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王仁甫不是第一天走江湖，单从王绍伟的脸色他就已经看出了这个男人并不是真的没事，印堂间的青黑之气似乎蔓延得很快，就连他薄薄的嘴唇都已没有了血色——就在不久之前，这双唇还印在自己的额头之上…… 
脸微微一红，用力地甩了甩杂念丛生的脑袋，看着王绍伟慢慢地运功疗伤，以期迫出蛇毒——他刚刚应该不是想要抛下我的吧……林瘴仿佛越来越浓了，王仁甫不安地来回踱着步，不时停下来看看王绍伟的状况，但是很遗憾，除了他虎口处的伤口微微渗出一点漆黑如墨的污血之外，一切都没有明显的好转。 
……他……会死吗？此时的王仁甫很难不想到这个问题，一方面如果他没有和颜家庄的表小姐成亲的话，自己就要为陈乔恩去做一件事，弄不好一样要赔掉性命，另一方面，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就这么死去，他觉得，他说不定会哭的。 
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 
是的。 
没有。 
迟疑了许久，他走到王绍伟身边，抓起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用力地一吸，苦腥的滋味立刻充满了口腔，他微微蹙起娟秀的眉，吐出污血，紧接着压制住王绍伟的反抗，狠狠地瞪着他，哑声道：“你以为我有本事带你上补天崖吗？！” 
王绍伟疑惑地望着王仁甫，然后安静，缓慢地调息着，直到王仁甫吸出的血恢复了鲜红的颜色之后，才轻轻地道：“你知不知道，这样是会赔上性命的。” 
王仁甫眨了眨眼睛，淡淡笑道：“要是那么怕死，还走什么江湖！” 
王绍伟望着他微微有些缥缈的眼神，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痛惜，痛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站起身，简单地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在王仁甫面前蹲下，示意他趴上自己的背：“这崖壁上都是那种蛇，咱们只好想办法走别的路上补天崖了。” 
王仁甫伸出手，攀附住他的肩膀，并在他的背上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把脸贴上去蹭了两下后眯起了眼睛，他觉得有一点困倦，但是却不想这样睡去。 
这样和他聊聊天应该也不错……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小乔骗了你？”他的声音很轻，可是王绍伟的身体却立刻僵硬了起来，“或是，有人骗了她？” 
王绍伟放松下来，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对刚刚救过自己的人摆脸色的，更何况他并不讨厌这个叫做王仁甫的男人。 
甚至，他愿意用“喜欢”来形容他对他的感觉，只不过，这个锋芒太露的人总是用他的聪明无时无刻地伤着人，而伤人者却毫无知觉。 
“我不知道……”他回答，声音疲惫，“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

（十九） 
补天崖很高，越往上去，雾气就越浓，崖壁就越湿滑，甚至连石块也都更容易松动了。一块碎石顺着陡峭的崖壁滑了下去，哗啦啦的声音在瞬间消弭，没有回声，不知是因为雾气太重，还是因为还没有落到崖底。 
汗水顺着头发一丝丝蜿蜒滑下，王绍伟不知道自己究竟爬了多久，爬了多高，只感到身子越来越重，就连意识都有些模糊——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希望缓和一下汗水流进眼睛里的刺痛，但是很显然，他失败了，眼睛依然炽热疼痛。 
一只冰冷的手忽然覆在了王绍伟的眉眼之间，沁凉使所有不适在瞬间离析，就连那渐渐游离的意识都被拉了回来。

王仁甫用一只手抓着他胸口的衣服，而另一只手则盖在王绍伟的额前：“好点吗？” 
“……抓紧！”心中涌上一种混乱的情愫，于是干涩沙哑的声音也只能吐出这两个字。王绍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会在王仁甫的手覆盖在自己脸上的那一刹跳得那么狂乱，就连当年的小乔都不曾让他的心如此失控过…… 
王仁甫沉默地把手收回，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脸贴在他的肩上，感受着他的躯体所散发出来的热量。他从没有与任何一个人如此贴近过，近得仿佛，只要王绍伟一回头，就可以吻上他的唇……脸微微发烫，明知道对方现在根本不可能看到自己的脸，却还是扭过头去，藏起一脸的霞光。

很静，静得仿佛一切都已经消失，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他们两个人面前的石壁，唯一可以听见的就是彼此的呼吸声，或许，还有心跳。王仁甫在抬头看见崖壁的尽头时，心中陡然闪过一丝不愿承认，却始终不能不承认的惆怅，似乎，这崖壁应该再高一点，好让他可以距离一个人那么近的时间长一点。 
这很好笑。 
王仁甫知道。

所以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在王绍伟瘫坐在补天崖顶上的那一刻默默地解开曾经将两人紧紧捆缚在一起的藤蔓，然后远远地坐在一边——他是个老讲hu了，他知道自己现在对王绍伟产生的感觉有多么危险。

“……也许……”王绍伟躺在地上无力地开口，“我想……我也许……也许是可以放下的……” 
王仁甫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不知道王绍伟说的“放下”指的是什么，只隐约感到他的身上仿佛忽然落下了一道阳光。 
明媚，耀眼，温暖，平和而充满希望。
他抬头，天空依然阴霾，哪里来的阳光？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在休息了片刻之后，王绍伟从地上爬起身，走到王仁甫身旁，一把抓住对方看来颇为纤细的手腕，把王仁甫往背上一拉，便轻松地背起了他，“在天黑之前过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孙协志。” 
王仁甫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这个第一眼很普通的男人竟也拥有着精致，只不过，这精致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到的，只有在靠得很近很近的时候，才有可能发现，然后慢慢地扩散开来，于是整个人便都精致了起来，和第一眼的印象，完全不同了。直觉告诉王仁甫，再这样和他相处下去是很危险的，可是他却又不能拒绝他伸过来的手——和他靠在一起的感觉很温暖，这是他一直期望，却多年都不曾得到的。 
他一向不是个有自制力的人，对于诱惑，他只能接受。 
收紧手臂，让自己的身体可以更贴近他，像一只小山猫一样把鼻子蹭向他的脖子，闭上眼睛，听他的呼吸声。

（二十） 
王仁甫是被一阵迅猛的山风吹醒的。 
他揉了揉自己酸痛的眼睛，拍了拍王绍伟的肩膀：“这是什么地方？” 
的确，他是该问问的，补天崖上虽然有风，但绝没有现在这么强烈，更何况，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王绍伟究竟背着他走到了哪里。 
“这里是鹊桥。”王绍伟的声音听起来更沙哑了，“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 
——我休息？ 
王仁甫不禁失笑，他有什么可休息的？他一直在他背上睡觉来着…… 
“不然我去找吃的，你休息？”他淡淡地提议着，并且微微挣扎了一下，希望王绍伟放下他。 
王绍伟沉默地俯下身放开王仁甫，然后起身：“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过桥。” 
王仁甫听他一说，才恍惚发现在不远处的断崖，有一条索桥正在风中摇摆：“既然有桥，为什么不先过桥？” 
王绍伟叹了口气，向索桥望了一眼，转身便离开。 
“喂！”王仁甫没有等到答案，只得在原地坐下，“什么嘛……” 
补天崖的确是太高了，几乎没有生长任何可以食用的果实，所以现在摆在王仁甫眼前的是一只状态可疑的烤熟的不知名鸟类。

“这是什么？” 
“我打下来的鸟，”王绍伟丢下这句话就走向了断崖，静静地望着那条索桥，“你快吃，吃完咱们就过桥。” 
王仁甫翻了个白眼，一口咬住鸟腿——味道居然还不错…… 
“喂！你先前说，你那口血是吐赖薇如看的，是什么意思？”王仁甫忍受不了沉默，于是用塞满肉的嘴含糊地问道。 
王绍伟回头，看着他鼓鼓的腮帮子不禁笑了笑，走到他身边伸手擦干净他蹭在脸上的油渍：“使气血逆行，吐一口血出来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更何况当时小刀孟哲都在赖薇如手中，我和老大就算硬来也没有胜算，还不如扮猪吃老虎，让他们以为我受了伤，那样不论是看守还是捆绑多少都会有些疏漏的。” 
“你就是用那‘疏漏’解开牛筋的？”王仁甫继续问，他发现自己很喜欢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有点沙哑，有点粘糯，还有一点点的熟悉。 
“对，在他们绑住我的时候，我偷偷地握住了一段绳子，”他用手比划给王仁甫看，“然后，再逃走的时候，只要这么一抖，不论他绑多紧，绳子一定会松开。” 
“那你还说什么‘魔法师’？”再翻一个白眼，但是却并没有不满的意思。

王仁甫甩开他的手：“其实我也在江湖上打混了多年，并不是一个需要照顾的人。” 
王绍伟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咱们先过去。” 
铁索上很滑，多年来的雾气侵蚀并没有让它生满锈迹，反而是一种淡黄色的苔藓遍布在铁索的各处，发出幽幽淡淡的光芒来，很柔和，却有着说不出的诡谲。 
铁索的另一端伸向遥远的浓雾之中，王绍伟和王仁甫看不清楚彼岸的轮廓。 
王绍伟将衣服的下摆撕下来，缠绕在手掌上，一层一层，他缠得越紧，王仁甫看得越心惊。 
“你……你打算徒手过去？”前面的索桥其实就是一条手腕粗的铁索，他难道想靠双手滑过去？ 
“没有别的办法了。”王绍伟淡淡地说，“都到这里了，再回去是绝没可能的，只有往前走。” 
“如果……如果掉下去了呢？” 
“就算可能掉下去，也总比在这里等死的好……”王绍伟的目光忽然柔和了起来，他的手慢慢地抚上王仁甫的脸，擦干净他脸上的灰尘，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能过去，你就能过去，我发誓。” 
王仁甫不知道自己的脸是不是在那一瞬间红了起来，他只知道自己的心脏忘记了原本的频率，疯狂地跳动着，快得几乎让他感到窒息——他的眼睛是一种奇异的黑，深邃得仿佛塞外的夜空，说不出的温柔，说不出的，荒凉。 
荒凉？ 
王仁甫奇怪自己为什么要用这个词来形容他，却又在那一刹想起，就在不久之前，这个男人温柔的亲吻，也许就是把自己和他生命中的某个人重叠了，那个人，会不会是小乔？ 
心脏猛然收缩起来，剧烈的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你的眼睛透过我，究竟看见了谁？ 
没有力量推开他。 
没有勇气推开他。 
王仁甫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不想推开他。 
毕竟他的背是那么温暖，而他的眼睛是那么温柔。 
即使，即使他的温柔原本并不是给自己的。 
皱起眉头，弱势地低下头：“那走吧！”

po一帖子太难了~~~

（二十一） 
有的时候，王仁甫不得不承认，在江湖上做事，要的就是破釜沉舟，绝无后路，若是一早算好了千万条后路，那么就没有了江湖。 
这依旧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后，王仁甫对季芹说的。 
那一年的春天很早，早得还有些微微的寒，寒得这条铁索上连一棵淡黄色的苔藓都没有生长出来。 
有的只是前一年的繁华痕迹，有的只是一片铁锈般的植物残骸。 
还有的，就是那很多很多年以前，王绍伟背着王仁甫徒手滑过不知终点在何处的铁索时留下的一道旧迹。 
那些当年被王绍伟的手滑过的地方，再没有生长过任何植物，只有黑铁的光泽在浓雾之中反射着当年的种种。 
用孙协志的话说，那一年，他再看到他们两个的时候，他几乎认不出他们了。 
许孟哲无措地站在一边，偷偷地用眼睛瞄着王仁甫，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可能一起坐在大东山的驿路上等他们，即使他们看来都有些憔悴，他们的衣服都有些破烂不堪。 
他们究竟一起经历了些什么？ 
最奇怪的就是，那个王仁甫在和他们见了面之后，似乎连一句话都没说过——以他之前的表现来说，自己害他落在陈乔恩的手里，他没理由不来找自己报仇的——最起码，也要来骂自己一顿才合逻辑。 
脖子有点酸……许孟哲僵硬地活动了一下之后，把目光投向了王绍伟。 
这个家伙还真是邪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来也没人拦得住，走也没人挡得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在鸿宾楼连一两银子都付不出？以他的武功来说，他怎么可能被小偷偷了钱袋而不自觉？怎么可能用那种被遗弃的狗的眼神看着他，向他祈求帮助？ 
这家伙大可以一推两瞪眼，老子就是没钱，怎样？！ 
“唉……” 
叹气。 
还有自己家那个老大——拜托，你是总镖头诶！你不用一脸紧张地忙前忙后，为那个家伙的手上药吧？！ 
尽管，这一切好像都是因为自己太冲动，可是，可是他是许孟哲诶！他是有一点冲动，但他也乖乖地听了老大一路的唠叨，也算是赎了罪了吧？

孙协志听见许孟哲的叹息声，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他还小，你……你不要怪他，是我教的不好。” 
王绍伟把目光投向远方，没有说话，在很久之后，他才抽回了手：“老大，我并不是个爱记恨的人。” 
“那……他呢？”孙协志的声音轻轻的，有点虚幻的感觉。 
“谁？仁甫吗？”王绍伟淡淡应着，“他看来有点奸猾，但绝不是个爱记恨的人。 
” 
“看来，这一路，我错过了很多。”孙协志低低地叹息着，狭长黑亮的凤眼遥遥望向远方，看起来很朦胧。 
王绍伟一怔，讶异地看着孙协志：“老大你……” 
孙协志笑着在他的后脑上轻轻巴了一下：“好啦！上路吧！还发呆哦！” 
就在孙协志轻轻地巴王绍伟的时候，王仁甫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除了这个声音之外，还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等那个王绍伟落单的时候，他也要这样巴回来，而且还要巴得更狠！暗自恨恨地想着，目光一转，又落在王绍伟的手臂上——那双手臂或许还算得上强壮，但是同时负担两个人的体重还是不行的吧……如果没有自己，那个家伙是不是可以轻轻松松地走过那条索桥，而不是像刚才那样，用两只手吊起身体滑过来的吧……王仁甫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风声，在湿粘的雾气中，王绍伟背着他，用双手抓着铁锁，滑过万丈深渊，将那寂寞了不知多少年的空旷斩破一道似乎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 
然后，他拉着他的手，缓缓地穿行在山岚林瘴间，下了一个峰口，站在驿路上。 
驿路上有阳光，尽管日薄。 
其实他一直知道他已伤了手臂，可是他却没有说破，只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等到可以休息的时候，他一定会为他好好地敷上消肿的草药，而现在，只应该赶路。 
也，只能赶路。 
因为在他们的双脚踏上大东山的土地后，王绍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天居然还没有黑，咱们说不定还能赶在孙协志的前面。” 
仅只一句话，便将他所有的心疼全部封杀，他苦笑，却只能紧紧地握着他宽厚的手掌，感受着他因为手臂拉伤而不能控制的细微颤抖。 
他们的确赶在了孙协志的前面，可是王仁甫却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王绍伟的伤——在看见孙协志的那一刹，王绍伟竟然把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用力地向那三个人挥着。 
——或许，只有在补天崖上，他……才会在我的手里安分下来吧…… 
不自觉地想着，脸便阴沉下来，直到他意识到自己这种想法多么好笑…… 
“仁甫，”抬头，眼前出现的是彭小刀的脸，“这次是我对不住你和绍伟——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彭小刀的兄弟，不疑不弃。” 
王仁甫看着他，漂亮的杏眼一眨一眨，然后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当我是自己人了？” 
彭小刀点头。 
“那好，我问你，你们保的这趟镖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老实说，彭小刀刚刚那番话还真让他有点感动，但多年行走江湖，他又怎么会不懂得多一分感动就多一分危险的道理？ 
彭小刀一怔，似乎没想到王仁甫竟会问这样的问题，回头看看自家老大，却发现那家伙正看着王绍伟不知道在想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 
“是‘紫禁’。” 
彭小刀回头，只见许孟哲满脸通红地站在自己身后，瓮声瓮气地回答王仁甫。 
“‘紫禁’？！”王仁甫不禁一怔，瞪圆了眼睛，“就是传说中仓颉造字之后所写出的第一本书？” 
“不仅仅是这样，”彭小刀再次向孙协志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叹气道，“托镖的人说，这还是一本记载着至高武功的秘籍，只有有缘人才能读得懂。” 
“所以，”王仁甫的眼波一转，“你们都没看过是不是？” 
“看过。”许孟哲答道，“不过是一根根竹简，什么字都没有。” 
——什么字都没有…… 
王仁甫上下打量着许孟哲，思考他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喂！上路了。”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他的肩上，王仁甫回头，王绍伟的脸便落入了眼帘，梨涡深深地陷成一个小小的坑，满满地装着笑意，脸上的泥污早已被人细心地擦干净了，手臂虽然还是微微地红肿着，但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药酒推拿的痕迹。 
“对啊！也休息够了吧！”孙协志站在他身旁，一样微笑着，夕阳映在两人的脸上，淡淡地泛着霞光。 
从心脏传来一阵刺痛，王仁甫忽然想起了陈乔恩——这个女人究竟给自己下了什么毒？怎么会每时每刻纠缠着他？莫非他根本等不到七天？ 
摇头，用力摇头——有一分生的希望，就不要绝望地去想死——曾有个人这样告诉过他，于是，这个信念便支撑着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春秋，在江湖里沉浮无依，却依旧能够活下来.

（二十二） 
大东山和小东山完全不同，没有小东山的险峻幽奇却多了几分大气，甚至在路旁还有人家。 
幽黑幽黑的山路，崎岖而又荒凉，苍白的月光落在两旁森森的林木上，有风的时候，便摇晃起一片悉簌的海浪。 
恍惚不知今夕。 
在这样的风月夜色中，若是忽然看见了一盏流淌着昏黄光芒的灯，那又是怎样的温暖，怎样的窝心？ 
前面就有一盏这样的灯。 
灯挂在风檐下，随着夜风的节奏微微摇晃着，灯光明灭。 
“前面应该是家客栈。”孙协志的声音很温润，“咱们去看看。” 
“我不去。”走在最后的王仁甫站在黑暗中交手而立，声音冷冽而坚决，与孙协志的温润完全不同。 
“为什么？”许孟哲抢着问，“不是说好了不计前嫌的吗？有床不睡难道要睡石头？” 
王仁甫翻了一个白眼，又忍不住再翻一个：“你这白目的橘子猪——哪有人会在这荒山野地里开客栈的？用头发想也知道不是黑店就是凶宅啊！” 
许孟哲被抢白得干瞪眼，张着嘴巴许久没有说出话来，直到王绍伟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宿一宿对你我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是小刀有腰伤，禁不起风寒——所以不管是黑店还是凶宅，只要小心一点应该没有问题……” 
“哼……”浅浅地表示了一下不满，然后向孙协志瞟了一眼，“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孙协志一怔，他当然听出了王仁甫的口气不善，不安地向王绍伟看了一眼，而王绍伟正站在许孟哲身后，看着那盏灯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大东山就是颜家庄的地界了，不然……不然咱们连夜赶路，到了颜家庄，也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孙协志说着，心中忽然出现的那一点点懊恼如涟漪般一环环荡漾开去，直至心乱如麻。 
为什么他就没有想到前面可能有的危险？ 
就像一开始遇到赖薇如，现在想来，王绍伟的问题或许是在试验她话里的真假，他与颜家庄结亲，自然是知道颜家庄里都有些什么人的，可是他们却没有让他问下去，结果全军覆没，还害他受了伤。 
……还……还让他遇到了王仁甫…… 
而现在，他的提议可能让他们再次陷落在某个陷阱之中，可是王仁甫却能一眼看破隐藏的天机…… 
“不必了。”王绍伟收回目光看着他，声音柔软，“前面的路还远，今天大家都累了，我决定去睡床。” 
王仁甫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王绍伟，后者却只是微笑，曾与他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正搭在孙协志的肩上。 
“你……你这个失智老头！” 
一巴掌推开他，硬生生从孙协志和王绍伟中间冲过去，向那盏灯走了过去，一脚踹开人家的大门，又将扑上来看家护院的土狗踢上了天，恶声恶相地指着一个看起来白白胖胖，眼睛又眯眯的小胖子吼道：“你们当家的呢！” 
那孩子抱着一只受惊的小母鸡，用力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在夜里闯进自己家里的不速之客：“你……你是谁……” 
“你管我是谁！”上前一步，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赶快把你们当家的给我找来！我不为难你！”

“王仁甫！你这是干什么？！”王绍伟一步冲进院子，拉开王仁甫，满脸歉意地把那个受尽惊吓的孩子扶起来。 
“住店啊！”王仁甫翻着白眼向院门瞟了一眼，“不然你以为我抢劫哦！” 
“你……你抢劫？！”那孩子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你是强盗……” 
“谁谁谁啊？！谁强盗那么低级啊！”王仁甫推开王绍伟冲那孩子喊着，“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告诉你哦！要做就做飞贼，又美又帅气……”话还没说完，就被王绍伟捂住了嘴，整个人向后倒去，落在王绍伟的胸膛上，被一种久违了的温暖包围其中，“呜……你……你干嘛啦你！”七手八脚地巴下了王绍伟的手，红着脸怒问——感谢黑夜的黑，让人看不清颜色的变化…… 
“你不要教坏人家孩子啦！什么当飞贼……”王绍伟口气不善，似乎一听到“飞贼”两个字就说不出的不爽。 
“怎样？你不爽飞贼啊你！”没有经过大脑，王仁甫几乎脱口而出，“我就知道你还是比较喜欢没有经验还敢闯荡江湖没本事还硬逞强的小镖师！” 
“啪！” 
一个耳光打出去，几乎所有人，包括那个一直在发抖的小胖子都愣住了。 
“你……”王仁甫怔怔地看着他，眼前这人还是那个拼了命也要背着他飞渡补天崖的王绍伟吗？ 
他……他打他诶！他竟然打他！ 
“那……那个……仁甫，我……我不是……”王绍伟充满歉意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以他的性格来说，对一个认识才不过一天的人有着如此在意的情绪是很不可思议的，可是他却在看着王仁甫水亮的杏眼的时候，有着说不清楚的心虚，“我……对不起。”当所有的解释浓缩成三个字的时候，王绍伟忽然感到一块石头不知何时压上了他的心头。 
这感觉很熟悉，他在补天崖上刚刚卸下了一块，他知道，那是他心里的小乔；可是在这个农家小院里，他又背上了一块，这次他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 
王仁甫的？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门口站着一个壮实的青年，肩上背着一把弓，手里还拎着一只山鸡。 
“我叫孙协志，和我的朋友路过这里，想在你这里借宿一晚，多少钱我们照付。” 
或许是孙协志的长相实在不像个坏蛋，或许是他的声音温和得能舒缓人的情绪，那个猎户模样的人没有再说什么，一步跨进院子，疑惑地看了看站在院子中间的王绍伟和王仁甫：“你就算给钱，也不能把我弟弟吓成这个样子啊！” 
“那个……这是压惊费……”孙协志向许孟哲挥了挥手，后者立刻双手奉上一个一两的小银锞子。 
“哇！是银子！”那个小胖子“呼”地跳了起来，“二哥！咱们有钱买狮头了！能赶上颜家庄的喜事了！” 
“孝儒，你给我进去！”那人似乎是觉得很丢脸，指着房门，“……那个……你们今天就在我和我三弟的房间里将就一下吧！我大哥身子不太好，恐怕不能腾出房间来了。” 
“这已经很好了，”王绍伟没等王仁甫张嘴，“我们本来只是想借个屋檐。” 
“我叫蔡尚甫，有什么事可以找我，”他笑了笑，带着些许阴柔之气，却并没有让人感到不舒服，或许当家的那个人终究是豪放不起来的，太多的责任，总是会把人压制得谨小慎微——王绍伟暗自想着，向孙协志望了一眼，“刚才那个是我小弟，他叫简孝儒，胆子小又爱乱讲话，你们不要计较他。”

（二十七） 
回到昨夜休憩的农院，果然是意料之中的人去楼空。 
“我就知道……”王仁甫淡淡地叹息，看来这一次，他真的是在劫难逃，生生死死皆不由他了。 
“即使在这里没有得手，他们也一定会在前面下手的。”王绍伟的手落在王仁甫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希望他能够感受到温暖。 
王仁甫冷笑，一个霸王卸甲脱去他的手掌：“我什么都没说，不用急着为你的小镖头开脱。” 
“你！”王绍伟一时语塞，神情尴尬。 
“怎样？又要打我？”王仁甫上前一步，仰脸望着他，“我等你啊！”话音刚落，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顺着指缝滑落。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几乎是一种心疼的急切，王绍伟扶起他的肩膀，封住他身上的几处大穴，以期减轻他的痛苦。 
“滚！”粗鲁地推开，强迫自己不去眷恋，王仁甫蹲在地上用手支撑着身体，不住地咳着。 
“你想活下去，应该对这位仁兄好一点。”阴阳怪气的声音刺得两人汗毛倒竖。 
一个浑身鲜绿的人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正是他发出的声音。 
王仁甫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严格来说，那根本不能算是一个人！他有一身鲜绿的皮肤和一个白惨惨的肚皮，两只又圆又大的眼睛长在头顶上，白多黑少，一张大嘴几乎裂到了耳根，但最可怕的还是他的手，在他的手指之间有一层薄薄的膜，犹如动物的蹼一般。 
“你是什么东西！”王仁甫闭着眼，忍住一阵反胃，却依旧不认输大声问，“你凭什么管我的事！” 
“他是来自苗疆的降头师，”王绍伟的声音很平静，就连将王仁甫拉到身后的手都很稳定，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怪人的出现，“茼蒿大师，你怎么会来中原？” 
“人皆有价，只求善价。”被称为茼蒿大师的怪人说道，“看到我，你好像并不意外。” 
王绍伟点头：“仁甫谨慎，每餐必用银针试探，要在他的饮食里下毒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直视着茼蒿大师的眼睛，“但是你却可以。” 
茼蒿大师冷笑：“我凭什么可以？” 
“你在昨天晚上的汤里布下某种药物，使之在银针上生成一层薄膜，从而与空气隔绝，而这种药物极有可能是某种药引。”王绍伟淡淡道，“今早的早饭是小米粥——这当然是你们安排好的——当仁甫再次用银针试探的时候，昨天留下的薄膜就会溶解在粥里，与另外一份药物相混合——单独食用其中一种也许无害，但同时吃下，却可能是剧毒——于是仁甫在不知觉中便着了你的道。” 
茼蒿大师拍了拍手掌，发出“噗噗”的声音：“看来老板真是没说错，你果然是个人才。” 
“你要怎样才肯交出解药？”王绍伟的手紧紧地握着王仁甫，这一次，他没有推开他。 
“很简单。”茼蒿大师桀桀怪笑，“以孙协志对你的信任，你想从他手里拿到‘紫禁’应该不是件难事。” 
王绍伟的瞳孔猛然收缩：“果然是为了‘紫禁’！” 
茼蒿大师点头：“不错，就是‘紫禁’！” 
“那只是一卷没有字的竹简，你要它做什么？”王仁甫缓缓开口。 
“这你不必关心！”茼蒿大师道，“王绍伟，你去还是不去？” 
“……从孙协志手里拿回来自然是不难，”王绍伟望着颜家庄的方向，“但是他们现在恐怕已经到了颜家庄，已经把‘紫禁’交给了颜行书。” 
“这就是你的问题了。” 
“我还有一个疑问。”王绍伟向前跨了一步，拦住作势要走的茼蒿大师，“你明明有手段撂倒所有人，为什么不直接跟孙协志要，反而如此大费周章？” 
“这个嘛……”茼蒿大师深深地向王仁甫看了一眼，然后笑得诡谲，“我只是不想落到之前那个人的下场，不得不小心一点而已。” 
王绍伟皱眉——之前那个人？什么意思？ 
背后微微一沉，王绍伟回身，王仁甫便落入他的怀中，王绍伟的手指滑过对方苍白光滑的脸颊，一丝微微的冷便由指尖传了上来——他恐怕是拖不得了…… 
“痛不痛？”问，王绍伟轻声。 
王仁甫摇头，他并不是怕王绍伟担心才这样回答的，他是真的不痛，可是却无法抑制住那要命的咳嗽，每咳一下，就会呕出一口血，这才是真正的恐怖。 
“对了。”茼蒿大师忽然又道，“王绍伟，你最好有点效率，就算这个家伙的生死你不在意，你总也要在意一下自己的性命吧？” 
王绍伟的背微微一僵：“也就是说，我们五个人的命都在你的手里？” 
“当然不是。”茼蒿大师摇头，就连他身后那条短短的尾巴都在轻轻摇晃，“我的毒药可不是谁都有命吃一口的！那三个家伙想吃还要再努力一点。” 
“如此说来，在下荣幸之至。” 
王绍伟的声音很平淡，完全听不出有任何情绪的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