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气湘潭
文/徐志频
据说要认出城市,最好的方式是嗅,闻一下味道就知道;以这个方法闻湘潭,鼻子里缭绕的,怕都全是土气。
偌大一个湘潭城,其实是农村的放大版。城市的高楼,也正是农村平房的叠加版;湘潭城的道路,恰好是农村土路的拓宽版;生活在里面的湘潭人,是刚换上了市民服的农民。
湘潭是我高中毕业继深圳之后生活的第二个城市。当在湘潭的时光与一段青春的记忆如此血肉交融,我发现湘潭味道深入骨髓,我稍一回味它就如身体,熟悉到已无须触摸,甚至无须再闻。
随手扇一下湘潭,你就可以说闻到槟榔味道。湘潭人不分场合、时间,口里随时翻卷槟榔,腮帮子肌肉一紧一松。所以湘潭人说话,口里也像是含了一颗槟榔。跟长沙人说同一句话,你会发现,湘潭人的舌头尖厚些,声音出来后,总像拳头擂在沙发上。因为声音尖而清给人以时尚感,所以落音重而钝就让人感到土老冒。湘潭人不会在意自己老土,依然大街小巷地翻卷槟榔,乐得自己就是一个俗人。
我头一次领教湘潭槟榔是98年。那次去市里玩,中午在中心站搭14车回,夏日炎热,人欲昏昏,一个湘乡的朋友,随手递来一颗槟榔,说可以提神。我放在口里咀嚼不到两分钟,突然感到头已眩晕。车上一路颠簸,我试图站起来,才发现浑身绵软,像醉了酒,力不从心。车到站后,已过半小时,槟榔劲道已消,我才得以按时下车。那次后我才明白,湘潭人吃槟榔的俗,是有农民胳膊一样的劲。
我在湘潭时听来的头一句当地俗语,是“龙牌酱油灯芯糕,砣砣妹子任你挑”。湘潭三大特产,砣砣妹子算一个。什么叫砣砣妹子?就是长得像秤砣一样的女孩子,个子都十分矮小,身材上小下大。如果说女人是一个城市时尚的急先锋,那么湘潭女人的这个形象,你怎么也想象不成时尚。这样的女人,都是居家教子的好苗子,不是长沙人动不动就“画的胡子”、“驮的腿子”。就是没有时尚女人那么多弯弯肠子,放在家里与放在外面一样放心,所以砣砣妹子更像是一个乡里妹子,或者干脆说是刚洗脚上岸的村姑。
如果说从砣砣妹子身上闻到的是湘潭人外形上的土气,那么湘潭人五花八门的方言,就更让人笔直地相信,那些非再翻译过来根本就如天书的话,都是从庄稼的叶子里直接冒出来,被风刮得四处碰撞后的原始音。我有一些湘乡的同学,他们开老乡会,叽里呱啦一通,我从来没听懂过一句。有同学很气愤,称湘乡话是“鸟语”。但这已是骂人,于是再发明一个新词:“日语”。但只要看过电影的人,没有谁听不懂日本鬼子的“米西米西”、“哟西哟西”,所以湘乡话比鬼子的话还要难懂。郁闷不过的是,同为中国人,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谈笑风生,自己莫名所以。
湘潭人方言的土气不说,还在于他们乡音顽强,从来不可更改。我曾听过毛主席在开国大典上的录音,他的湘乡话已经很接近湘潭话,但说到“月日”、“委员”,他的方言又成了天音。如果不是中国人听惯了,凭意思去猜测,能得个八九不离十,他们的土老冒话,怕真的永远走不出湘潭的土地了。
而到了湘潭农村,他们各自独门独户的房子,清一色干脆就是土地的颜色,土地的气味。湘潭的农村最像农村,湘潭的农民也最像农民。就我到过的湘潭农家,今天居然还有祠堂之类,像清朝的的尾声。
大致正是因为湘潭的土地比较恶,难得产出象样的庄稼,获得满意的收成,所以湘潭人与土地奋斗的积极性都很高。我去过湖南绝大部分地方,发现论土地的贫瘠,大约只有嘉禾与之相提并论。
但也正是这样的土地,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们,精神上有了无可比拟的执着与顽强。用湖南话说,就是“拗”。说得文雅点,就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已经相信,任何人,只要有湘潭人的这股劲,在这个地球上,已经没有做不成的事。
中国的城市如果来一个类比,上海就像一个时尚的姑娘,脱离人间一切世俗烟火,有点飘渺的仙气;长沙则像一个传统与现代边缘的少妇,在居家的柴米油盐中不忘描眉,打扮出几分妖娆;湘潭更像她俗语里的那个村姑,与粉黛绝缘,以江河为镜,以青山作手,有时随意照看一下,撂几缕头发,然后按自己的想法生活。
中国有不少省的城市土气,但比不过湖南的土气;湖南有不少城市也土气,但比不过湘潭土气。湘潭人举重若轻地做过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们或许还有许多其他精神特质,但以我的切身体会看来,他们所有性格中的根子,都源于这个土气。
嚼得菜根,百事可做。土气本身就是一种内圣外王的精神特质。与土气比较而言,时尚与摩登只是人间的一道花边,世界上许多事情,一旦时尚起来,摩登起来,就越飘越远,越飘越轻,越飘越找不着北,如风扶垂柳,十分无力。多年来,每当我闻到生命无法承受之轻的味道,我就想去湘潭生活上一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