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蜘蛛 沙铁衣是在一家叫做妙吉祥的书寓内接到那封催命信的。前一阵他正跟玉生香的金盏姑娘打得火热,谈笑间得知金盏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名唤银盏,姿色才艺犹在乃姊之上,是妙吉祥的女校书。沙铁衣登时食指大动,不顾金盏的痛哭挽留和诅咒怒骂,一阵风似的直奔妙吉祥而去。 所以说,男人大都愚蠢而且无聊。既是双胞胎,脸面身段自然是一模一样,熄了灯越发地就是一个人,可他偏偏还要得陇望蜀。 那一日,沙铁衣正就着一碟油炸花生米啜着小酒,细细品味银盏姑娘柔媚的侧脸,只听门外一名小厮叫唤,开门一看,就见银盏姑娘的绣户门外,有人拿了只黑漆泥金的拜匣,指名道姓要交给沙铁衣。 沙铁衣觉得蹊跷,除了金盏,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在这里。所以刚看到那只漆得油光发亮的拜匣时,还打量是金盏指望他回心转意,赠来的礼物。他打开拜匣,里面有一封信,一只小陶罐,还有一点碎银,沙铁衣一见就变了脸色。 他急忙抖开信,写信的自称是温氏后人,“欲邀静莲山庄三五故人赏月叙旧”,还定下时间,“九月十五晚相见”,甚至担心他囊中羞涩,连盘缠都一并奉上了。 信写得虽然十分客气,沙铁衣却看得手足发冷。因他居无定所,平日里狐朋狗友挖空心思想见他一面都非常困难,这姓温的却不知是用了什么通天手段,这封催命书一点没耽误,准确地寄到了银盏姑娘门上。 沙铁衣是出了名的浪荡子,自从二十年前师父尽遣门人,他便回到家中。老爹老娘见他岁数不小,给他张罗了一房媳妇。媳妇在当地是出了名的贤惠孝顺,谁想就是不如他的意,先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后来干脆逃出家去游荡,更寄回家一纸休书。贤惠媳妇接着休书,立刻便要寻死,老爹***活拦了下来,气得将休书撕个粉碎,宣布他们老沙家从此只认媳妇不认儿,正式将他逐出家门。 师门无归,家门也无归,从此他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了无牵挂,日日徜徉于秦楼楚馆,眠花宿柳,还仗着一身武功,为妓女伸头张目。江湖上门风严谨的,多有拿他当作反面典型,告诫弟子要日省其身,走正道;而那些弟子们私底下却对他的这种生存状态羡慕不已。就这样,他在众人的唾弃和羡慕中虚度了一年又一年,倒也快活似神仙,若不是此番收到这封书信,他的神仙日子还不知要过到哪一日为止。 信上的客气话写到后面就有点不太客气了,说如若迟迟不肯动身,便只好索他手中兵刃和项上人头替他前往;又怕他死后寂寞,还会请他的家中老小陪他共赴黄泉。 沙铁衣早就被逐出家门,爹娘几年前先后去世,老婆也休了,又没有一男半女,自然对这威胁嗤之以鼻。他几把将信扯碎,银盏姑娘在床上娇唤一声,他便将碎纸片揉成一团,踢到椅子下面,忙不迭陪他的心肝美人去了。虽然“温氏后人”四个字令他有些睡不安稳,但他不太相信那温氏尚有后人。二十年前此族早已被灭门,这点可是他亲眼所见的。只是那只罐子,却有点说不清楚了。 那是曲空谭专门用来喂养雨蜘蛛的陶罐。罐子顶上有一个大大的“莲”字,正是静莲庄专门请窑工特制的,除了师父唐戍旗和师伯曲空谭两人,就连师娘也不曾沾过手。 沙铁衣的师门静莲庄,可算是江湖上的一大传说。传说通常都很短暂,像天上的烟花,绚烂至极,一瞬而逝。虽然传人们会煞费苦心地挖掘出长长的历史,证明自己的门派源远流长,可事实上,静莲庄真正在江湖上有点名头,也不过是三十多年前、沙铁衣的师父唐戍旗和师伯曲空谭那一辈上的事。 唐戍旗,按通常说法,就是一代武学奇才。不仅武艺精湛,而且善于经营。千万不要以为,江湖上凭的只是武功,大错特错!从投有哪一代的武林盟主是真真正正的武功天下第一。这就像是皇家选太子,选来选去总也选不到最贤明的那一位。武功天下第一,要么根本活不到当上武林盟主的那天,要么就是不容于世,躲进深山老林了此残生。而盟主厉害就厉害在,总有一大票人会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跳出来帮衬他们,拼了老命把他们抬到盟主的位置上去。唐戍旗在武功和经营两方面都称得上杰出,所以静莲庄再也无法像过去一样,躲在山谷无人知晓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注定要成为江湖中众人注目的焦点。 静莲庄成名后,总有人打听唐戍旗跟四川唐门有什么关系。可到目前为止还拿不出任何真凭实据,谣言的双方也都不置可否,既没有公开承认,也没有公开否认。不过外人硬把唐戍旗跟四川唐门凑在一起,原因还是在一个字上——毒! 唐戍旗有个并不姓唐的师兄曲空谭,此人的武功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一塌糊涂。师兄弟们在外拼死拼活打江山,他却只躲在庄中养虫。他并不是养蟋蟀赌银子,那太掉价,没有一个体面的门派容得下这种混混。他养的虫名叫雨蜘蛛,其大如盏,吐出的丝乌黑发亮,对着光线看里面隐隐有血色,甚是吓人,不过它却是江湖至宝!但凡有被刀劈斧砍、皮开肉绽、血流如注、眼见就要命归黄泉的,只要拿一只雨蜘蛛置于伤口之上,那蜘蛛一边吮吸脓血,一边沿着创口土丝,像细密的针线般把创口缝合得天衣无缝。乌黑的蛛丝密密覆于创面,清凉镇痛、消炎解毒。第二天,创口就开始结痂,不出三日,硬痂脱落,创口愈合如新,连一丝痕迹也看不出,简直就是蛛到病除。所以江湖中人常常不惜重金,也要求得一只。 可惜雨蜘蛛十分娇贵,只能生活在常年细雨如银的地方,雨大了不行,没雨更不行。上百只幼虫中还只有一两只能长成成虫,长成后哪怕有一顿吃得不对,也会立马死掉。正因为如此,能够成功喂养雨蜘蛛的,古往今来仅有曲空谭一人而已。另外,雨蜘蛛还有一个致命弱点,医好创口后自己也油尽灯枯,八条腿一蹬,死翘翘了。可江湖上每天都上演着无数的争斗与仇杀,有那么多人流血受伤,受伤后又都想千方百计地弄一只雨蜘蛛代替自己去阴府报到。你想啊,这雨蜘蛛还能有好日子过么?你逮一只我逮一只,自然一天比一天稀少。 活的雨蜘蛛都快被人逮光了,死的也变得稀罕起来。死的跟活的可不一样,活的时候是救命仙,死了以后是夺命鬼。 死后的雨蜘蛛,只剩下一个干枯的壳,就像一枚巨大的蝉蜕。蝉蜕是一味中药,蜘蛛壳则是一剂毒药。大概雨蜘蛛救人并非心甘情愿,所以死后怨毒甚剧,碾碎枯壳后兑进酒里,即成剧毒。皮肤上只须沾到一星半点儿,就会发硬发黑,渐渐扩散到全身,以致经脉阻塞,四肢僵硬,窒息而亡,一只雨蜘蛛的毒性便足够毒死好几个大活人。 其实江湖上见血封喉的毒药也不算少,可雨蜘蛛的可怕还不在于其毒,而在其解药。蜘蛛毒药石无救,唯一可解的,就是被这只雨蜘蛛医好的那个人。把那人杀掉,趁新鲜放干全身血液,然后焚尸,得骨灰,这骨灰便是解药。制解药必须严格按照这套步骤,一杀人二放血三焚尸,有人试过,将已死之人挖出来挫骨扬灰,结果却不起任何效果。 一只雨蜘蛛的毒普天下只有一人可解,若是没本事杀掉这人,又或是这人已经死掉了,这毒就真叫无药可解了,只能一门心思等死。曾经有人为求一只雨蜘蛛的解药,因搞不清是谁,便连杀百十口,骇人听闻,天下震怖,由此还惹来一连串的江湖仇杀。至于最后毒解了没有,倒无人知晓了,估计他不等毒发身亡,早被那一百多罐骨灰给噎死了。 书说至此,焰火不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雨蜘蛛到底是应该大力推广养殖,还是该让它就此绝迹呢? 不过有一点必须承认,静莲庄虽有曲空谭,虽有雨蜘蛛,但唐戍旗却并不敢过多地依靠他们,他靠的主要还是硬桥硬马的真功夫。雨蜘蛛这玩意儿在药毒两界都算得上登峰造极了,每个被救之人都讳莫如深,生怕一不小心便成了别人的解药。好在唐戍旗非常精明,不仅救人,还替人保守秘密,于是江湖上人人皆欲结交,个个不敢得罪,静莲庄便俨然有了点江湖小霸主的意味。 每次接到救人的任务,曲空谭便在唐戍旗和众子弟的重重护卫下,用一只精致的小陶罐装好雨蜘蛛,然后又谨慎地判断病人的伤势是否已达不治。若是实在无他法可医,他才会将罐中宝物取出,救人性命。事毕,曲空谭便将雨蜘蛛的尸体小心放回陶罐,再在子弟的重重护卫下将陶罐带回。而带回的陶罐为防止有人误取,或者落入别有用心之人的手中,只由唐戍旗和曲空谭两人一道,埋藏到山谷中极其隐密的地方。 所以十几年以来,静莲庄虽然有雨蜘蛛这等江湖至宝,有曲空谭这等养蛛奇才,可他们在庄中的地位,就跟现代的核弹一样,威慑效果远大于实际功用。而真正令雨蜘蛛和曲空谭青史留名、谱下可歌可泣的江湖传奇的事件,却与江湖上的另一个传说级世家有关。 再啰唆一次,传说的特点是短暂,而短暂则意味着突遭横祸,不得天年。所以沦为江湖传说的,其实都是一些不幸的人。这回,不幸跟静莲山庄作伴的,是百目瘟神温家。 百目瘟神的可怖尤在雨蜘蛛之上。雨蜘蛛的可怕尽人皆知,而瘟神却显得神鬼莫测——这温家是武林中一个极其神秘的家族,族人甚至从不承认自己是江湖的一分子,自然也不守什么江湖规矩。他们隐居于夷人之地,却是不折不扣的汉人;与江湖中任何一个门派都没有私人瓜葛,可是几乎每一场大的是非纷争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 温家人是杀手,只要有钱,他们可以今天替甲家杀乙家,明天却反过来替乙家杀甲家。凭你是什么武林至尊、江湖泰斗,只要被温家盯上了,也只好洗洗脖子,等着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