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周莹的话
周莹：
今晚月亮好圆。我站在清凉盈润的月光里，遥遥望着泾阳县城的方向。我知道，你现在一定还在议事厅里，和账房先生们忙着吧。
还记得十年前的今天吗，那天，我们坐在总督府的拐角处，我向你倾诉衷肠，表白我的心意，要你嫁给我，后来，你拒绝了我。
时间过得好快。一晃十年又过去了。前两日你来西安，我看到你鬓角飘飞了几丝白发，当然我也一样，若不是这顶官帽略为遮掩，恐怕都会有蓬头稚子唤我爷爷了吧。
老就老了吧，我也不怕。这世界上，谁又会不老呢，最终，都会老去，然后都会离开这个世界。不管是多么感天动地，多么荡人心魄的人和故事，最终都不过是一缕烟尘，不复存在。我不怕老，我也不怕离开这个世界。我只是怕，当我有一天，老到什么都记不得了，我会把你也忘记。我还怕，如果我先你而去，在这个世界上，你会有多孤单（希望你不会孤单）。我想，我必须要留下点什么，不如就留下这封信吧，把这一世我对你的挂念，我没有办法讲给你听的话铭刻在这红笺上，尘封在岁月里。如若你我的人生还有机缘巧合，某一天你会看到这篇书信更好，但是即使有那一天，我应该都不在这个人世间了，在你有生之年，我是决计不会再给你增添情感上的负担的。也或者，在你我都百年之后，这信笺被某个有缘的后生捡拾，这样也好，至少我们的故事还会在光阴里流传，还会有人知道在遥远的过去，曾有一个叫赵白石的人，深深爱过一个叫做周莹的女人。即使这爱，从来都和你无关。
是的，这爱，其实从始至终，都是我在一厢情愿。我知道，你并没有爱过我，我也知道，我们并不是一类人。多年来，我一直饱受四书五经、三纲五常、程朱理学的浸润和影响，像挂在墙上的工笔画，拘谨工整绝不旁逸斜出。而你却是如此的洒脱不羁、率性而为，像泼墨山水写意花鸟，尽情挥洒从不管世人眼光。我们如此不同，可是，我依然不知不觉地沦陷了。
但是，那又怎样呢？我知道，我们俩，是产生不了交集的两个人，也没有任何地方，容得下我们俩个人在一起。所以多年来，我从没有在你面前表露哪怕一丝半毫。直到十年前，我向你那次表白。表白，也仅仅是为了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人爱你。也许这爱，还能带给你一些温暖，带给我一丝慰藉。那时候，我们都已走过了青春岁月，也共同经历了风风雨雨，其实，表白与否，对我已经不重要了，就这样陪在你身边，在这乱世人间，一起做我们共同的事，去实现我们共同的愿望，已经足够能让岁月静好，余生安详。只是这份说不出的爱，在我心里压抑了许多年，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让我手足无措，不知所以。说给你听也好，就算是无果的，总归是坦荡的。仅此而已。
算来从初识到如今，恐怕有二三十来年了吧？就算我们的人生足够长，至少一小半的岁月已成为过去。这么多年来，其实我也很困惑，为什么对你始终无法释怀。既然我的心事无从诉说，不如就在这里，把心剖开来，一点点检视吧。
帮助我们组建机器织布局的约瑟夫神父曾经和我聊到信仰这个话题。也许，爱你，已经成为我的信仰了。在我还是一个热血青年的时候，家国，天下，忠君，报国，都是我的信仰，可是后来我才发现（那次没收机器织布局事件，你是知道的），国家如此千疮百孔，朝廷如此龌龊不堪，我一心报效的，不过是几个大家族的利益罢了。我的信仰，不得不痛苦地无可挽回地轰然坍塌了。可是，接下来，我该怎么走下去？我必须要依靠点什么，才能往前走，或者说，我必须要为了什么，才能精神百倍勇往直前。所以，你成了我的信仰。任泾阳县令或是陕甘总督，于我是一样的，并没有孰轻孰重，薄此厚彼，可是，对你来说，是不一样的，要给你的生意更多的保驾护航，位置越高肯定触角更宽广，于是，我只有向前走得远一些，更远一些。当然，权力这个东西到底还是个好东西，这些年，虽然为了左右逢源，难免有湿脚之嫌，但是，你尽你散财之力，我尽我周旋之责，我们一起为劳苦百姓做了这许多雪中送炭、济困扶危之事，也不枉我们这一世并肩，也不枉我读这一世诗书。跌跌撞撞、纷纷扬扬的名利场，吸引不了我奋蹄扬鞭，策马前行，你才是是我一路向前的动力和缘由之一。所以，爱你，已然是我的信仰！
还有一种可能，与其说我爱的是你，不如说我爱的是另一个自己。我见过太多吴漪那样的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们中也不乏佼佼者，或可以和我谈古论今，或可以与我琴瑟和谐。可是，她们都激发不起我内心深处躁动的弦脉。我的确是被程朱理学所囿的谦谦君子，同时我也是一个不甘寂寞和沉沦的人。你其实和我一样，吴家的生意，泾阳的生意，或者是陕西的生意，都拴不住你无限大的内心，假以时日，我都难以预料你会把生意做到哪里去。不管是做生意还是做官，不过是一个过程和载体，我们要的，是不白走这一生，不枉活这一世，把生命活出无限大，是我们共同的生命意义。所以，当看到一个烂漫如山花一般的你，我其实是看到的另一个自己，爱上你，是唯一的结局。
也或者，爱你，是爱的一段回忆，过往的生命印记。虽然身在其中，但是我隐约知道，我们所处的并不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且不说内忧外患，国将不国，至少这个时代对妇孺的限制太多太多，给你们的舞台太少太少。我相信，在我们所不能企及的若干年后，世界一定会有一个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这是后话，这个话题我们也常常聊起过，这里暂且不提。我说的是，在我这么多年的官府生涯和生活阅历里，你和我，我们一起，经历了太多的共进退，同担当。吴家兴盛，机器织布，太后移驾，一篇篇，一页页，历历在目，犹在眼前。只有你，才能冲破这重重藩篱，站到时代的前台，和诸多须眉男子站在一起，演绎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的人生。也惟其如此，才有了我们的相遇，相知，相惜（当然是单方面的）。从泾阳县令到陕甘总督，从“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到如今的“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一步一步走过来，一年年叠加，纵有波涛汹涌、惊世骇俗，如今回想起来的都是清风细雨、浅笑低回。你可知道，我常常在偶尔闲暇的午后，走在阳光里，走在人群中，细细翻阅、品味关于我们的回忆，甚至我会想象，你突然从人群中绽放出来，和我当街而立，一脸灿烂，笑靥如花。如果此时你果然在旁边，一定会看到我脸上荡漾着的时光交错的幸福，不知身在何处的满足。
表面上看来，这么多年来，我一厢情愿地爱你，似乎无怨无悔，执着得深沉。其实，从你那里，我也汲取许多进益，匡正诸多不足。纵然还算满腹诗书，我也不过是超越不了这个时代的泯然众人，曾经也以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为要。后来，因为一些共同的目标和事业，和你相处日久，和你一起走进苍生百姓的柴米油盐一日三餐，我才知道，大可不必在玲珑的世态人情面前画地为牢作茧自缚。所谓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过是上层建筑的文字游戏而已。你闯荡江湖，行走市井，看遍人间疾苦，也领略世上真情，你可以义薄云天一身肝胆，也可以锱铢必较蜗角必争，从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迂腐和固执。原来，对的不一定是对的，错的也不一定就是错的。世间是非，全在于心中的执守。就这样，你一点点改变了我，让我剥去仁义道德三纲五常的鲜亮华美的外衣，回归到人生素朴的底色，让我变得更明白，更真实，更美好。因为要和你并肩，我必须得时时鞭策自己，唯恐自己在识人度事、周旋决断上落后于你，失去和你对话的凭借。所以，也许我爱的其实也不是一个具体的你，而是一个目标，一个意向，一个憧憬，是我为自己搭建的精神家园、灵魂归宿，是远离眼前这苟且生活的诗和远方。
我有时候也在想，如此爱你，为什么从没有想过要和你有肌肤之亲。我也是堂堂七尺之躯，而且正值盛年，何以这些年来，我们相扶相携，相知相惜，我竟然没有对你产生过非分之想。其实要说一点也没有，那是假话。多少次，在你身旁，或是看着你远去的背影，好想能尽情地拥抱你，或是让你靠在我肩头，依偎在我怀里。这些话，从未对你说过。除了这些想法，也再没有别的。即使别的贪念偶尔脑海里一闪而过，我也会羞愧无比，觉得那是亵渎了你，也亵渎了我自己。在你面前，我绝不行蝇营狗苟、偷偷摸摸之事，也绝不陷你于不仁不义、不清不白之境，同样，也不愿让自己因之而猥猥琐琐。我相信，既然上天让我们相遇，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这辈子，吴漪是我对不起的人。虽然当初不爱她，虽然我们的结合是另有其因，但是我们毕竟有夫妻之名，夫妻之实，何况，吴漪本就是一个绝顶聪明善解人意的女子，更何况，吴漪对我用情如此，也是我今生的福分。我是个惜福的人。织布局产权纠纷事件结束后，我也决定，要好好和吴漪做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不负她对我一片深情。谁知生命无常，天不遂人愿，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待她，她就离我而去。惟愿来世，我可以倾尽所有补偿她。
那年泾阳吴家大院弑君案后，再未见沈少爷踪迹。不知道沈星移是否还在人世，若能传书与他，我仍然希望他能重新来到你面前，和你朝夕相伴，共度余生。沈星移和你是应该走到一起的。你们交流时的畅快，言谈间的默契，甚至语言的一致性，都提示着你们性情相通，惺惺相惜。既然我们有缘相识，无缘相守，那么我希望你不要太孤单，你能身边有伴，才是我最大的心愿。世道艰辛，世事难料，清廷眼看气数已尽，我将何去何从，都是未知。我对你的保护，我们精神上的相伴相随能走到什么时候，同样也是未知。惟愿你能余生幸福，安康，无忧，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