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密林连月光也无法穿透,阴冷的风刮过城堡的墙壁,脆弱的窗棱在月光下咯吱颤抖。
漆黑的房间里睁开一双眼睛,在已陷入深眠的人类的后颈侧脸流连,他收回环绕在人类腰际的手,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
对方异常冰冷的身体一远离背后,史昂就清醒过来,他维持着侧卧的姿势没有动弹,冰凉柔软的唇轻轻贴上他的额头,又很快离去,公爵在一片昏暗中出了房间。确信他没有回来的迹象,史昂掀开被角悄悄走到门边,推开门,过道里比房间更加黑暗,仅有两侧尽头的窗口有些许微弱的银光。
这么晚了,他会去做什么?史昂伫立在门口,手指不自觉地握紧黄铜把手。那天他重新拾起了被遗忘在灵魂角落的过往,他记得四百年前的他,记得四百年前对他的爱,可每当他有疑虑的时候,他问他这些记忆是如何从深处打捞而起时,撒加总是捧住他的脸,蔚蓝的眼眸直直望进他的灵魂,他说,“你我之间不需要疑问,史昂。”那张足以定格在视线里的脸却模糊不清,史昂甚至回想不起来他说话时的神情。
他来到这里有几乎半个月了,除去第一天醒来时质问过,后来他再也没有向撒加提起过先前的事,或许撒加没有在意,而他表面上也装作没有在意。腰部的伤疤隐隐作痛,从森林里吹来的风沁入肌骨,史昂回去点亮床头的烛台,握着螺纹烛柄在黑暗里摸索。公爵的城堡空荡寂静,很多地方他都没走过,楼下的呜呜声让他后背发凉心跳加速,腰侧越来越疼,可他怎么也找不到一个活人,这偌大的城堡像是废墟一般一片死寂,他原本是想跟着撒加的,他觉得他有很多事情在瞒着他,他反常的作息更令他不安,若不是先前的伤令他半夜疼醒,他都不会发现这个秘密。
史昂脚步虚浮地贴着栏杆,他从楼梯口往下看,一个被黑色披风包裹的身影推开厚重大门,在月光照进来的那一瞬间,黑影分裂成成群的蝙蝠消失,林中狂风透过门缝钻入,扑灭了史昂手上的火光,霎时的黑暗把他从惊愕中唤醒,他搁下手中沉重的烛台,心中莫大的恐惧使得他不顾一切地下楼,窗格将屋外的月光切割成一块块几何面装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史昂来到那扇门前,才反应过来他无处可去,伸出的手又慢慢收了回来。头脑很混乱,他僵硬地转过身,大厅通往上层的阶梯宽大宏伟,城堡内暗了下来,地面的华光消失了,云雾飘过遮挡住圆月,借着朦胧的一丝光亮,他发觉阶梯尽头的墙上挂着的画像和白天有些不同,原本应该是蓝色的长发颜色似乎深了几分,他走近几步,想看清画像的全貌。
云雾被风吹走,月光再次柔和地倾洒在地面,从史昂脚下一点一点向前移,最后照亮整幅油画——
被公爵称作自己祖先的人像,正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盯着前方,漆黑的发丝张扬地飞舞,唇角淌下的血液鲜红刺眼,栩栩如生。
月光惊扰了暗处的蝙蝠,它们刺耳的叫声在头顶回响,猩红的小眼睛一个个转向他,像是发现了一道甜美的晚餐。
史昂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站在原地犹豫了,他想跑上楼,但是这群蝙蝠像是有意识地阻断他的步伐,黑漆漆的翅膀拍打在他脸上,他抬手去挡,丝绸的睡袍便被蝙蝠尖锐的牙撕破。他只好试着在一楼寻找庇护所,最后拉开了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门,木门打开的一瞬间里面明亮的火光震慑到了蝙蝠群,它们停在半空犹豫,趁着这时史昂连忙关上门上好锁把这些凶狠的小东西挡在门外。
地下室只有一条路,台阶两旁摆满了柱状的白烛,融化后滴落又凝结的烛油像一颗颗泪珠,在这宛若圣堂的光芒中无声地哭泣。
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蛊惑他:下去吧,下去看吧,这个如同鬼魅的男人,究竟隐藏了什么?
他跨过一层层台阶,就像跨越那迷雾重重的百年历史,窥见了这座城堡的主人背负诅咒的真相。
一具尸体,更贴切地说,一具白骨,身着落满灰尘的华服,仰躺在圣台上,身后的十字架形状怪异,他走上前看清了它的全貌,那是被强行扭转过来的逆十字,随着他的走进,地下室墙面的火把一排排地点燃,让史昂得以看清钉了满墙的逆十字架。每一个逆转的饰物稍长的那一端被钉死在墙上,顶上墙面都有一个洞口,地上都是从墙内脱落的铁钉,和发黑的血迹。
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又仿佛有什么钻入脑海,他看到一个蓝色的背影,跪在圣台前绝望地恸哭,圣台上的人有着和他一样的金发,他僵直了身子,目睹那具了无生气的身体慢慢苍白,干瘪,最后血肉消融,徒留一副枯骨。蓝发的骑士在不知何时消失,现在在他眼前的只有一个将自己裹在漆黑长袍下的人,消瘦的手指拉扯黑墨般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赎罪,每一声祈祷结束,墙上的十字架就被无形的力量扭下一枚,铁钉崩开的脆响后是血液喷洒而出的粘稠声响,史昂看到他一次次地拿起匕首刺向自己的心脏,又一次次在朦胧的月光下醒来,睁着无神的血红的眼盯着窗前的月光。
“停下来……别再伤害自己了……”
史昂不忍心再看下去,刀刃割开肌肉的声音让他两腿发软,仿佛那是扎在自己身上。
像是听到了他的话,举着往下滴血的匕首的男人回过头,眼里的血泪和嘴角的鲜血一并淌下。
“你在那儿吗?”他愣怔着望着他的身后,看不见同样流泪的史昂,“带我走吧,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他朝他伸出沾满鲜血的手,一只苍白干瘦的魔鬼的手,一只曾经抚摸过他的脸颊拥抱过他身体的手,史昂往前跨了一步想握住那只手,却在即将触碰到指尖时眼睁睁看他化作蝙蝠消散在眼前。
胸口窒息般的痛苦沉重地让他发不出任何哀号,伸出一半的手停在半空,满地血迹的地下室又明亮了起来,原本的昏暗被蜡烛的火光一点点照亮,一滴咸咸的液体划过唇角,木门打开又合上的吱呀声伴随逐渐明亮的视野从上方传来,史昂动作迟钝地回过头,那个满身鲜血的魔鬼,那个他曾经深爱过的骑士,用他一如既往深情的蓝色眼眸望着他。史昂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跌坐在地上,心中的疑虑被撒加一层层揭开,最后只剩满腔的痛与爱。
“都是因为我,你才会……”
“不是你的错,史昂。”撒加单膝跪在他身边,将他僵硬的手托在掌心,“我也从未认为爱上你是我犯下的罪,如果上帝因此而降罪于我,那么我宁可承受百年的痛苦,也不会将对你的感情视作罪恶。”
他掌心凉凉的手紧握住他,害怕一松手这个人就会再度消失。
“如果我不追究,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告诉我?”
撒加往左下瞥的瞳仁暴露了他的心虚,史昂抹去满脸的泪水,拉着他一同站起身。
“所以啊,我们互相都……不够信任对方呢……”
“不!我相信你!一直都只相信你!我只是……”
“你害怕我会讨厌现在的你吗?还是说不愿用这样的身份面对我?”
他的恋人没有说话,不过低垂的眼帘已经完全揭示心底的忧虑和极度的不安。
史昂长叹了一口气,逐渐缓过来的精神开始松弛,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上去吧,不要想太多,我并没有……”
并没有什么?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眼中的世界就被黑暗笼罩。
阳光已经明亮到驱散了森林的每个暗角,撒加觉得刺目的光像利剑不停地灼烧他的眼睛,可床上昏迷的人类更适合沐浴在阳光下,他坚持着没拉上厚重的窗帘。
史昂的皮肤在光照下通透无比,纤长卷翘的睫毛因为痛苦而轻颤,时不时扭动两下身子,似乎有什么在无形之中束缚他。
“为什么会这样?”
两手相握抵在额前,撑在床沿的吸血鬼无意识中作出了祈祷的姿势,那是他尚为人时每晚的习惯。
“是不是他的伤还没好?人类的恢复速度不是都很慢吗?”
撒加抬起头望着双目紧闭的人,斟酌几番站起身,“抱歉,你不会责怪我的吧?”他低着头喃喃自语,随后掀开盖在史昂身上的被子,慢慢解开睡袍的衣扣。
胸口雪白光滑的肌肤让吸血鬼没能做足心理准备,直到拉开衣服后看到他发黑的伤口,他突然觉得思维一下凝固。他明明记得那道伤口并未伤及要害,他也时刻记得给史昂敷药直到伤口愈合,那现在这道比先前更加狰狞的伤又是怎么回事?皮肤下纤细的血管呈现出的灰黑色散发着诅咒的气息,而与这类似气息相处了四百年的他根本没意识到不对劲,他与他同枕而眠十余天,居然连这点异样都没察觉。
“你别……高兴地太早!”
非人的主教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在他耳际炸响,手中的柔软丝绸被揉出皱痕,撒加咬牙切齿只想把那个人揪出来撕得粉碎。
“伊姆雷德……究竟变成了什么东西……”
“大人,他的伤怎么办?”
侍者看了看横陈在雪白腹部的黑痕,又把视线转回吸血鬼身上。
“我治不好他……”撒加痛苦地捂住头,“同样是身负诅咒的我…怎么可能帮得了他…?”
恶魔的诅咒需用神明的祝福洗涤,染满鲜血的手再如何擦拭,也只会将洁白的绢布越抹越污浊。
吸血鬼想到了十字架下被圣光祝福过的圣物,那是能让他心生畏惧恶心厌恶的东西,可他已经别无选择。
“我现在去附近的教会,你守在这看好他。”
“撒加大人……”侍者懵了一下,也许没料到他会想踏入那种地方,他头一回看到他跟随四百年的贵族露出这样的神色,那种毫不犹豫的无畏让本就身为妖魔的蝙蝠窥见了人类复杂而执着的一面。
“是。”他最终没有将疑惑显露在脸上,而是同样不存犹豫地接过命令。
他不知道不受神明待见的吸血鬼在踏进教堂的那一刻是否会感受到身心俱焚般的痛苦,是否会因为神明的眼睛发现他们漆黑的血淋淋的身影而降下光辉灼烧精神与意志,他只知道现在床上的人类才是四百年来支撑撒加活下去的信念。
上天在一开始就降下惩罚于他,他无法抵御愤怒的挑拨,难以承受失去的痛苦,他在魔鬼的诱惑下步入深渊,浸没在血与黑暗之中永不得见天日,可能这样依旧无法弥补他的罪恶,所以他渴望找回的爱近在咫尺又无法归属于他。
他的爱人曾葬身于那座教堂,信徒的血铺洒满地砖,被他失去理智地砍成伤痕累累的屠场,在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踏进那里,教会不得不另建一座教堂,用意义含糊的布道词掩盖血污下的真实。他厌恶那里一代又一代延续的虚伪,却总是在深夜里意识清醒的时刻祈祷着不该实现的梦。
穿越阴暗的森林,他在路边树林里驻足,收回背后的膜翼,收敛了唇边的尖牙,仰头望着教堂陈旧的大门,他失去一切之后再也没有踏进过完好的教堂,现在仅仅是站在门外,他都能感觉到压抑恶心,他缓了缓神,走到一旁等待片刻,夜里的教堂冷清肃穆,他转到侧面拉开了一扇窗,纵身跃入。绕过排列整齐的长凳,撒加忍着越来越严重的不适拧开圣台旁的门,小室内同样摆着神之使者的受难像,台面上端正地放着一本圣经。
撒加从小室对面的门离开,来到教士们放置仪式用品的藏室。室内异常宽敞,却只有教士们替换的衣物,他拨开被凌乱摆放的教袍,目光越过散乱着经文的书桌和柜子,锁定在尽头缠着锁链的门前。
一阵敲门声从教廷外传来,撒加掩藏在深色的教袍后,仔细听着随之而来的脚步声前行的方向。声音在门外越传越远,他听到大门推开的声响,教堂的主教含糊不清地询问,得到一名青年急躁的回应。
他已经追来了?!!!
撒加在听清来者的声音后拧紧了眉,这座靠近森林的城镇人烟稀少,如此深夜他必定是找不到落脚处才来到这里。趁着门口的人还在交谈,撒加决定不去探究,他解开锁链上的锁扣,轻轻推开门。一阵凝重的空气从里面涌出,像是闻到了什么刺鼻的气味一般让撒加头晕目眩,他晃了晃头,跨进了这片藏满圣物的房间。
伴随着吸血鬼的闯入,安放在橱柜中的十字架开始晃动,纯银的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沾染着异端血液的木桩被放置在柔软的天鹅绒上,银枪与水银子弹整齐摆放在木匣中,随着脚步移动流淌过细腻的光。咽喉处一阵痉挛,撒加咳出一口血来,肩上无形的重压快要把他的脊柱压垮,在这片禁地神明不怒自威,仅仅是被他祝福过的死物,都足以击溃妖魔的精神防线。
啪的一声。
圣水瓶在圣物的晃动中摔落,透明的瓶身摔得粉碎,受过祝福的清水在砖缝间流淌,撒加愣了一下,门外的人听到声响正在赶来,他冲到柜前夺过一瓶,在主教和马尼戈特进门的那一刻撞碎玻璃跃出去,摆脱上帝束缚的身躯在半空中生出膜翼,卷起破碎的玻璃片与木屑消失在夜空下。
天边已经开始泛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