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在山里走，在山间的小溪边上发现了一种很小的草，和蕨类差不多，细细密密地盘踞了一块儿湿润的地皮。要细看才发现，草叶上有红色的眼泪状的斑点，埋在嫩绿中。我知道的，这叫萱萱草。
我蹲下来，忽然听到它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我问它，为何叹息？其实心里也唬了一跳。
它也不作声。潺潺的溪水改了道，从它身上过去，一大片一大片，漫到我脚边来。我赶忙移开身子，又听得它一阵低低地叹气声。
我用小铲子轻轻地铲了一块儿，放到盒子里。然后离开。市面上扫盲用的植物书上甚少记载这些濒临灭绝的植物，我难得遇到，其实是得缘于一个故事。
离开山涧，走到一条桥上，听到前面有住在深山里的少数民族在边劳作边唱歌：
“阿哥死在悬崖底，
阿妹你莫把阿哥留哟，
翻过九百九十九座高山，
鲜血淋淋的脚丫子，
鲜血淋淋的萱萱草。
阿妹死在小溪边，
阿哥你莫把阿妹留哟，
翻过九百九十九座高山，
鲜血淋淋的小白掌，
鲜血淋淋的萱萱草。”
我在回家的途中遇上了一个女孩儿，长得很美，神色却很冷酷。那是在餐馆里，是城郊很流行的农庄，有山里的野味，也有卖弄附近海域打捞上来的海鲜的噱头。我又借着喊侍应的机会，不由自主地朝她那边多望了几眼。美丽的女孩儿总是习惯于别人艳羡或者贪婪的目光。这个女孩儿的脸却很明净，没有一点跋扈的气质。
她注意到我了。我不好意思地挥了挥手，表示我的失礼和抱歉。她却兀自缓缓站起，径直走来。我看到她的衣服裙子，豪华得很，可她的气质却与服饰毫不搭配。我觉得，一身戎装也许更适合眼前这个姑娘。
女孩儿一下子坐到我面前，我反倒有些无措。
我说：“很对不起的……”
女孩儿摇摇头，手指指我的包：“你是不是有萱萱草？”
我吓了一跳，点点头。
女孩儿说：“可以送给我吗？”
我迟疑了一阵。这种草也不是难得，但据说遇见还得靠缘分。她竟然与草彼此有灵犀，看来缘分是比我大了。于是我掏出盒子来，递给她。
女孩儿一把抓过盒子，突然地泪如雨下。我不知如何是好，递过一块粗糙的纸巾，她也不接。
我问她：“你怎么了？”
她答非所问：“我叫宫儿。”
我说：“宫儿，你别哭了，我顶怕女孩子哭。”
宫儿给我说了个故事，以此作为我送萱萱草给她的回礼。因为哭着，声音有些断续和柔弱，我更喜欢这时候的她，但我没好意思多发表意见。毕竟是萍水相逢，她能掏心掏肺地将她的一桩回忆告诉我，我也算是有幸了。
在叙述这个听起来十分抑郁的故事之前，宫儿说想喝杯茶。餐馆里的茶叶很劣质，我没法给她泡好的。她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其实也没有什么，我想要摆三个杯子，与她敬一敬。我心里倒是惊了一下，这是祭拜先人的仪式，她要祭拜的是谁？最终她还是要来了三个小酒杯，在里面倒上了些青黄的茶水。
那个女孩儿叫做萱萱。
说完了这句之后，宫儿停了下来，然后长久地思考，好像要狠狠地整理思路。顷刻，她惨淡地冲我一笑：“我快忘记了，如果不是她在叫我，我的记忆里只剩下那些痛点，然后忘记了为什么会痛了。”
我问，萱萱是谁？
宫儿说：“你听我讲下去。”

先坐上沙发~~~~~~~~

抱抱宝贝～

座着慢慢看。

也抱抱

五 夜泣
萱萱一直在水瓶宫里，睡得很不安稳。曦柔有时过来，陪她说会儿话，准备下饭菜，便又离开了。后来宫儿也来，说自己不大有心情料理家务事，但总带来些好吃的，然后和萱萱开几个玩笑便走。
有那么一次，曦柔约了宫儿一同前来，萱萱哭着拉了她们俩：“你们是我最好的姐妹。”只此一句，竟让两个女孩儿都红了眼，难受万分。
她们问起卡妙。萱萱只说没见。
这日夜里，萱萱走到水瓶宫的门外，壮了胆子想要走出去。可是她才没下几阶楼梯，忽然发现周围一片迷雾，仿佛整个圣域只有水瓶一宫，其他一切都不复存在。她骇得往后退了几步，又跑进水瓶宫里。
宫殿旁边是一个很小的花园。谁也不会明白，来去无踪的卡妙何时在此种下了许多斑斓的花朵，一朵朵的太阳菊，开得如火如荼。萱萱跑进了花园里，抬头，忽然发现今日的夜色很好，还有月亮，动人地悬在半空，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萱萱哭了起来。
已经十多日了，萱萱感觉一生的眼泪都要这样莫名其妙地流尽了。她有时觉得自己并不惧怕成为祭品。最恐惧的，反倒是自己不知为何而生，为何而死。
“你哭什么？”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萱萱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去望，卡妙站在一株向日葵旁。那向日葵低下了头，他却一直高昂着。
萱萱低声说道：“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卡妙说：“你该厉声问我。这种语气很胆怯。”
萱萱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大声道：“我是很害怕。”
卡妙愣了一下，忽然将她拉了过来，拥进怀里，随即又放开。他低头看着瑟瑟的萱萱：“你不要害怕。我这宫里是安全的。”说完，他便走了。
尽管只是很短的几秒，萱萱却听见了他的心跳。她一直以为他是个没有心跳的人。
自这夜之后，萱萱觉得自己开朗了些。闲暇之时常常有，她会到花园里看看花草。太阳菊旁长了密密的一层嫩草，她认得那是萱萱草，毛绒绒的甚是可爱。她忍不住伸手去摸。
“萱萱妹妹今日心情好了。”
萱萱回头，正是曦柔了。
“先生叫我来问问你的，卡妙昨晚上是不是回来过。”曦柔也蹲下身去摸那绿草。
萱萱点点头，将卡妙的话复述了一次，但隐去了他拥抱她片刻的一段。
曦柔说：“最近倒是奇怪。先生说，一到傍晚，就感觉不到水瓶宫里有人了，你晚上都出去吗？”
她没有的，她被围在一片迷雾中，身陷囹圄一般。
曦柔听了，沉吟半晌，然后站起身来：“明白了，我得回去问问先生，看我想得是否正确。”说完，她便急急地告别了萱萱，往外去了。

六 教皇
萱萱在水瓶宫无所事事一日。眼看着天色又晚了。她总感觉黑夜的降临是一种危险的信号，每每焦躁不安。
这日从花园里采来的蓝色花朵，一拿进房里便萎靡不振，任她怎样摆弄，那将开的已开的花儿通通耷拉下脑袋，不久便死去。萱萱抬头四顾，觉得这宫也不过石头砌成，为何总是寒气逼人。
萱萱又一次走出宫外，望着迷雾一片。
来水瓶宫走动的人不多，萱萱几乎与世隔绝了。忽然迷雾里远远跑来一个人，她吓了一跳，转身要往宫里跑。
“萱萱！”那人叫她。
她回头，知是曦柔了。后面还跟了穆。
曦柔拉着她，走到穆跟前，微微笑着。穆也点头，俯下身子轻声问她好。萱萱说：“谢谢姐姐和先生来看我。”
穆抬手，摸摸萱萱的头，问她：“想到处逛逛吗？”
萱萱点点头，又摇头，然后迷惘地望着四周。
曦柔告诉她：“萱萱，圣斗士可以制造幻觉，你听说过吗？”
萱萱搔搔头，这倒又成了武侠神话了。
两人一前一后，将萱萱夹在中间，慢慢地走进迷雾里。萱萱起初有些害怕，但见两个自己很相信的人在身旁，渐渐也定下心来。
萱萱边走边问：“卡妙为什么要用这个幻觉把我困在这里？”
曦柔回头：“未必的……”
话未完，三人都觉得周围起了冷风，尤其是萱萱，鸡皮疙瘩全部竖起来了，她不由地拽紧曦柔的衣角。
“穆。”一个很低沉的声音宛若半空中传来一般。三人抬头，正是教皇。
教皇看见曦柔身后的萱萱，身子忽然抖了一下。
“你们带着她，可有经过卡妙的同意？”教皇问。
穆屈了屈身子，又直起腰：“既然殿下并不反对，我们也就斗胆了。”
“穆，你好大的胆子！”教皇转过身子，戏谑道。
穆也跟着笑起来。见教皇背着手要离去，穆似自言自语地在身后喃喃：“殿下何须在水瓶宫制造一场幻觉，劳心劳力，这个女孩儿根本无力走出圣域。”言罢，又抬头望着前方。
教皇并不开口，只是停了下来一刻，又匆匆离开。
萱萱见他，脚步比先前急了许多。

七 圣战前夕
圣域近日总是有乌云笼罩，挥散不去。
宫儿这日过来找萱萱，同她站在廊前抬头望，叹气道：“这是不好的征兆。”萱萱并不懂她，只说觉得胸闷难过。萱萱又问起曦柔，这阵子少来走动了。宫儿说：“不知道，她和先生古灵精怪。”萱萱笑道：“古灵精怪的怕是你。”
宫儿很讨厌那副面具。无人在前的时候，总是将它随手抛在一边，然后用力拍打自己的脸，大声地嚷嚷：“很可恶的一副东西，让我的皮肤呼吸不了，都出皱纹了。”
萱萱笑着拧她的脸，宫儿便故意鼓起腮帮子，样子十分俏皮。萱萱总想，这样聪敏的女孩儿，日日与神佛一样的沙加在一处，是多么格格不入。她是个世俗的精灵。每每这样想着，她便对宫儿说了。宫儿装作很生气，撅着嘴：“那是你不懂我的脱俗了。”
宫儿走了之后，卡妙便回来了。他也不问萱萱，只径直走到窗下，望天。萱萱在他身后，不言语，只等他回头发话。卡妙却也不看她，想了一阵之后又进去了。
这样好多日。
宫儿来时，卡妙也在宫里。宫儿叹口气：“不能摘下面具了。”两个女孩儿走到小花园里，说些笑话。
冷不防卡妙在后头说话：“你师傅最近在做什么？”
宫儿回头：“打坐，修炼。”
卡妙皱皱眉：“没有了？说过什么吗？”
宫儿摇头：“没有了。”
卡妙转身走了。
宫儿用手笼在嘴边细声说：“冷酷无情的家伙。”两个人笑了一阵，宫儿忽然正色道：“萱萱，有些不好的兆头，你想个法子离开这里。”
萱萱追问。宫儿却不愿再多说。
萱萱说：“是不是圣战要开始了？”
宫儿吃了一惊：“你听谁说的？”
萱萱指指门外。自从迷雾消散之后，一些不熟悉的人会过来走动。卡妙让她待在宫里，她便隐隐听到有这些陌生的词汇。“我还是要被拿去祭天的，是吗？”
不是祭天……宫儿拉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曦柔倒是说过，她不相信祭品那种谎话。这让萱萱纠结得很。眼前的宫儿，是和教皇一样，要将她推上祭坛的巫师吗？
她们一同回来的时候，又见卡妙。他立在中间，一言不发。见宫儿走过，突然开口：“你不要来了。”
宫儿望他一眼，并不开口。
卡妙又对着萱萱说：“萱萱，今晚你收拾一下。”
萱萱对着宫儿苦笑一下。凭什么我成了你宫里的人。
卡妙淡淡地说：“奉了教皇的命令，保护萱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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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挽留
山路很静。
萱萱走得有些乏了。她的记忆里，关于卡妙的一段，似乎永远都是在行走，然后伤痕累累。
行至白羊宫，萱萱自己首先感觉出来了。那儿的气味很熟悉，迎面扑来。萱萱没多想，便轻声喊道：“曦柔姐姐……”卡妙也不打断，松开了她的手，任她往前跑去。
曦柔闻声而至。
两个女孩儿拥抱在一起，竟然没有眼泪，彼此心中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萱萱，我不好了。”曦柔摸摸萱萱的头发。她说起这一阵子，可是一开头便觉得自己语无伦次，理不出个头绪来。萱萱知她必是有事情烦了心，不然如此聪慧的人怎么也会乱如麻。
“萱萱，你别走。”曦柔拉着她的胳膊。“你没办法走出圣域。”
萱萱说：“我早就没路可走了。”她抬起头看看卡妙，又胆怯地低下头。
曦柔放开萱萱，走到卡妙跟前，诚恳地说：“卡妙大人，请你把萱萱留在先生这里。”
卡妙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声音。
曦柔不说话，瞪着他。
穆从后面上来，叫开曦柔，对卡妙耳语了几句。
回头，曦柔问穆。穆笑笑：“不过是几句劝他的话。”
萱萱和曦柔说了一阵子体己的话，便挥挥手，仍然回到卡妙身边。卡妙有些惊讶，问她：“你还是想走？”
萱萱说：“我一直想走。”
卡妙却拉起她的手，放到曦柔那里：“卡妙愚笨。这一战即使有胜算，也决不能草菅人命。请先生代为照顾。”
穆说：“你可以和我站在一起。”
卡妙皱皱眉头：“真相没有揭开之前，我没有叛变的打算。”
穆想说，这并不是叛变。却看见他已经转身走了。
萱萱看着卡妙离去的背影，忽然有些难过。曦柔说：“妹妹还有什么要和大人说的？”萱萱摇摇头，从来不曾有。但是他的影子如此孤单，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落泪。
回去水瓶宫的道路有些崎岖，他不免又要与几个宫的主人打照面。见他空手而归，他们会说什么？还是，他们握紧了拳头，彼此不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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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另一个少女
萱萱留在了白羊宫。她喜欢曦柔挂在窗上橘黄色的帘子，微风吹来，恍若又回到了独自一人生活的过去。曦柔对她很体贴，见她脸色苍白，便时时做些好菜养她的身子。穆看着她俩，笑道：“卡妙该放心了。”曦柔认真地点点头，也哈哈地笑起来。
这夜在窗前，萱萱原本兀自发呆，忽然一个身影扑来，惊得她赶紧往后一缩。那个影子也跟着跃进房间里来。萱萱看清了，才发现是宫儿。她又惊又喜，前去拉起宫儿，替她拍去身上的尘土。
宫儿抬头，萱萱才见她泪流满面。
萱萱惊讶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一连串关切的问候，叫宫儿心如刀绞。她迅速地将手指抵在唇上，萱萱知她意思，便闭了嘴。宫儿急急地向前：“萱萱，你还相信我吗？”
萱萱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宫儿的声音有些哽咽：“你还信我，你还信我……卡妙他都恨我了。”
萱萱的心乱跳起来：“卡妙……他说什么？”
萱萱，你还信我，就跟我走，跟我去一趟那里。宫儿说罢，拉起萱萱往窗外爬。
萱萱脚步很笨，站在窗前半天爬不上去。急得宫儿又翻回来，将她连拉带拖，拽出了窗外。萱萱，我们就这么走，不可以告诉曦柔，她会怪我的，宫儿边走边说。
这样慌乱的月色里，萱萱第二次出走。她很迷惑，被人带到何处，从来不知，人身就如一块落叶，脆弱飘零。
宫儿抄近路，将萱萱带到了教皇殿前。萱萱来过一次，是认得的，只是她对这里的记忆不多。回头，忽然见到宫儿是裸着一张脸，便连声指着问她。宫儿摸摸自己的面颊，摇摇头：“见义父，不用多礼了。”萱萱如电击般立住，不肯向前。“我要还你个自由。”宫儿说。
教皇殿虽然雄伟，但很荒凉，走进去总感觉有人在叹息，沉痛哀怨得很。
欲往前，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漆黑的前方响起：“来者何人？”
宫儿将眉一挑：“宫儿！”
那个声音不饶她：“没有通报者不得前行。”
宫儿有些生气，却顾不得与那人计较，直拉着萱萱冲去。忽然，四围的灯全亮了，倒像有人恶作剧一般，将周围照得亮堂堂。宫儿没有见过这个阵势，也唬得往后退了一步。
一个少女渐渐走近。
她们问她是谁。
那个女孩儿只是笑笑，并不回答。她轻慢地打量了两人一眼，便转过身去。栗色的长发如瀑布一般，将她玲珑的身体遮掩得恰到好处。
宫儿咬牙切齿地说：“义父将什么女人搞进这里来。”
后头突然响起了教皇低沉的笑声。
宫儿过来，这是你新来的妹妹拉斐尔。
萱萱回头望望，却并没有看见有人。她一时觉得心口很堵，打了个寒战，莫名其妙的人们。
宫儿不说话。
“今日我在圣域外头，见拉斐尔受伤昏迷，将她带了回来，也好给你做伴。”
拉斐尔这才转过身，朝她们走来。萱萱继续四望，心下觉得空空的，似乎刚才堵在胸口的东西一下子不见了。
拉斐尔朝她们微微屈了一下身子，然后抬起眼，似笑非笑。她们看她深绿色的眼睛，如一潭深泉，不能洞测，流泻下来的神采里总还带有一些难以名状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