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情人》
　　“三十几岁的人了，不好好努力成家立业，整天抱一只兔子胡闹，简直和傻子没有什么两样！”母亲愤怒地朝我咆哮。
“你们谁也休想谋害我的兔子！”我惊恐不安地瞪视着我的家人，“她是我的爱人，她不是任何普通的兔子！”
我们的世界经常没日没夜地下雪，人们百无聊赖地呆在房子里打发时间。我便终日抱着我的兔子情人凝视窗外的白雪。
那是在十三年前，我第一次带樱樱回家，樱樱生在南方，生平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雪。
“啊！太美了！”樱樱张大眼睛，没完没了地望着玻璃窗外。雪地就像面镜子反射着皎洁的月光。我在她身后环绕她，微笑着亲吻她的额角。
“一只雪白的小兔子！”樱樱叫着，早已追了出去，我去追樱樱，我们在雪月的充满弹性的镜子上嘻笑着追逐了很久。樱樱向前一扑，扑到小兔子身上；我向前一扑，扑到樱樱身上。可是我其实并没有扑到樱樱，只有那只雪白的小兔子不安分地挣扎在我的怀里。
“樱樱呢？”父母盯着我怀里的兔子，疑惑而焦急地问。
“这就是樱樱，我的兔子情人。从今天起，她永远是十八岁！”
我四十岁的某天早晨，那只雪白的小兔子消失不见了。我气急败坏，捣毁了家中的一切。“告诉我！是你们谁杀死了我的樱樱！我的兔子情人！”
“我们，我们没有看见，它大概是自己跑掉了！”弟弟闪烁其词地眨巴眼睛。
我嘶喊着跑出家门，跑到雪野上。
“疯了！我的儿子疯了！”母亲在后面愤怒而绝望地叫嚷。
我至今在茫茫尘世追逐一只雪白的小兔子，但我分明知道不可能再找到我的兔子情人。

少女百合
选自廿一行《推开天空的月亮门》
以卡尔维诺宇宙奇趣般的童心，写给成年人的99个童话故事
第一次去朋友家，见四处摆满了百合花，甚是惊讶。朋友笑着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 ：
一个男孩偷偷暗恋一个女孩，女孩的心中也暗暗地系恋着男孩。他们从来不敢互相表白，他们的心思却早已被班里的同学猜透。一天中午，班长鼓动大家全都去到操场，只把男孩和女孩两个人锁在教室里。
“我们都走得远远的，看你敢不敢吻她?” 女孩假装一无所知，仍旧端坐着低头读书。男孩跑到门缝去看，没有人在外面偷听 ;男孩又跑到窗口瞭望，所有人都远远地嬉闹在操场上。
男孩终于走过去，捧住女孩的脸，在额头轻轻吻了一下。便是这一瞬间，他惊讶地看到女孩幻化成了一株羞涩的百合花，洁白的花瓣上透出鲜艳的红晕和初吻。
“哦!”我惊叹地说，“你不会告诉我，这里有一株百合就是那个女孩吧?”
“女孩并没有永久地化作百合，一切仅仅发生在瞬间。然后同学们回来了，起哄地问男孩刚才是否有吻她，男孩还未及接话，女孩就慌张地抢白 :不!他没有!他没有吻!”
“唉!要是这女孩永远变成百合，这该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故事啊!”我不无唏嘘地感叹。
“呵呵......”朋友笑着说，“没有哪个女人会永远像花一样美丽。两个人后来并没有谈恋爱，男孩也再没去吻第二次，他们甚至从未有机会好好说话。现在，女孩一定嫁给了别人，做了母亲，将来还要做祖母。也许她永远不会记得，自己曾经在少女时代变成过一株百合花。”
我当然懂得朋友说的男孩恰是他自己“:这样说来，你要永远 照料这些少女百合喽?”
“有时候，人不得不用一辈子，纪念一生一次的瞬间。”

《折纸鹤的女人》
这位年老的诗人觉得春天的鸢尾花，就像盛开的蓝色纸鹤；夏天的紫薇花像停了一树紫色的纸鹤；秋天的银杏叶像惊落一群金黄的纸鹤；冬天的雪花像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鹤。
她每年都会折一瓶颜色各异的纸鹤从远方寄过来，带着大海的气息飞到这雪的国度来，从来不会失约。再过三天就是自己的生日了，这一次她也绝不会失约。
桌子上放着四十九只淡色而透明的玻璃瓶，玻璃瓶里装着淡蓝、淡红、淡黄、淡紫、淡绿，各种淡颜色的纸鹤。今年老人要满七十五岁，那纸鹤马上就要达到五十瓶了。
老人从一只瓶中取出未曾用尽的方形彩纸，仿佛是要纪念这长达半个世纪的真挚情谊似的，也来动手像当年她教自己那样折几只纸鹤。
先折一只淡紫色，那是属于她的颜色。外表沉静端庄，内里却燃烧着不易察觉的火焰。而当年只有他一下子就从她的双眼中发现了深藏的秘密。
再折一只淡蓝色。那是他怀念的远方，那里有一个每天折一只纸鹤的削瘦女孩。有他们美丽、神奇而短暂的邂逅，有灵魂的温暖，激情的释放。
然后折一只忧郁的浅褐色吧。那是岁月的颜色。他想起自己一个人带着梦想漂泊了一生；而她却掩埋激情平静地过普通人的生活。他们的生活和感情一再受到挫折，彼此却渐渐成了互吐衷肠的知音。四年后，她结婚了，正是在那一年她第一次寄给他纸鹤。他知道，那些纸鹤是她无法放飞的激情。
折一只银白的吧。她成了他心中的女神，艺术的缪斯。他功成名就，也曾放纵。但是一生孤独，只有那每年飞来一次的纸鹤成为他最温暖的慰藉。
这位老人一只只地折下去，不觉间竟然老泪纵横了。是什么样荒谬的力量竟让他们半个世纪不能会面？是什么阻止了完整灵魂的合二为一？那个折纸鹤的女孩、女人、老女人，终生纠缠自己的另一半，她果真存在吗？她还活着吗？还有其他的人感知到她了吗？
有人看到老诗人到礼品店买了一个淡紫色的玻璃瓶，把自己折好的纸鹤放进去，再走向邮局。这样，在他的有生之年，他又将得到折纸鹤女人的生日祝福了。

《星星烛》
　　 早上起床，妈妈总会用力地抖一抖长长的丝袜，假如看到我和妹妹从里面滚落出来，就微笑着斥责：“两个小调皮！可真是淘气呀！”
　　 但我们并不一定藏在丝袜里。有一次妈妈用锤子砸开一颗核桃，忽然禁不住大呼小叫：“两个小鬼！竟敢躲在这里睡懒觉！”
　　 还有一次，爸爸喝茶时把我们从滚烫的茶壶冲进了茶碗，结果雷霆般暴怒：“这两个小崽子！有没有洗澡？把老子的茶水都给弄脏了！”
　　 妹妹和我最喜欢跟大人们躲猫猫玩儿了。我们还藏进过鸡蛋、花生、馒头里，冰箱、书页、枕头中，衣袋、胸罩、拖鞋内，蚂蚁、蟑螂、老鼠窝……
　　 “还不赶快去洗澡？”有一天，妈妈居然在我们的头发里发现了老虎和狮子，在身上找到了无数犀牛和蟒蛇，甚至从耳洞里掏出来不少灰熊和恐龙。
　　 于是，我和妹妹脱得光溜溜，一起在大海浴盆里洗澡戏水，弄得地上泛滥成灾。爸爸走过来，看到许多头小鲸鱼正在地上挣扎蹦跳，就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
　　 没想到晚餐吃的就是油炸小鲸鱼，红烧恐龙，炖狮子和蟒蛇汤，简直是恶心死啦！
　　 睡觉时，妈妈总嫌日光灯太刺眼，爸爸就踩着泰山凳，拧下日光灯泡，换上月亮。这时候，我和妹妹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小螳螂和小壁虎，潜伏在爸妈房间的墙壁上。
　　 “奇怪！灯怎么又忽然坏了，一闪一闪的？”爸妈不知道是我们躲在月亮灯里搞鬼，于是关闭电源，用火柴点燃两支星星烛。
　　 爸爸和妈妈睡着了，却经常忘记吹灭星星烛。我和妹妹就蹑手蹑脚地出来，点燃一支又一支的星星烛，甚至异想天开地把它们接成一根，越接越高。谁料，有一次竟然不小心烧着了蔚蓝色的天花板！
　　 那一回，爸爸醒来看到天花板上乌黑的一片，非常生气，一整天都把我们两个小调皮赶出屋外，不准进门，也不给吃饭。

《漂泊与还乡》
　大家都说，爷爷的生还实在是一桩奇迹。那次海难发生得尤为蹊跷。一艘几百人的航船突然之间在大海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二十年后才又突然做为一艘空船浮出海面。人们猜测那几百名船员恐怕早已入了鱼腹。没想到又过了十八载，爷爷竟然衣衫褴褛地在海滩上出现。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的船遭遇了风暴，我被闪电击昏，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从年轻人变成了一个老头子躺在海岸。”
　　记者没有从爷爷口里挖出更多的信息，爷爷的失踪和归返就这样成了一个令人费解的谜。
　　“爷爷，我立志当一名出色的海员，您赞不赞成我像您当年那样到大海上旅行呢？”
　　“孩子，告诉爷爷，你明白大海比梦想、时间、欲望更能消耗人的生命吗？”爷爷端视着我，意味深长地说。
　　“爷爷的话，我还不能全懂；但我明白惧怕冒险和死亡，绝不可能成长为一名伟大的航海家。”
　　“好吧，”爷爷叹了口气说，“让我告诉你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当年，我们船的覆亡绝不是因为遭遇了任何海难。尽管牺牲了一部分人，暴风、暗礁、巨鲸最终都被船员们齐心协力战胜。后来我们在一片风平浪静的海域迷失了方向，迷失了时间，在不知多少年月里艰难地生存，寻找，希望，绝望。”
　　“后来呢？爷爷！”我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动。
　　“他们一个个地长出了鳃、鱼尾和鳍，他们变成了海鱼，遗弃了人的尊严，从此生活在大海里。我一个人无法控制那艘残破的大船，只好乘上一方竹排，捞食海藻，继续漂游。”
　　“但是爷爷总算是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不，孩子，爷爷的尸骨依然在大海上漂泊！”
　　“什么！”我感到毛骨悚然了，“可是，爷爷，您不是分明在这里！”
　　“孩子，你看到的只是我不肯认输的灵魂呵。”

《白云睡衣》
　　小时候，爸爸常常带我去山顶捉云。我们手持顶端分叉并且粘满蜘蛛丝的长竿静静等候，一旦有白云飘过，就迅速地挥舞长竿，将云朵牢牢地罩在蛛网上。然后再将被捕的白云装入事先备好的大塑料袋。
每次出门之前，妈妈都要千叮万嘱：“记住了！一定要那种极白极白的云哟，绝不能有一点点杂质！”
这种要求并不过分，因为妈妈是要用云朵蘸满沐浴露擦洗身体的，然后还要把云朵掺入蜂蜜里涂抹全身。经过如此奢华的云朵护理，妈妈的皮肤就会像云一样白，花一样香，蜜一样甜。
倘若是山雨欲来的天气，爸爸便不肯带我，穿上雨衣一个人爬到山顶捕捉极黑极黑的乌云，而第二天妈妈的满头秀发就会像乌云一样黑，而且隐隐折射出闪电的光亮。
“哼！不肯带我捉乌云，那我一定要捉到更美的红云给你们看！”
终于在某天傍晚，我偷偷从最高最险峻的崖壁处捉到了一小片火烧云带回家里。这种红通通的云彩连爸爸都还不曾捉到过哩！
那晚妈妈真是又担忧又兴奋。她把火烧云掺到胭脂中，再涂到嘴唇、手指甲和脚趾甲上，美得就像天女一样！
美容余下的云朵，妈妈用来给我们炖汤，或者泡在葡萄酒里，又或者混入热牛奶中。饮后不但身体轻盈，飘飘欲飞，而且头脑聪敏，心情愉快。
“可是，妈妈，我好想要一件白云做的睡衣嘛！”我死磨烂打，撒娇耍赖地请求。
妈妈终于答应了！于是，她将白云混在棉絮中，每天在灯下忙碌，几个月后便为我缝出了那件美仑美奂的白云睡衣。
飘浮在半空睡觉可真是美妙呀！只是每天睡前都必须把脚踝系在床栏上，才不会在睡梦中飞走。
谁知，一天晚上小狗竟然咬断了绳子，我到底从敞开的窗口飘了出去。我睡得太沉，醒来一看，天哪，自己竟然和星星一起贴到了宇宙之屋的天花板上！

《镜子民族》

有一个集体迷恋镜子的民族，这个民族成员最大的嗜好便是通过种种玻璃镜片观察世界。
　　他们每天无数次地在镜子面前观察自己，只为了在镜中一次次地确认自己的面孔、衣服和身体。
　　但镜子民族的成员其实更热衷观赏美人们的面孔、衣服和身体。为了看得更清楚，他们通常不得不借助近视镜来弥补过度消耗的视力。
　　渴望捕捉美人们的静态之妙，镜子民族的成员便偏爱照相机的精致镜头；企图玩味美人们的动态之诱，镜子民族的成员便痴迷摄像机的神奇之镜。
　　奇怪的是，大家伙却老是觉得意犹未尽，心愿未平。于是，这个民族便发明出一种针孔一般微小的镜头，用以偷拍不同寻常的美人春光。
　　仿佛这样也不够过瘾似的，那些人竟然又发明出一种透视镜，打算穿过衣服仔细研究一番美人们的身体构造。
　　当然，镜子民族的成员也对商品的面孔、衣服和身体有着浓厚的兴趣。偶尔，他们对城市、乡村、田园、美景、名胜、古迹的面孔、衣服和身体也突然产生观赏的欲望。因此，这些人总会乐此不疲地与各种镜子、眼镜、镜头、镜片打交道。
　　他们中的少数精英甚至对宇宙的宏观与微观发生了不可遏止的兴趣。于是，那些聪明人就发明出高倍望远镜和显微镜，孜孜不倦地寻找宇宙的最大与最小。
　　令人惊讶的是，拥有如此伟大文明的镜子民族的成员却常常感到自己仿佛迷失在什么地方，茫然无助地四处乱撞，弄得身心伤痕累累。
　　难道说这世上竟有看不见的事物吗？镜子民族的人们可不愿相信这样的鬼话。
——选自廿一行《推开天空的月亮门》

《孤儿》
　　我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一口巨大的铁锅挪到露天阳台上。我帮姐姐把一些干柴堆放在铁锅周围，然后又跑到楼下用盆子收了几盆雪倒进锅里。姐姐用捡来的打火机点着火，干柴熊熊地烧起来。
那些雪很快融化成水，等到水开始冒气儿了，姐姐就把一袋儿晒干的玫瑰花瓣倒进去，用脚尖试试水温，张嘴轻咬手指，然后一丝不挂地踩进去，卧在锅底。
这时，天已经黑了，雪花像鹅毛一样飘下。姐姐在锅里舒服地躺着，喊冷我就拼命地往锅底添柴，喊热我就把用盆子从天空接来的雪倒进锅里。那些玫瑰花瓣散出浓浓的香气。姐姐高兴地在锅里戏水，水花就沿着锅沿儿溢出来，浇灭一圈儿火，弄得木炭哧哧响。
天空的雪花也不断地洒下来，落在锅里，落在姐姐身上；落在锅沿儿上吱吱作响，落在火堆里消失不见；落在阳台上、我的身上，白茫茫一片。
姐姐懒洋洋地伸出一只脚，搭在锅沿儿上：“来，帮姐姐洗小脚丫。”我说：“遵命！”高兴地蹲下身，挽起麻袋片儿棉袄的袖子，为姐姐服务。姐姐把两手枕在头后，看着我，脸上荡漾幸福的微笑，眼神里充满了柔情和深爱。
忽然，她开口问我：“小孩子，快说，姐姐是不是你的小妈妈？”我听了，忘乎所以地扑到锅里去，嚷嚷：“就是小妈妈！就是小妈妈！”锅里的水溅得到处都是。姐姐开心地大笑，一点儿也不嫌弃我，高兴地把我搂进怀里，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天空的雪花落在姐姐睫毛上，姐姐的嘴唇变成一弯新月。世界就这样静止了好一会儿。
——选自廿一行《推开天空的月亮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