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绿谷出久是名男巫。
受上个世纪的百年大战与新皇推行的政策影响，如今巫师被视作了一种具有强大力量的危险存在，相传他们通宵诸多魔法，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个巫师就是一支军队，甚至可以轻易覆灭一个王国。
这些传言部分确实有部分属实，比如他们真的会很多魔法——几乎所有巫师的住处里都会有一个大书柜，专门用于存放记录各种魔法的古籍与羊皮卷——但大部分都存在过分夸张的成分，像是精于占卜被说成是通晓一切，会大范围魔法被说成是能以一敌百……最重要的是，每一个巫师所拥有的以太之力是不同的，因而每个巫师擅长的魔法类型和所能发挥出的威力都不尽相同。
像绿谷出久生来拥有的以太之力就比较贫瘠，使用不出什么大范围的攻击魔法。他的领域在植物研究这一块，专精制造各种灵药，增益的减益的都有，唯一的独创魔法是让自己的头上开出花来，花的种类随心情变换。
“除了更快地暴露自己的位置外毛用都没有。”这话是他曾经的邻居给他的评价。他无从辩驳，虽然心里难免有些失落，但挠挠头，拨弄两下发丛中的白色小花的花瓣，再仰起脸笑笑也就过去了。后来邻居为了出去闯荡搬了家，就再也没人这么讲他了。
翻山越岭找到他的住所向他求药的人大多带着满脸笑容，极力夸赞他的灵药是多么神奇，他这样保持中立、不参与王国之争、不仅不伤人还无差别帮助前来求助者的巫师在当下是多么伟大的存在。过度的溢美之词比岩蛇的蛇蜕还要冰冷，冻得他直哆嗦，只能一遍遍反复拉扯宽大的帽檐，遮挡住自己头上蔫了吧唧的小白花和无措的表情。
这时候他倒想念起那个总是说他没用的邻居了，那双眼坦荡荡，厌恶也厌恶得露骨直白。说起来，他研究出开花魔法也是拜那个人所赐……
“巫师大人？”
绿谷一惊，差点打翻手里的药罐。站在对面的灰袍人的眉头一瞬间收紧，又迅速舒展开来，恢复成笑盈盈的模样，嘴上关心道：“巫师大人似乎是太过劳累，身体抱恙？”
“我没事。”绿谷擦擦额角捂出来的细汗，将药罐稳稳当当地交到对方手里，收走放在桌上的一小袋金币，随后便指派扫帚将灰袍人送了出去。
直到确认灰袍人已经走远，他才终于彻底松出口气，摘了巫师帽，捋起袖子，拍拍手，将屋子变回了原样。这次的客人来得突然，他完全来不及收拾好那些打包到一半的行李，只能用个隐形咒将它们全都藏了起来，即便如此，光是牵制住客人不让他随意走动碰触到行李使咒语失效就已经让他花了不少力气——巫师嘛，与世隔绝得久了，哪里懂什么虚与委蛇的技巧——现在再对着这堆行李，不免萌生出强烈的疲惫感，收拾不下去。
他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不然也不会收拾了大半个月也还没收拾完。各种各样风干的草药倒还好说，研成粉末就能方便携带，令他头疼的是书卷和笔记，这些东西又重又占位置，光是储藏就让他不得不单独空出一个房间，搬运起来简直是灾难，扔的话他又舍不得。他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藏品，破了口的玻璃杯、只有一半的红宝石、折了刃的剑，尽是些残缺品，他也舍不得扔，毕竟都是承载了回忆的东西。
绿谷甚至想过，要不别搬了，这里环境好，虽然远离城镇，但也避免了打扰，最重要的是，他住习惯了。人对于习惯了的东西的依赖性是很强的，总有种恋旧的情怀在里面。
可他不得不搬。他的小屋坐落在国境边上，几个月前他占卜出本国和邻国要打仗，一想到真打起来难免会遭到波及，绿谷当时就决定搬家，只是物色新家花了他太多时间，以至于他现在只能一边收拾一边对着剩下的大堆行李发愁。
要不还是叫个帮手吧。绿谷想着，从抽屉里翻出已经积了灰的冒险者行会委托信签纸，写下搬家委托，让信鸽送了出去，随后就又投身到了新药的研制中，头上的小白花因为兴奋而开得愈加茂盛。
可惜世事难料，那时候的绿谷是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一封委托信竟然会直接导致他凌晨四点被龙给掀了房顶，又在看清龙背上的骑手后惊掉了一床花瓣。
——不是吧，冒险者行会成员少说也有三百万，为什么来的偏偏是小胜啊？！

-2-
喀尔克是奥尔劳格大陆东部最大的贸易城市。在东部居住了几十个年头，绿谷第一次深切地认识到这一点。
他住的地方偏远，人烟稀少，平日要骑着扫把飞上十几里路，才能看见几个小小的、分散的村落，可以买到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品，种类不多，质地也比较粗糙，但对绿谷来说足够使用就行，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如今到喀尔克一看，反倒被琳琅满目的商品晃花了眼。
到处都是背着大大的行囊、拖着好几个箱子的商人，这些商人来自奥尔劳格大陆的各个区域，种族不同、样貌相异，穿着打扮也各有各的风情，交流中夹杂着各方口音。站在摊位前挑选商品的客人们也是如此，一眼扫过去，绿谷就看见了好几个默洛克（*1）和哥布林，忍不住感叹居然连生活在西海岸和北部密林区的种族都有来到这里。
“喂，废久你看够没有。”爆豪的声音从他背后传出，跟着声音一起挤过来的身体把他往旁边一撞，害得他险些跌进正在表演的眼镜蛇的蛇笼里。
好在这几日行程下来，他已经重新捡回了十几年前培养起的应对能力，腰部用力一撑就把身体给掰了回来，没有一头栽倒。不过应对归应对，恼还是恼的，“小胜你干嘛！”
“***脚黏地上了？走得比乌龟还慢。”爆豪骂道，“快给老子去找旅店。”
“在找旅店之前我还要在集市上找点东西。”
“给我找到住处再找！”
绿谷被他吼得脑壳疼，“所以说，没钱了啊……”
巫师本来是不缺钱的，尤其是绿谷这样擅长制药的巫师，光是一瓶简单的营养剂就可以卖上好几个银币，而绿谷的生活又极其简单，花销最多也只是在购买制药的原材料上，积蓄要说也不少，理应足够他搬家、旅行，再到另一个地方定居——如果爆豪没有凌晨四点跑去拆了他的房子的话。
按说已经打定主意要换住处了，过去的房子如何处理都没太大关系，但绿谷另有考量。
特意搬家是为了隐瞒行踪，避免被卷入多方争斗，而要彻底达成这样的目的，光是离开原处藏起来还不行。有意招他入伍的贵族手里有他的原住址，定期会登门进行美其名为探望、实则监视的拜访，若是发现他不在那里，必定会想尽办法来找他。现在每个王国都有招揽巫师、占星术士进宫廷，找个人完全不是难事，哪怕这个人也是一名巫师。因此，不能让那些贵族发现他离开了，那间房子必须保留，行李物品这些他平时就有好好地用隐形咒藏起来的东西搬空了都无所谓，至少屋子得完好地留在那里。再用法术让使魔伪装成自己在那里继续生活，并保持对贵族的观察，也不用多么惟妙惟肖，像那么回事就行——大多数人人只要看到一点像那么回事的信息，就会自行展开想象，说服自己。（*2）
绿谷是这么计划的。
然而爆豪打乱了他的计划，使他不得不多花费一大笔钱来请人修理屋子、重新置办家具和仪器，以维持自己的计划能进行下去。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让他有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办理出入境证明的借口：住处需要装修，干脆出来旅行，收集点素材。
理由充分，合情合理，那帮贵族再怎么心生疑窦也没法驳回他的申请。就是可怜了他的荷包。
绿谷长吁短叹地数了数口袋里的钱币，虽然不至于吃不上饭，但也十分吃紧，在喀尔克住上一晚甚至都还差点——这个贸易城市的客流量大得吓人，住宿费也跟着水涨船高得离谱。他得想点法子才行。
逆着人流艰难地前行了好一段，绿谷在几个售卖草药的连摊前停下。摊主瞥了一眼他遮去大半张脸的兜帽，似乎是有些好奇，然而眼珠一转，就又恢复成了热情洋溢的好客笑容。
绿谷不太擅长应付，只知道摊主说一句就跟着点下头，视线牢牢地黏在眼前晒干的草药上。
爆豪在他身后发出嘲弄的声音：“不是说没钱了？”
绿谷立刻感觉摊主的视线一瞬间锐利了起来，眼神死死地钉在他翻查草药的手上，明显是担心他夺走药材，不付账。
“买药材的钱还是有的。”绿谷摸出两枚银币放进摊主掌心，快速地挑走了摊上他看中的几株品质最好的药草装进随身携带的药袋，随后便拉着爆豪往人群稀疏处走去。
“***到底要干嘛！”
绿谷头也不回，“炼药。”
*1 默洛克：Murloc，鱼人族。
*2 出自《余生皆假期》，不记得原句了，大致凭印象重新组织的语言。

顶

−3−
巫师炼药的方式远不像市野流传的那样玄妙。
爆豪双手环抱，靠在一旁的杉树上看绿谷拾了些枯木枝子堆成一个小包，又从口袋里摸出火折子点燃了柴火，在自己的行囊里翻来倒去。他那个行囊看起来不大，却跟个百宝袋似的，爆豪看着他从袋子里掏出个锅底发黑的小铝锅、一个表面被磨得发亮的锡水壶，还有一大把药草，熟练地将锡水壶里的水倒进铝锅里，放到火上煮沸，在等待水沸的间隙飞快地挑选出自己要的草药，采择好，瞅准时机扔进去。
一锅清水滚过几个咕噜，很快就泛出一点透明的茶褐色，而后越煮颜色越深，冒出点带着苦味的烟来。
绿谷盯着锅子看得专注，像是其中将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诞生一样，连头上的花都精神得根根直竖。然而就算爆豪没有花功夫专门琢磨过药理和巫术，也还是能认出他挑的那几味不过都是常见的用来做内服伤药的草药，毫无罕处。
为了炼制这点东西，居然硬是拽着他从城中一路驭龙飞到城郊，而且碍于雇佣契约，他还没办法拒绝。光是想到这一点，爆豪就觉得烦躁，像是被逼迫回到自己的幼年期，再不情愿也只能带着这个麻烦一起行动。
各种各样的想法在心里来回滚了几遍，越滚越窝火，爆豪干脆一屁股坐下，用杀人一般的眼神盯着绿谷，看他又掏出一柄银汤匙，在已经完全呈深褐色的药汤里搅和。
气氛安静得诡异，只有锅子和柴堆发出断续的私语。就连爆豪的坐骑——那条红龙都察觉到了不对劲，趁爆豪不注意，跑到湖的另一边玩水去了。
他们像是比赛看谁憋气时间长一样较着劲保持沉默，直到绿谷在第三次添加药草时终于忍不住：“小胜为什么会接护送的委托？”
爆豪露出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接着又透露出一股憋闷的怒意，“你以为老子愿意给你当护卫？”
“就是因为觉得不可能才会问啊，”绿谷嘀咕，“小胜不是从小就不喜欢和人一起行动吗。”
“这时候你又知道了？那你成天跟着我果然***是故意恶心我。”
“才不……啊，好了。”绿谷低下头，动作麻利地从腰包里抽出试管，将药水灌进去，话就断在那里，让爆豪产生一种强烈的哈欠打到一半被人一巴掌拍了回去一样的不爽感。绿谷却毫无自觉，注意力全部倾注到了最后的步骤上——从头上摘下良多小白花，将花瓣扯下来加入药水中。原本还看起来像加入了泥土一样浑浊的药水瞬间回归到了水最初的无色状态，只留一瓣被染成褐色的花瓣悬浮其中，然后被绿谷小心取出，埋进土里。
“这什么鬼花？”爆豪盯着绿谷头顶那刚被掐了花朵没几秒就又开始吐芽的地方，问道。提纯精炼的过程他见过不少，但炼金术师用的都是自然元素碎晶，从来没有过用花的，还是头上开出的花。
绿谷的手一颤，没有说话。
“别想着骗老子。”爆豪拧紧眉头，“当巫师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说。”见爆豪面色更加不善，绿谷吞了口唾沫，“再说，我不当勇者了，小胜不应该高兴吗？”
“装，接着装。追在欧鲁迈特屁股后面跑了二三十年，勇者说不当就不当，***耍我？”
“讲讲道理，小胜，当初一直叫我放弃的不是你吗。”
“所以你是在怪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绿谷发誓他隐居十数载，从来没有觉得如此心累过。他自诩是个脾气不错的人，然而无论何时，只要一遇上爆豪，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那小胜你想我怎样？”
“哈？谁管你这个**。”
无法交流说得就是现在这种状况。绿谷头疼。
从小一起长大，他当然知道爆豪讨厌欺骗和隐瞒，所以才会这样不依不饶，可他真的不能说。从他决定退出雄英义勇队的那一刻，他就也决定了要让“勇者人偶”消失的原因成为一个永恒的谜题。
为此，他搬家、易容、改用假名，彻底抛弃了“绿谷出久”这个名字及与之相关联的一切去生活，甚至只能童工水晶球察看家里的情况——好在有爆豪光己在，他可以不用那么担心妈妈的身体。只是每当他看见她对着自己留在家中的剑暗自垂泪的时候，总会于夜里、于梦中与她相见，反复梦呓“对不起”。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完全脱离、彻底隐藏起来，却没想到好巧不巧遇上了最不想遇见的人。明明他挑的爆豪最不可能去的佣兵组织。
若非他是个无神论者，定要忍不住责问神明是否是有意而为之了。
绿谷叹了口气。沉默能解决很多问题，但解决不了他俩的，于是他只能开口：“走吧，小胜。得趁集市还没散会成立吧这些药卖掉，再订好房间，不然我们今天只能睡林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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