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硕珍的死讯传回来的时候，金泰亨正躺在他狭小的床上，被柔软的羊绒气息笼罩着。金硕珍的房间里空白一片，空旷得除了基础的一些家具什么都没有，如果不是金泰亨每次都把电视打开，这里甚至让他觉得连一丝人气也无。
“这只是睡觉的地方。”金硕珍曾经跟金泰亨解释过。房间里唯一的桌子是没有抽屉的，桌面上也干干净净，金泰亨没有在他家里见过什么装饰品纪念品，他不是一个念旧的人。
金硕珍最懂得断舍离。
傍晚来临，夕阳透过两面巨大的落地窗将金泰亨的视线染得血红。有很多次他看到金硕珍静静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发呆，这空荡荡的房间像个玻璃罩子，而金硕珍就是罩子里名贵的娃娃，眼睫上不会粘到一粒灰尘。
“大少死了。”头发花白衣着笔挺的老人站在门口，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金泰亨依旧躺着，直直看着天花板：“于叔你又擅自跑到硕珍家里来，他知道了会骂你的。”
“小少又穿着外出服躺在大少床上，他知道了也会骂您的。”
“……”
好安静啊。虽然从电视机里传出了吵闹的动静，但是金泰亨的耳朵里像灌了水一样，觉得那个声音含糊不清，离他越来越远了。只有于叔的话游进他的脑海，仿佛有了实体，一遍一遍在他眼前闪现。
“大少是真的死了。”
金泰亨闭上眼睛，轻轻收拢手臂，将脸埋进了蓬松的被子里。
———————————————————————
金泰亨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金硕珍的那一天，他正在一个边远的不知名小村庄里，用好不容易借来的工具折腾着他出了小毛病的宝贝摩托车，他毛手毛脚弄得衣服和脸上沾了机油，擦出一脸黑漆漆的指痕。冬日正午的太阳也烈，晒得脑门上都出了细汗，于是他脱了外套只穿一件单衣坐在老乡家的院子里，屁股底下是还没有脸大的小板凳，摩托车旁是光秃秃的树，歪歪扭扭地倚着矮矮的泥篱笆。
他发现的时候，金硕珍已经站在篱笆后看了他好一会儿。
金泰亨仰着脏兮兮的脸，日光晃眼，而金硕珍穿着黑色呢子大衣和驼色的高领毛衣，白嫩的脸与这个村子格格不入。他面上泛红，不知道是晒的还是冻的，下巴微微收着，红润的唇半掩在毛衣的高领后。
金泰亨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时以为自己累出了幻觉。
这时附近也有好多村民或明或暗地往这边看过来，金硕珍感觉到了，左右望了望，被这般围观也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个笑来。他生得实在面善，耳廓鼻尖都通红，一笑更显得可怜可爱，金泰亨忍不住也回了个笑，然后用力地用袖子擦了擦脸。
金硕珍耐心地看着他整理自己，问道：“你是金泰亨吗？”
本来金泰亨站了起来，双手在裤子两边擦着，听到这句话后突然停了下来，态度也变得警惕。
很少有人知道他叫金泰亨。
一路以来他认识不少朋友，但面对每一批朋友他都会用不同的名字，随口胡诌面不改色，也没有人会质疑，反正大家都是用假名字，一起喝几次酒吹几次**，各自离开后还会不会再见，没有人知道。
如今眼前这个人是如何得知他名字的呢？
金硕珍没让他疑惑太久，直接表明了来意。
“你的生父在找你。”
金泰亨不记得生父，但是他有一个师傅。
遇见师傅以前的事情，金泰亨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事实上，遇到师傅以后又过了几年，他才开始记事。师傅说他是在一个小城市的破烂汽车客运站里捡到金泰亨的——说是捡，其实就是金泰亨没有理由的一直跟着他走。那时候金泰亨两岁，刚上幼儿园，穿着园服，背上背着什么也装不了的小书包，书包带上缝着他的名字。
师傅走一步，他哒哒哒跟着跑三步，眼睛已经哭到红肿，衣服上碰了灰，腿上还有些淤青和擦伤。尚且年轻的师傅与金泰亨对视了两到三秒，决定陪金泰亨在车站先等一等。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客运站坐到了末班车时间，也没有人来找金泰亨。看看汽车时刻表又看看一声不吭的小孩，师傅咬咬牙给金泰亨买了张半票，两个人坐上了臭气烘烘的大巴车。小孩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休息过了，一沾生了霉印还洗不干净的巴车坐垫，就开始呼呼大睡，睡一睡又起来吐一吐，就这样一路摇晃颠簸着，来到了山里。
师傅是个扎着辫子，穿布衫阔腿裤的男人，在山村里建了一栋小砖房，每天过着清淡乏味的生活。从那以后师傅画画，金泰亨就跑出屋子去和山里孩子虎到天黑；师傅种地，金泰亨偷偷摘东家的西瓜丢到西家井里美名曰冰镇。
这个人就是金泰亨过去二十来年的生命里唯一的父亲，但是两人并不同于普通父子那般相待，只以师徒相称。师傅费心费力给他上了户口，虽然没有教给他多少东西，但仍供他一路到城里上学。
师傅每几个月总会回城市里一趟，金泰亨能感觉到他在那边也许有所留恋，但是他更多时候总是无欲无求地待在山村里。
两人之间的感情算不得热络，有的时候金泰亨觉得自己并不像个孩子，而是师傅枯燥人生里的一个伴儿。
直到金泰亨十八岁那一年，师傅送了他一辆摩托车。
两岁以前的人生，他早就丢弃了。不好奇，也不埋怨。十八岁以后，金泰亨没有再继续念书，而是沿着山路走了出去，到几个大城市里漂了两年。两年过后，他又沿着高速公路去了更远的地方，至今，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到那个小砖房里了。
他喜欢现在的生活。
所以对金硕珍所说的“生父”，他一点也不想理会。在听到自己是“Z市金家小少爷”的时候，甚至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金硕珍的语速也不快，听到这一声便顺势停了下来，倒不像是被惹怒的样子，只是跟着笑了笑，说：“你觉得我在编故事。”
金泰亨不置可否。
他眼里的金硕珍始终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只要他可以跟金硕珍耗上几日，村里艰苦的生活环境总会把他逼走的。
“我大冬天开车跟着你的足迹一路找到这里编故事给你听，”金硕珍略显遗憾地看着金泰亨，“你可以不信，但你没得选。”
金硕珍的动作不像他看起来那般温吞，冰冷的枪口抵住金泰亨额头的时候，他闻到了枪油的味道。
然后金硕珍缓慢且清晰地在他眼前打开了保险栓，露出一个和在泥篱笆后看着他时一样可怜可爱的笑容。
—TBC—
金硕珍的死讯传回来的时候，金泰亨正躺在他狭小的床上，被柔软的羊绒气息笼罩着。金硕珍的房间里空白一片，空旷得除了基础的一些家具什么都没有，如果不是金泰亨每次都把电视打开，这里甚至让他觉得连一丝人气也无。
“这只是睡觉的地方。”金硕珍曾经跟金泰亨解释过。房间里唯一的桌子是没有抽屉的，桌面上也干干净净，金泰亨没有在他家里见过什么装饰品纪念品，他不是一个念旧的人。
金硕珍最懂得断舍离。
傍晚来临，夕阳透过两面巨大的落地窗将金泰亨的视线染得血红。有很多次他看到金硕珍静静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发呆，这空荡荡的房间像个玻璃罩子，而金硕珍就是罩子里名贵的娃娃，眼睫上不会粘到一粒灰尘。
“大少死了。”头发花白衣着笔挺的老人站在门口，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金泰亨依旧躺着，直直看着天花板：“于叔你又擅自跑到硕珍家里来，他知道了会骂你的。”
“小少又穿着外出服躺在大少床上，他知道了也会骂您的。”
“……”
好安静啊。虽然从电视机里传出了吵闹的动静，但是金泰亨的耳朵里像灌了水一样，觉得那个声音含糊不清，离他越来越远了。只有于叔的话游进他的脑海，仿佛有了实体，一遍一遍在他眼前闪现。
“大少是真的死了。”
金泰亨闭上眼睛，轻轻收拢手臂，将脸埋进了蓬松的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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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泰亨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金硕珍的那一天，他正在一个边远的不知名小村庄里，用好不容易借来的工具折腾着他出了小毛病的宝贝摩托车，他毛手毛脚弄得衣服和脸上沾了机油，擦出一脸黑漆漆的指痕。冬日正午的太阳也烈，晒得脑门上都出了细汗，于是他脱了外套只穿一件单衣坐在老乡家的院子里，屁股底下是还没有脸大的小板凳，摩托车旁是光秃秃的树，歪歪扭扭地倚着矮矮的泥篱笆。
他发现的时候，金硕珍已经站在篱笆后看了他好一会儿。
金泰亨仰着脏兮兮的脸，日光晃眼，而金硕珍穿着黑色呢子大衣和驼色的高领毛衣，白嫩的脸与这个村子格格不入。他面上泛红，不知道是晒的还是冻的，下巴微微收着，红润的唇半掩在毛衣的高领后。
金泰亨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时以为自己累出了幻觉。
这时附近也有好多村民或明或暗地往这边看过来，金硕珍感觉到了，左右望了望，被这般围观也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个笑来。他生得实在面善，耳廓鼻尖都通红，一笑更显得可怜可爱，金泰亨忍不住也回了个笑，然后用力地用袖子擦了擦脸。
金硕珍耐心地看着他整理自己，问道：“你是金泰亨吗？”
本来金泰亨站了起来，双手在裤子两边擦着，听到这句话后突然停了下来，态度也变得警惕。
很少有人知道他叫金泰亨。
一路以来他认识不少朋友，但面对每一批朋友他都会用不同的名字，随口胡诌面不改色，也没有人会质疑，反正大家都是用假名字，一起喝几次酒吹几次**，各自离开后还会不会再见，没有人知道。
如今眼前这个人是如何得知他名字的呢？
金硕珍没让他疑惑太久，直接表明了来意。
“你的生父在找你。”
金泰亨不记得生父，但是他有一个师傅。
遇见师傅以前的事情，金泰亨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事实上，遇到师傅以后又过了几年，他才开始记事。师傅说他是在一个小城市的破烂汽车客运站里捡到金泰亨的——说是捡，其实就是金泰亨没有理由的一直跟着他走。那时候金泰亨两岁，刚上幼儿园，穿着园服，背上背着什么也装不了的小书包，书包带上缝着他的名字。
师傅走一步，他哒哒哒跟着跑三步，眼睛已经哭到红肿，衣服上碰了灰，腿上还有些淤青和擦伤。尚且年轻的师傅与金泰亨对视了两到三秒，决定陪金泰亨在车站先等一等。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客运站坐到了末班车时间，也没有人来找金泰亨。看看汽车时刻表又看看一声不吭的小孩，师傅咬咬牙给金泰亨买了张半票，两个人坐上了臭气烘烘的大巴车。小孩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休息过了，一沾生了霉印还洗不干净的巴车坐垫，就开始呼呼大睡，睡一睡又起来吐一吐，就这样一路摇晃颠簸着，来到了山里。
师傅是个扎着辫子，穿布衫阔腿裤的男人，在山村里建了一栋小砖房，每天过着清淡乏味的生活。从那以后师傅画画，金泰亨就跑出屋子去和山里孩子虎到天黑；师傅种地，金泰亨偷偷摘东家的西瓜丢到西家井里美名曰冰镇。
这个人就是金泰亨过去二十来年的生命里唯一的父亲，但是两人并不同于普通父子那般相待，只以师徒相称。师傅费心费力给他上了户口，虽然没有教给他多少东西，但仍供他一路到城里上学。
师傅每几个月总会回城市里一趟，金泰亨能感觉到他在那边也许有所留恋，但是他更多时候总是无欲无求地待在山村里。
两人之间的感情算不得热络，有的时候金泰亨觉得自己并不像个孩子，而是师傅枯燥人生里的一个伴儿。
直到金泰亨十八岁那一年，师傅送了他一辆摩托车。
两岁以前的人生，他早就丢弃了。不好奇，也不埋怨。十八岁以后，金泰亨没有再继续念书，而是沿着山路走了出去，到几个大城市里漂了两年。两年过后，他又沿着高速公路去了更远的地方，至今，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到那个小砖房里了。
他喜欢现在的生活。
所以对金硕珍所说的“生父”，他一点也不想理会。在听到自己是“Z市金家小少爷”的时候，甚至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金硕珍的语速也不快，听到这一声便顺势停了下来，倒不像是被惹怒的样子，只是跟着笑了笑，说：“你觉得我在编故事。”
金泰亨不置可否。
他眼里的金硕珍始终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只要他可以跟金硕珍耗上几日，村里艰苦的生活环境总会把他逼走的。
“我大冬天开车跟着你的足迹一路找到这里编故事给你听，”金硕珍略显遗憾地看着金泰亨，“你可以不信，但你没得选。”
金硕珍的动作不像他看起来那般温吞，冰冷的枪口抵住金泰亨额头的时候，他闻到了枪油的味道。
然后金硕珍缓慢且清晰地在他眼前打开了保险栓，露出一个和在泥篱笆后看着他时一样可怜可爱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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