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立春已过，寒风却凛凛。我是燕国琴师，此刻却穿着青衫，穿着国丧孝礼的青衫，坐在君王的步辇去往上凰国帝都。
马蹄踏在地上，激起咚咚的回响，伴着步辇四周长铃的哽咽，倒像是一首娓娓不倦的丧曲。难道长路也为我叹息？罢了，只不过是一个高墙，到另一个高墙。
在来之前。将自己遗忘多年的父亲像抓着救命的稻草，敷衍又卑微的求着自己。高高在上的兄长们也用怜悯同情讥讽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上凰国掠夺了燕国，所以必须要有人去上凰国为质，传闻上凰国君青面獠牙，喜怒无常，他们是在为自己窃喜。而我，是即将献给上凰国的祭品，有什么畏惧？好过锁在偏苑里无声无息的死去，长路终有尽头。

我走在群臣觐见朝圣的玉阶上，眼前是巍峨壮丽的宫殿。当走完这段路，我就是天子的内臣。我想到话本里的诗：“身如柳絮随风飘，心似浮萍逐水流。”再忆起，却已是诗中人。
“燕国使，觐见。”
我将来朝通牒交给守在殿外的公公，恭敬的拱手侯在一旁，享受着最后的自由。
“宣……”
尖利的嗓音划破寂静，殿门咯吱的响着，像一点一点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梨花的冷香和着风扑面而来。
我谢过公公，正了正衣襟，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中心，朝着上位跪拜叩礼，等着帝王的审判。

“来者何人？”女皇威严低沉的声音像寺庙里庄严的晚钟声，和满殿清泠的梨香一样冷。
我悠悠的抬起头，勾勒了一个多情的微笑，“陛下，我是燕国来使东斯。是来为陛下…充盈后宫的。”
“噗…”宫殿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
宫殿里突然静了下来，半晌，才听见女皇颤抖的声音，“大胆。身为朕的女官，殿前失仪，拖出去杖刑。”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女官求饶的声音戛然而止，只有布料蹭在地面上，沙沙作响。怕是已被候在一方的公公们捂着嘴抓下去了吧，东斯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为这女官叹息，还是为了自己。

“爱卿，平身。近来让朕瞧瞧。”
“是。”东斯站起身，又向前一步，窗框间流泻的阳光照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如凝脂光滑，女皇眯着眼，慵懒的靠在龙椅上，轻笑着开口，“爱卿眼上为何蒙着布？”
“臣，天生眼盲。”东斯紧紧攥着手中的笛子，他，害怕。
“无妨，朕看你负着琴匣。你喜欢？”
“臣自幼学琴，喜欢乐曲中的诗情画意，山水天下，愿为陛下奏一曲。”
“好，焚香，摆座。”
东斯闭着眼睛，将手搭在琴弦上，悠悠的弹奏起『凤求凰』，在来之前。他已经练习了很多遍。每次奏琴时，都觉得一切喧嚣尘埃都不复存在，乐而忘忧。乐声像流水潺潺，像月光盈盈。婉转又悠扬。
女皇伸出玉白的手指轻叩在龙椅上，为东斯和声。
一曲已尽，余音袅袅……

东斯起身叩了大礼，细密的汗珠挂在他的额前，透白的小脸也染上红晕，倒是好看许多。他呼吸不定，声音也显得更加沙哑，“谢陛下恩赐，臣下献丑了。”
“好，『列子·汤问』有记‘而馀音绕梁欐，三日不绝。’爱卿琴声不外如是。”女皇呼来御前伺候的小德子，指了指东斯。“小德子，既然爱卿喜欢器乐。你带他去司乐府，领了牌子，安排安排。”
女皇挥了挥袖子，小德子立刻心领神会，谢了圣恩，领着东斯去司乐府报道。
东斯出了大殿，想回头看看，又想起来自己现在是盲人了，只好跟着小德子往司乐府走，心里却泛起了嘀咕，“女皇不是好男色吗，怎么把我赶出来了，她看不起瞎子吗？”

东斯被下放到了司乐府之后再也没见过女皇，虽然常常有人背后嘲讽东斯自荐枕席失败，但好在其他同僚都挺和睦亲切，一日三餐又清淡可口，日子倒也逍遥自在。
一日大早，东斯被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想来无事，便练起琴。指尖勾动着琴弦，流畅的曲调温婉朦胧，东斯不禁跟着乐谱唱了起来。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一曲罢了，外面叽叽喳喳的吵闹也静了下来，东斯慢慢摩挲着桐木琴身上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的凤凰，悠悠的开口，“我弹的好听吗。”
“好听好听。”粉衣少女像从梦里惊醒，连连点头，“真好听，最好听了，你看得见我？”
东斯轻轻摇了头，笑了一下，“我看不见，是你身上梨花香的味道很浓。”

粉衣少女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害羞了起来，“我叫扶摇，是给你送早饭的，太好听了，我怕打扰你就没敢出声，你唱的真好听。”
“谢谢，我记得你的声音。你是那日女皇身边的女官，你也被罚到司乐府了？”
“是呀是呀，女皇陛下可是大好人，让我到司乐府好好磨练一下。我们女皇陛下仁厚爱民，还是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呢。”
东斯忍俊不禁，遮袖笑出了声。
“你不恨她打你吗，还这般帮她，司乐府离皇宫那么远，你倒捡了便宜一样开心。”
“不恨，你这么好看，唱歌又好听，有了你，司乐府比世外桃源还好。”
东斯早前听闻上凰国民风开朗，今日得见，才知道宫里的女官也如此爽朗率真，可爱非常。被她这么一夸，不禁脸上发热，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扶摇看着脸上红扑扑的东斯，觉得失言，害羞起来，连忙打了个礼告辞，“东斯公子再见，我要去忙了。”说罢，逃也似得跑了出去。
东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扶摇早已离开了，东斯又念了一遍，“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带着点茫然，带着点欣喜，心里扑通扑通的发了芽。

往后每日，扶摇都来给东斯送饭，有时候东斯弹琴，扶摇就为他持扇。有时候东斯会讲自己的故事给扶摇听，原来他是深宅里妾室生的庶子，因为眼睛一直不受宠，哥哥们也看不上他，九岁的时候被路过的云游术士批了命格，祸国殃民，所以被父亲锁在深苑里，那个时候开始，对于他来说，还剩下的只有头顶广阔的天空，和手上这三尺桐木琴。
“那你别回去了，你留在上凰，我会对你好的。”扶摇为东斯的身世动容，含着眼泪说。
东斯笑了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个路人上山求问高僧，何为身不由己？
高僧说在遥远的北方，有一片沙漠，沙漠里有渴望生长的杨树，杨树被风沙侵袭，被烈阳炙烤，到最后，大片的杨树消失了，只剩下一棵杨树，骄傲的迎着风，终于有一天，杨树等来了雨，但是雨水伴着滚雷，最后杨树被雷劈中，燃尽了自己。
路人问高僧，是否万事都身不由己，还是早早放弃。
高僧却说，杨树燃尽自己后反而成了木炭，为后来迁徙到沙漠的人，提供了火源，这世间万物皆身不由己，不如燃尽自己，为他人做点好事。

扶摇听了东斯满含悲伤的故事，反而有些生气，“这人生命格，本身就是自己决定。没有为自己努力过，只因为眼前的艰难而放弃，才会说身不由己。”
东斯听了扶摇的话，像是顿悟了一般舒展开紧皱的眉头，“是啊，己不由心，身又岂会由己。摇儿，真是有大智慧。”
扶摇听到东斯夸自己，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腼腆的低着头，耳根上都染上了一片红晕。
“我用竹叶做了个小蝴蝶给你。”
“谢谢。”扶摇害羞的接过蝴蝶，想礼尚往来，也为东斯做些什么，“你有想要的东西吗，我可以帮你的。”
“我……”东斯犹豫了好长时间，才沉沉地说，“我想吃长街外的李记桃花糕。”
“好，我现在去买给你。”
扶摇欢快的步伐敲在东斯的心上，东斯抬头摸了摸蒙着眼睛的布料，对着扶摇刚刚坐着的空地，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原来这世间上，大多是因为前路艰难而逃避的弱者。

扶摇中午时分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东斯正在院子里泡茶，陶瓷茶壶上氤氲的水雾，萦绕着东斯，院里的海棠花开的正艳，东斯惬意的抬着头，迎着阳光。宛如世外谪仙。扶摇想，如果一生有人相坐闲庭，看花开花谢，云卷云舒。倒也是求之不得的美事。
“你回来了。”东斯低沉的声音像海棠花一样旖旎，惹人陶醉。
“又被你发现了，哼。”扶摇轻笑出声，俏皮的坐在石椅上，将手中层层包裹的桃花糕递给东斯，“这个桃花糕真难买，你可要好好珍惜。”
“谢谢，我请你喝茶。”东斯接过糕点，为扶摇点上茶水。
“不了，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这算不得大事，以后你要是喜欢，我天天买给你。”
告别了扶摇，东斯回到屋里，紧紧扣上门窗，拆开层层包裹的糕点，放入口中。本该是香甜的桃花糕，却透出了一股铁锈的苦味，东斯苦笑着摇了摇头，撕开糕点下垫着的油纸，透着蒙眼的布，模模糊糊看见几个小字：女皇家宴，立旗为号。

之后几日，扶摇来的更勤了，每次来，都会给东斯带李记的桃花糕。有的时候，东斯会唱歌给扶摇听，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弹奏一些扶摇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一边弹一边叹息。随着夏日蝉鸣声渐响，东斯的话越来越少，笑容也越来越少。
“我要忙几天，不能来找你了。”一天大早，扶摇给东斯送完早饭，拿出一条绣着银丝梨花的丝巾，递给东斯。
扶摇唇边溢着甜美的笑意，“我今天没来得及给你买桃花糕，送你一条我自己绣的丝巾，给你蒙眼睛。”
东斯紧紧攥着丝巾，好看的眉头皱在一起，像是难以消融的冰雪，再开口，竟然有了绝望的味道，“我不想要桃花糕，一次都不想要。”
“那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扶摇睁着眼睛，亮丽的眼眸里住着明月星辰，纯洁无暇。
“扶摇，我想离开这里，回燕国。你，可以陪我吗。”
“我不能离开这里，我奶奶我表哥还需要我。”扶摇为难的咬着下唇，心中五味杂陈。眼里也带了泪珠。她舍不得东斯，也不愿意这么自私留下东斯，让他痛苦。“如果你想回家，明天是女皇家宴，你在司乐府，肯定是要殿前献艺侍奉的，你好好演奏，女皇定会随了你的愿的。”
“呵…”东斯冷笑着，抬手盖在眼睛上，嘴里苦涩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扶摇离开。
东斯用力压着琴弦，又奏起了她们初遇时的那首『凤求凰』。这次，歌里循环着的只有一句。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第二日，国宴。
今日是女皇家宴，宴请群臣，宫中早已张灯结彩，大红色绸缎悬在梁柱之间，华贵优雅。宫女们正欢快的布置着宴席，一个个娇俏的宫女穿着粉藕色的丝衣，笑脸盈盈，四处喜乐铮铮，热闹非常。东斯随司乐府前来献奏的歌者们候在偏院，等待着宴席开张。
此刻的女皇正百无聊赖的倚着龙椅，看来来回回的人儿们。东斯鼓起勇气，一步一步郑重的走到女皇面前，深深的拜了一拜，“臣东斯有事请奏，请陛下移驾。”
“好啊。”女皇回答的干脆，但声音里含着离别的愁云。

女皇随东斯走到大殿外的梨花树旁，风吹过梨树，微微作响，像是一声一声哀怨的叹息，惹得空气都染上了悲伤。
“扶摇……”东斯淡淡的开口，声音像叹息一样，掩入风中。
“你怎么知道是我？梨花香？”
“不，扶摇，我看得见。”东斯解开负在眼上，她送的丝巾，久违的阳光刺痛他，可他还是贪婪的盯着她。
眼前的女皇一身红边粉衣，上面绣着繁复的金色龙纹。如瀑般的紫蓝色长发随意的披在耳后，额间缀着一颗和她眼睛一样透亮的蓝色宝石，头上带着的正是象征君王的帝冠。可那眉眼灵动活泼，正是多日来，陪着他的扶摇。梨花的花瓣落在她的眉间，朱唇。东斯有些难受的看着她，眼前全都是她萤白的脖颈，似乎要被这萤白灼伤，他闭上眼也觉得酸酸涩涩，有什么温热从心里流了出来。
“原来你是竖瞳，传闻燕国六皇子生携竖瞳，绯颜反骨，你来我上凰国有何图谋。”扶摇盯着眼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男子，想起他之前讲的故事，心里泛起了从未有过的愤怒怨恨。
“我呀，是陛下掠夺燕国的贡物，本来是来要陛下的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