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后的工作结束了吗？
———是的，少爷。尊敬巴兹尔爵士再也不可能用他那双手去签署任何协议了。
———哦。
———少爷，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哦。
———您为什么不愿我杀掉那个孩子？
———我的仇人只是他的父亲，与其他人无关。
———您还真是善良呢。
———我并不善良，你也很清楚。
———也对。少爷，您有没有想过，对于那个孩子，您又是怎样一个存在呢？
夏尔转过身，没有任何情绪。
———想过。我杀了他的父亲，他会一辈子背负着这个仇恨，永远。
———就像您一样？
———塞巴斯！你———！
———所以您不如杀了他，那么这份仇恨就不存在了。
———我不愿意。
———即使被仇恨也下不了手吗？
———那份仇恨对我来说没有意义。等他能够复仇的时候，我的灵魂早已为你所得，我也会坠入地狱，所以我不在意。

———少爷，您到底是谁呢？法多姆海伍伯爵只是您的面具，真正的您又是怎样的呢？
夏尔没有回答，伸手看着拇指上的戒指，那枚对自己来说过大的蓝色戒指。
湿漉漉的雾气瞬时间让他感到窒息，却吸干了他的愤怒。几分钟前那种复杂的、近乎悲哀的感觉又回来了。
两个身影并排而站，一个颀长，一个纤瘦，宛如雕塑一般。夜晚重新陷入沉寂。
只有浓重的雾，在两人之间缓缓流过。
夏尔重新望向天空，星星在雾色中氤氲成一朵朵淡黄色的光晕，某种熟悉而陌生的东西在夜色中汇聚，汇聚又散开。执事把黑色的披风披在了他身上。
———少爷，您该回去了。
———不，我还想再待一会，塞巴斯，你就在这里等我，在我身边。
———Yes，my lord。

第七章
假如你愿意,你就熄了灯吧；我将明白你的黑暗，并且爱上它
　　　　　　　　　　　　　　　　　　———泰戈尔《飞鸟集》
夜幕更深了。夜间的凉风拂过泰晤士河，河面上腾起一层白天蓄积的热气，混合着泥土的味道。
桥上的两个人已经伫立了很久。在这期间他们没有再说话，四周充溢着水草的呼吸声。
终于，塞巴斯转向身旁的少年。
———少爷，再这样下去明天您会生病的。
没有回答。风揉乱了塞巴斯一丝不苟的黑发。
———少爷，失礼了。
夏尔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晕眩，等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被塞巴斯横腰抱起。
———你放我下来！
———作为执事，首要考虑的是主人的健康。少爷，您不可以这么任性。
夏尔不再说话，疲倦地阖上眼睛，安静地蜷缩在披风中。塞巴斯放慢脚步走向郊区的府邸。
一群乌鸦从树梢惊飞，在夜色中拍打着翅膀，却听不到一丝声音。世界如此寂静，让人忘记了恐惧。
塞巴斯低下头，臂弯中的少年把脸庞隐藏在黑暗中，安详而苍白，仿佛一个精致而易碎的瓷人。

———恶魔是永生的吗，塞巴斯？
———是的，少爷。
———对你来说，人类的整个生命不过是一夜或两夜，对吗？
———是的。
———恶魔又是怎样诞生的呢？
———是因为地上有了人类。
———因为人类的罪恶吗？
———不完全是，也因为天使的骄傲。
———哦。
———您不继续追问吗？
———我不想知道。
塞巴斯抬起头，法多姆海伍的府邸隐约可见。少年可能感到冷了，瑟缩了一下。
———地狱是什么样子的？
———您不必急于知道，您现在所在的地方与地狱无异。相比之下，人类甚至更恶毒。
———你也会有这种感觉。
———我很荣幸与少爷的想法一致。
———你的下一个目标会是巴兹尔家的小男孩吗?
———也许吧。
———那你岂不是永远完成不了契约？我已经不存在了。
———我会说谎的。
———你对我说过谎吗？
———没有，您曾命令我不许撒谎。
———真是奇怪的美学啊。
———不胜荣幸。

执事将少年轻轻地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少年似乎是睡着了。
塞巴斯没有立即离去，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年平静而毫无防备的睡容，看着少年舒展的眉，以及宛如初生的婴儿般光洁的的额头。
这才是真正的你吧。
———你在看什么？
少年睁开眼睛，坐直身子，冷冷地看着床前的人。
———少爷，您醒了。
红色的眼眸谦恭地低垂，塞巴斯将手中的灯座放在桌台上。他的影子随着烛火一跳一跳。
少年低下头，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我能感受到你的目光。看着我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少爷。我只是想起了生与死之河流上许多别的时代，这些时代已经被人所遗忘。
———你在想你的过去？
———不。少爷，我在想您为什么会醒？是因为害怕吗？
夏尔一愣，随即哼了一声。
———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你不是就在我身边吗。
塞巴斯沉默了，转身拿起烛台。

———塞巴斯，如果在契约实现之前我死了，你会怎样？
———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执事轻轻地俯下身。声音温文如故。
———少爷，您早点休息吧。
在他拉开门离开的那一刻，他听见了少年的叫喊。
———塞巴斯！
声音不大，却让他的手颤了一下，烛油滴在了黑色的袖口上，仿佛一串白色的眼泪。
他转身看着少年，那蔚蓝的眼中有他从未见过的情绪，以及即将决堤而出的痛苦。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少年的眼神落在他的瞳孔上，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哽咽。
烛火在执事的脸上投下闪烁不定的阴影，他的侧脸轮廓变柔和了。
这才是真正的你吗，少爷。如果不是法多姆海伍伯爵，您又会是谁呢？孤身一人面对一切，却不知自己始终在逞强。
执事沉默地看着年幼的主人，直视着他的痛苦。
他缓缓走近少年。这个曾多次令他捉摸不透的主人，这个会在黑暗中卸去一切伪装的主人，这个身处深渊却从不放弃寻求希望的主人，一如那被诅咒的烙印般，刻在了他漫长的记忆中。
多年以后，赛巴斯回忆起此刻，总是在想，若当时说一些不同的话，做一些不同的事，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而恶魔虽可以洞晓一切，却永远无法预见未来。
所以，此时，他只是轻轻俯下身，凝视着夏尔的蓝眸，露出了亘古不变的笑容。
———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很安静。
夏尔的眼光瞬时间变得迷茫而呆滞，却最终恢复了平静。
———不，没有了。你下去吧。
又是一阵安静。
塞巴斯并没有动。毫无预兆地，他向少年伸出手去，冰冷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拂过少年细致的面容，红色的瞳孔在火光下变得迷离起来。
少年没有再看他，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直视着前方，而前方只有隐匿在光亮之外的阴影。
塞巴斯感觉到指尖上传来少年的体温，却再也感觉不到他的痛苦。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收回了手。目光坚定，如同永恒的深渊。
———晚安，少爷。
他再次习惯性地拿起烛台，准备吹熄蜡烛。少年抬起头。
———等等，把灯留下。这里太黑了，我睡不着。
塞巴斯迟疑了一下，最后把烛台放回了桌上。
———Yes，my lord。

第八章 
你在何处,我们所恋慕的明天？ 
　　　　　　　———雪莱《明天》 
———您感到意外吗，对于这样的真相？。 
———不。我曾经也想过，为什么让我的家族遭遇不测时，女王竟会会袖手旁观，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夏尔端起茶杯，看着茶水中映出自己的脸。 
锡兰红茶的颜色真的很独特。 
———您还会效忠于她吗，如果她成为您的敌人？ 
———我从未说过要效忠于任何人。我只是在等待，向令我坠入地狱的人复仇。 
———我明白了。 
执事微微欠了欠身，又为少年倒了第二杯茶。 
———天使和恶魔都是永生的，对吗？ 
———是的。虽是永生，却会被彼此杀死。 
———恶魔可以杀掉天使吗？ 
———不，我从未试过。但天使曾经杀死过恶魔，用极为残酷的方式。

———那么你永远也完不成契约? 
塞巴斯放下茶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 
———天使也会分很多等级，力量也有强弱。当然，也会有欲望与骄傲。但从人类的观点来看，自然认为天使是正义的一方。 
———正义？杀掉那么多人是因为想要一个纯净的世界？ 
———少爷，什么才是正义？这个问题我曾想了很久，但直到现在还是没有答案。您难道就是正义的吗？ 
少年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茶杯的釉彩反射出诡异的光泽。 
———我是不是正义的并不重要，我只想对我的家族有一个交待。我会复仇的，即使付出一切代价。 
———您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是的，让这一切赶快结束吧，明天你和我一起去伦敦市区。晚餐后我有些东西要写，那时不要来打扰我。现在还有什么事情我要处理吗？

这一天的天气出奇地好。春日午后的阳光令人舒畅，树梢也已看得见点点嫩绿。夏尔说着站起身，向屋内走去。 
———少爷，玫瑰树篱你希望修剪成什么样子？ 
———随便，我不认为我可以看到花开的时候。 
已经没有未来了，不是吗。 
夏尔径直走进了房内，只留下塞巴斯一人依然站在花园。 
...... 
夜已经很深了，夏尔仍在书房写着什么。废纸扔了一地。 
塞巴斯准时走了进来。 
———少爷，请准备就寝吧。 
———不是让你别来打扰我吗！ 
———请原谅，少爷，但是天太晚了。 
少年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塞巴斯为夏尔换上睡衣，拿起蜡烛。 
———祝您好梦，少爷。 
夏尔并未入睡。他坐在床边，看见月光透过窗棂，如水般铺散开。 
塞巴斯今天居然忘了拉起窗帘。少年怔怔地想。 
这种景象令他心中一凛，少年起身走到了窗边，不禁愣住了。 
花园里，竟然是是铺天盖地的白色玫瑰。 
它们怒放着，在夜风中摇曳，舞蹈，洁白的花瓣散发出馨香。 
月光下如此妖娆而雅致，仿佛小时候曾做过的那个梦。 
少年把头靠在窗上，轻轻地看着，直到呼出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你这家伙。
在走廊的另一边，塞巴斯正在收拾书房。 
他拿起桌上的那张纸，上面是少爷稚嫩的笔迹： 
———我愿意把我的一切财产，在我故去后赠予我的姑母及我的表妹...... 
虽然已经很努力地模仿正式的法律文件，但仍是一个孩子的语言。 
人类的契约吗。 
塞巴斯将纸放回了原处。 
———Yes，my lord。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my fair lady . 
Build it up with iron bars, 
iron bars, iron bars. 
Build it up with iron bars, 
my fair lady. 
Iron bars will bend and break, 
bend and break, bend and break. 
Iron bars will bend and break, 
my fair lady. 
Build it up with silver and gold, 
silver and gold, silver and gold. 
Build it up with silver and gold, 
my fair lady.

———喜欢吗？夏尔，这里是我最常来的地方。 
身后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夏尔转身，女王缥缈而清亮的眼睛正注视着他，她的身旁是一身白色燕尾服的阿修。 
夏尔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 
———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女王用手指了指远方的古桥，又指了指身后塔楼。 
———看到了吗？那座古桥就像伦敦几千年所积淀的罪恶与堕落，总有一天会崩塌；而相反，这座塔桥将会成为伦敦新的象征———纯洁，美丽，永生。我会将伦敦的罪恶净化，一切重头开始。 
———即使杀掉无数的人？！ 
夏尔几乎冲了上去，但塞巴斯按住了他的肩膀。 
女王笑了，笑容纯净如孩子般。 
———腐朽而无用的东西，是不应该留下来的。现在的我，就如同这座新的塔桥一般；而你，就是那座古老的伦敦桥，破碎而腐朽，再也不会有未来。对于你，我会在新的世纪到来之前亲自清除。 
夏尔忽然冷笑了起来。 
———该被清除的不是我，而是你，是你们。 
在同一时间，塞巴斯与阿修冲了出去。

一时间，只听得见空中传来金属相碰之声，却无法看清人影。 
塞巴斯钳住了直刺过来的剑，劈手夺下，扔在一旁，桥面上传来金属的落地声。 
———你很清楚，这种东西伤不了我的。 
———呵呵，是啊。又见面了，米卡利斯天使长———不，塞巴斯蒂安阁下。 
血红色瞳孔的瞳仁眯成了一条线，阿修侧身一闪，白色的制服被划出了一道裂痕。 
———我们的争斗毫无意义，我们不是都厌恶人类吗？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你的愿望也将达成，停止吧。 
———没有主人的命令，我不会停止。更何况，相比之下，我更厌恶见风使舵的胆小鬼。 
阿修紫色的眼眸满是笑意。 
———和你们一起堕天吗，落入那个肮脏的地面世界？我更乐意待在天堂。我也恨人类，但我比你聪明。 
———究竟是谁比较聪明，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塞巴斯摘下了手套。

塔桥上，夏尔和维多利亚女王谁也没有看那场争斗。 
———恶魔与天使的争斗，究竟谁会赢，我想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夏尔，恶魔在几千年前就失败了。 
———如果那真的是天使，就不会杀害那么多的人，即使是有罪的人。因为神不会拯救人类，也不会虐杀人类，神只是放任人类。 
———邪恶与堕落是应该被消灭的，你不同意吗？ 
夏尔大声笑了起来。 
———您以为您的罪恶真的会被消除？用“布朗夫人”使别的国家陷入地狱，杀害无数殖民地的土著，用武力制裁爱尔兰，这一切事实，永远无法改变。难道他们就该被如此对待？
没有回答。女王吃惊地看着夏尔。 
———我只是尽一个女王的职责，我想我对得起我的国家。我十八岁登基至今，还没有一条法令的实行不会造成流血。 
———那我的父母呢？他们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他们有什么错？ 
———错在他们是法多姆海伍家的人。英国现在的工业已经十分发达，再也不是使用牛车的时代了。自从工会成立后，工人们对贵族的反对情绪原来越高。为了巩固贵族们的地位，为了王族的安危，为了我一手建立起来的帝国永远繁荣，他们必须死。 
———您终于肯说实话了。 
一阵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