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她不会长久居留在某个小城。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她是天上的云,而他,连仰望都是亵渎。
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开始,他就懂了的。
所以他不奢求,只要能收藏她的背影,就够了。
「裴大哥。」盈盈袅袅,她微微低身,稚嫩声音清脆得像琉璃错落,随著父亲要求喊出的称呼没有勉强,眼底那潭深遂映出他的影,随波潋滟。
她说,她叫梦璃。
虚幻如梦、纯净琉璃,人如其名。
他几乎是得揉过自己眼睛,才敢确定自己不是陷在一个美丽梦境、梦见美丽天人。
而他也真的这麼做了。
然后她笑了,轻轻的、温婉的。
那年,她七岁,却已开始绽放惑人光芒。
他於是从此陷入那个绝望的美梦,不可自拔。
回过神,阳光反闪在水亭红瓦上,微微刺痛他的眼。
十几年前的往事了,在记忆里却鲜明得像眼前的景,偶尔讽刺一下他深埋的心。
移动的目光,带著眷恋滑过水亭、制香小屋,还有高墙后的千金闺阁。
其实景物依旧,花丛仍粉艳,小屋里外仍走动著制香的婢女,一切都和两年余前她离开时相同。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风中。
只是,少了灵气,多了寂寞。
或许寂寞的是他的心?
自嘲笑了笑,裴剑转身要离开这个总会让他多愁善感的小园……
却陷入另一个窘局。
「呜呜~~裴剑,我总算找到你了~~」比他矮一颗头,却比他宽了一倍有余的身体扑来,眉眼眯成条条哀怨:「来,陪我喝一杯,我又想起可爱的小璃儿了,好伤心啊~~」
「是,大人。」裴剑恭敬稽首。
「哎,就说私底下不用叫我大人的。」眯得看不见眼珠的眶弯得更哀怨,柳世封抱怨著。
「是,大人。」他依然折腰敬奉,嘴角却勾起微乎其微的弧,暖暖的。
裴剑还记得,初来乍到的那天,下著细细的雨,微弱而细小,就算不打伞也湿不了衣。
可大人圆敦敦的身子还是纳著他,怕他冒雨受寒。
他很意外。
一个失怙的孩子就像丧家犬,早尝遍人情冷暖,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过往父亲的那些所谓知交,在父殁后不曾照料过他分毫;父亲的两袖清风让亲戚连财产都没得想,也就当没他这个小远亲。
当初这个父亲过往好友远道来接他时,他本以为对方只是想博个情义虚名罢了,但在那刻,他知道了他是真心待他好。
於是,他暗自立誓,他要回报他,尽其所有。
所以他努力练武读书,力求文武并进,可以成为大人臂膀。
而他也的确做到了。
尽管他思路没有小姐敏捷,至少多了抛头露面、爬墙钻巷的本钱,寿阳大牢里的人犯有大半是他亲手抓回来的。
大人曾经为他写过荐函,希望他上京谋取更好的前途,但他拒绝了。
他不需要荣华富贵,只要站在所有人身后,看著大人一家幸福快乐,於愿足矣。
如果那个姓云的少年能给她幸福,那麼一切就完美了。
哪怕他的心将因此百孔千疮,他也会仔细地深埋自己情绪,他做得到的。
「裴大哥,爹就拜托你了。」於是那片云随风走了。
她还会回来吧?然后再像云一样飘回自由的天空。
望著她离去的背影,心一痛。
寿阳城对她来说,只是个巨大的笼子,只会绊住她的羽翼。
知道自由滋味的鸟是不会想回到牢笼的。
不知是同病相怜还是想找个代替,大人近来越来越常找他喝酒,然后哭著想她。
接下来就会唠叨他的死硬,叹他老把自己当外人。
虽然他并非见外。
他不能逾越属於家人的那条线,那是属於她的,如果跨过了那条线,他怕自己会萌生不该有的奢望。
——站在她身旁的奢望。
然后,来人通报,她回来了。
如旱雷般的消息,震撼开所有闲适,连外出礼佛的夫人都特地赶回来。
更让他意外的,带著她踏入花厅的人,竟不是当初带走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