪一个时间点？恰好十年？”瞳戴上视镜。
技术有限，长生只能带他的神识穿梭于过去未来，若没有视镜上的重重咒诀封印加护，他不止无法切入具体时间坐标，就连保持清醒都十分困难。
“我也不知道呀……让我看一下。”长生大约累极了，说话含含糊糊，像嘟着嘴似的，“哦，精度还是不够，这是十一年前……”
然而视镜中仍是一片漆黑。
没有光，没有声音，伸手不见五指，死亡般静寂，冰寒刺骨。这里不可能是十一年前的流月城生灭厅，非要说的话，它更像坟墓。
“那么为何——”瞳的疑问尚未出口便告断绝，肩头微光瞬间灭去，与长生的关联随之中断。
这个时空中，只余他一人。
随后瞳发现，他的听觉似乎退化了，因为这里分明一直回荡着一个声音。
就像滚水沸腾，咕噜，咕噜，黑暗里传来缓慢而富有规律的气泡声，就像有东西在水里轻轻呼吸。
寒冷是因为他正置身水下。周围充斥着浓稠液体，一举一动皆有莫大阻力，但阻力又不像纯粹来自这些液体。忽然，更深远处，似是水底方向，流过一道金色光芒，其中隐约浮动几句古奥咒文。
有那么一瞬间，瞳错觉全身血液猝然冻结，连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十一年前，流月城，生灭厅——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一如巨浪灭顶，恐惧之后，便是本能的慌乱，全然忘却了自己只是偶然折返的游魂，他伸手尽力朝前够着，试图寻找黑暗的边界。
很快双手触到一面光滑如镜的壁障，指尖传来尖锐寒意，针一般令人生畏。这里比他印象中狭窄很多。
让我出去。我非出去不可。为何将我关在这里——他喃喃自语，却无法发出声音。困兽般冲撞壁障，只换得封印咒文频频闪动，宛如嘲讽。
一如之前那数百年。
片刻后，瞳冷静下来。
之前也曾遇到眼下情形。长生会自行修复故障，循着轨迹到他身旁，他只需安守原地稍作等待。
毕竟只是旧地重游。
对此处——他所知甚详。因为那古奥而强悍的咒文封印，此地与外界截然分隔，换言之十分安全。况且此刻他只剩神识，不会为人觉察，亦不可施用术法，也实在无法做些什么。略作思虑，他向上方浮去，那是他最初抵达之处。
但上天似乎有意与他为难——也对，逆天行事，合该报应。
壁障之外，几个声音由远及近，直至与他一壁相隔。
当先的是个年轻人，声线清冽，宛如一湾极细冰粒汇成的河流，又似一把缱绻鲛绡，从耳际涣涣折转开去。
“妖瞳便在此处？在这冰棺之中？”那人含笑说道。
便有几个人乱糟糟同那人说，正是此处。又说，妖瞳灵力卓绝，若与之对视，灵力又有所不及，便要当场化为灰烬，请务必远离云云。
瞳自然记得来者是谁，不觉一笑。
壁障外的那人也只是笑，说：“如此厉害的怪物，不会一会可怎么行？你们退下，要再不走，我就让你们先看。”
那人的声音极为好听，沉宛柔和，犹若龙涎水沉，无端惑人心智。有时与他说话，听着听着就忘了内容，只想逗他多说几句。
瞳略一错神的工夫，闲杂人等已尽被轰走。
只听外面那人这边敲敲那边凿凿，一番辛苦，总算找到枢纽。“咯嚓”一声碎裂般的轻响，面前壁障如冰消融，苍蓝色光瀑轰然如潮倾泻，辉煌至极，绚烂夺目，唯有烈日东升可相比拟。
当年瞳曾以为，自己只是身处黑暗太久，才会仓促间被光明慑去了神智。十一年后，他始才发觉，原来那一刻盈满视野的光辉并不存在，只是来者恢宏灵力导致的幻觉。
但这幻觉也足以刺痛双目。
瞳只得闭上眼睛，暂避那神祇般的煌煌威压，在他察觉之前，口中已然轻轻吐出一声叹息——
原来即便是十一年后，当再次目睹这一幕，他唯一的感觉也还是，绝望。

肆
“我看见你了。”来人说道。
那时的他还很年轻，不到二十岁，骨骼身量仍未长全，显得纤瘦。此人容貌之俊美举族皆知，时常有人说他是个小疯子，却从没有人说他不是美男子。极少有人记得，就在十数年前，仅以面容而论，他与女人有六七分相似。
那时他的发色更蓝一些，发质柔软，所以并不卷曲。眼瞳也蓝得更鲜明，苍穹碧海般的颜色，粼粼生辉。那时他皮肤雪白，唇色鲜红，一笑如春风拂面，有着无关性别的缱绻温柔之态。
他随意套一身不合体的女子裙裳，幸好是玄色的，不算十分醒目；肩披一袭墨黑红底外氅，下摆迤迤逦逦拖坠到身后地面，如一捧盛放的曼陀罗。玉石似的赤足踏过朱红地毯，沾上金粉碎屑，宛然一尊精心装饰的雕塑。
瞳先闻到他身上传来酒气，随后才看清他左手持一只金斛，还不忘徐徐晃动，以使斛内烈酒香气匀匀涣出。
当年的这个人，像所有贵族子弟一般风流放荡，每夜留宿于不同的情人家中，时不时衣冠不整四处招摇。原本就不甚矜持，若再略饮一点酒，眼角眉梢便俱是情丝，勾得女人们趋之若鹜。
瞳不禁又叹了口气，心底默默想道，那么，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你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而十一年前的瞳，此刻浮在冰棺上部，正奋力划动肉足，向水底潜去。
十一年前，瞳也并不是瞳。
所谓妖瞳，并非突生变异，也非神明诅咒，而是烈山部人原本具备的天赋异能，谓之瞳术。上古时代，烈山部人眼瞳中尽皆寄有奇异咒法，或能隔空视物，或能目及千里，或能令所见之物起火结冻。
直到困锁流月城中，或许因为浊气侵袭，又或近亲通婚日益增多，瞳术渐趋稀少薄弱，绝大多数烈山部人甚至无法夜间视物；而那些继承了瞳术的族人，也多为畸胎死胎，极少活到成年。
而瞳，是流月城最后一位拥有瞳术的烈山部人。
或者也可以说，真正意义上的烈山部人，至瞳而止。

根据生灭厅文书记载，瞳生于三百余年前。实际可能更早一些。
即便与上古烈山部人相比，瞳的瞳术也算是强极无伦，可惜他先天畸形极为严重，出生时硕大头颅上仅有一只猩红眼瞳、一只细小耳孔，无鼻无口；身躯更是几未发育，仅有两条细瘦肉足，没有心脏，没有肝肺胃肠，自然也不可能如常人般存活。
原本他出生就该死去。
可是他的瞳术实在珍贵。那一任大祭司将他封入冰棺，以咒法、偃甲和蛊虫延续他的生命，将他作为一件珍贵的暗杀道具，珍而重之密存在生灭厅密室内。
生灭厅是流月城古籍文书存放之所。历代大祭司教授弟子时，都会前往生灭厅密室，以免某些秘术为人窃取。
人们总是容易忘记，除了血红妖瞳，瞳还拥有一只耳朵。
他能听见密室里的声音，这也是他唯一可做之事。于是数百年来，他在冰棺中侧耳倾听，与一代又一代大祭司弟子同受□□。
语言最为难学，没有谁会特意替他讲解那些奇怪音节的含义，更不会教他识文断字，为此他耗费了百余年时光。随后的咒术、偃术、蛊术反倒轻松，无非是将火变成冰，用暴风换来雷霆，诸如此类的简单把戏。
那时的瞳只是一件道具，就像一柄匕首、一瓶□□，没有人知道他具备情智——也没有人会在意这件事。人们只在意操控他的那双手。
一如从未存在，纵然他杀死过许多人，却连憎恨和恐惧都不曾获得。
所以他怎么也料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有一个人看着他，对他说——
“我看见你了”。
伍
那个人显然对妖瞳的表现异常不满。
“你不是妖瞳吗？跑什么跑？”他捞起袖子，探身向前，一把将妖瞳——其实是团畸形肉块，瞳直到此刻才直观认识到，当年的自己外貌委实怪异，能活下来实属不易——从咒水里抄了出来。
妖瞳终于吓呆，有心闭眼装死，无奈没长眼皮，只得直愣愣与那人对视。
“……傻乎乎的。”那人端详一番，下了定论，弯起嘴角道，“我放你回去，别再跑了啊，能听懂吧？听懂了就摇摇手。”
妖瞳反应了很一会儿，才明白“手”是指他的肉足，赶紧把两条肉足扭成了麻花。
那人言出必践，将他放回水中，且十分善良地拍了拍他的头顶，以作安慰。
妖瞳乖乖浮在水面，想逃不敢逃，要哭不会哭，一心惆怅静待发落。
那人含笑抿了一口酒，眼风忽然扫向瞳的所在，在他眉宇之间停留一瞬。瞳悚然一惊，正待现身请罪，却又想起自己仅为神识，这个时空的人根本无法觉察自己才对。
然而只听那人笑笑又道：“我看见你了。”

一阵寒意利刃般透体而过。
瞳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那杀意旋即消失，宛若幻觉。
那人视线扫过瞳立身之处，重又移回妖瞳身上，依然含着笑道：“方才我还不敢确定，不过现在么……你听得懂我的话？”
眼下后悔也太晚了，妖瞳有气无力挥挥肉足。
“哦哦，不错。”那人又抿一口酒，已带了醉意，脸颊腾起薄红，“那只是听得懂人话，还是很聪明？”
妖瞳思索片刻，自觉难以骗过这人，遂用肉足在水面写道，“后者”。
“呵，果然傻乎乎的。做人宜自谦，自夸须委婉，懂吗？”那人撇嘴，略倾酒斛，一线深红烈酒直直倾向妖瞳身侧，飞快散入咒水，酒香四溢。
那人慢慢说道：“这是酒。”
妖瞳并不喜欢酒的气味，可是耐不住新奇，不觉转过眼睛看向酒水倾泻处，期盼那人再多倒一些。
那人分明看懂了妖瞳心思，却毫不客气将斛中残酒一口饮尽，末了向他一亮斛底：“没有了，不给你。”
……这人好像个小孩子。
妖瞳心下暗暗嘀咕，出于配合，象征性划动肉足以示不满。
“冰棺外多有新奇事物，都是你所未闻未见。”那人随手将金斛投入咒水，因咒水稠重，那金斛竟浮于水上，“你既有灵识，可甘心在这方寸之地徒耗一生？可愿离开这牢笼，往更大的笼子里看上一看？”说着却又自己笑起来，一双苍蓝眼眸波光动荡。瞳发现那时这人竟有耳洞，左耳坠一束细细金线，笑时金线摇曳光华辉映，美不胜收。只听他又摇头道，“罢了，念在你傻，我也不诓骗于你。外边比这冰棺里也好不许多，你在此处总还安全，比我的处境或许犹有过之。”
可叹当年的瞳还是个实心肠，竟顺着他的话往下想，在水面写道：“活着有趣？”
这次那人略略收敛了笑意，垂睫想了会儿，方缓声道：“大约也没有。活着总还是受苦多些。”
妖瞳愣愣的，一时竟辨不清话中真假，有心追问，又怕将他触怒，红眼珠子东瞟西瞄，真像个傻东西。
那人翻个白眼，探指戳戳妖瞳耳孔，发觉戳不进去，遂悻悻收回手，道：“你自己活一遭就都明白了。如何，要不要试试？”
妖瞳生来残缺，并无五脏躯体，离开冰棺必死无疑。数百年来，他数次破印逃遁，最终却都不得不悄然潜返。
自由于他而言，既是诱惑，也是剧毒。
沉默良久，妖瞳小心翼翼写道：“怎么帮？”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笑。
瞳暗自摇头。他窥视已久，早觉出那人醉得不轻，只怕也确是疯得厉害——若非如此，寻常人想一气咬破自己手指，只怕有些艰难。
血珠子淋漓滚落，伤口却已开始愈合，惨白嫩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薄膜般包覆肌肤。
妖瞳为眼前异状惊住。那人趁隙一弹指，将血滴点入妖瞳大张的瞳孔之中。
眨眼间，那滴血液融穿妖瞳肌骨，在他体内凝为实质，析出丝线般的金色光辉，所蕴含的的骇人热量瞬间将咒水煮沸。
妖瞳如经烈火烧灼，皮肉吱吱焦响，向内塌陷收缩。不堪忍受剧痛，他划动肉足，狂乱地向咒水深处潜去。
那人犹是在笑，似讥诮，似癫狂，整个人哆哆嗦嗦笑倒在冰棺边缘，环抱着肩膀，倒好像承受折磨的人是他。待笑够了，他拢拢衣襟直起身来，拍下封印枢纽，将妖瞳重又抛进漫无边际的黑暗。
无比干脆利落。
漆黑冰棺内，回荡着那人森然冷峭的话语：“若有一天你爬了出来，带上那只金斛，来见我。”
陆
那是瞳初次见到沈夜。
之前他见过一些人，之后自然见过更多，沈夜只不过是其中寻常的一个——有人比他更强悍，有人比他更专执，也有人比他更恣情放荡。然而所有那些人的面容，都不及他鲜明深刻。
瞳至今也不明白其中原因。
就好像第一次将一个人看到，第一次将一个人听到，第一次触及一个人的体温。就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存在着。
冰棺内部归于死寂，连呼吸声也不复可闻，棺底咒文不再闪动，它们知道妖瞳即将死去，无需再行封印镇压。
一片空无一物的黑沉。眼、耳、鼻、舌、身、意，凡有所识尽作烟云散，万法皆空，诸行灭度。
瞳知道水底在正发生什么。
妖瞳正在消融，那滴炽热的鲜血烧尽了他的血肉，只保留寄宿着远古秘术的眼瞳。然后那滴血自行增殖扩张，化为一枚心脏，在他空去的体腔内缓慢跳动。
每一次心跳都焚身般灼痛，每一次呼吸都恨不能死去，但就在这炼狱般的痛苦摧折中，眼瞳四周生发出神经、骨片与肉簇，重新构筑起肌骨内脏。
上天从他身上夺去的，正逐毫逐厘失而复得。
常人由生而死、轮回转世，同样历经辛酸苦楚，但这苦楚绵绵分散于数十数百年光阴，且常有甘甜为伴；而他短短数日便再世为人。
所谓生不如死，莫以此为甚。
而所谓神迹，也同样无有过之。

许是被追忆分散了神识，直到长生的声音响起，瞳才意识到，肩头那点微光已经恢复，他可以回去了。
“瞳大人，总算找到你了。”听起来长生像是松了一大口气。
于是瞳点点头，温言道：“是的，我在这里。”说着摘下视镜，身周那沉滞压力瞬间退去，他重又回到那片虚空之中。
有那么短短一瞬，他竟隐约生出游移，随即又想，那或许只是不舍——那样的沈夜暌违已久，未来或许也无缘再见。世事总是如此，琉璃易碎，逝者难追，人世间除了无常本身，并不存在永恒。
而以长生的角度看来，瞳明显有些失常。她哼了声，提醒道：“瞳大人，别忘了做标记呀，还有记录也——”
“纠正过你多次，不要叫我瞳大人。”瞳神色淡淡。
顿了一顿，他又道，“编号一四六，精度调校验证未通过，误差值四百二十七日，观察结束。”说完褪下左手食指指环，默诵咒诀，此行时间地点、经历见闻，均被灵力刻入指环内部。倘若长生灵力足够，更能循着指环记载，重回此时此地。
只是，回溯时间消耗惊人，且长期进展缓慢，沈夜已下令中止长生计划。这一次长生的灵力耗尽后，恐怕再也得不到填充。
逝者如斯夫，原本也只可追忆，不应重来。

啊啊啊啊洞神你在哪里找到的，超级棒！！！先马住有时间看

肉足好萌啊。长生感觉很有意思……

噫，我发现了什么，我能多嘴问句主笔第一篇同人文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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