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牌儿自有他的巧妙高 ——比较两版《秦香莲》的剧情戏理

先看裘、张版的（不是电影版），感觉这十几分钟的戏，矛盾冲突的线，在进展中有不顺溜的地方。
国太进到开封府：“驸马做事无主张，悔婚男儿招东床，看在哀家将他放。”意思是，给我个面子，把人放了。包拯答：“香莲的官司无下场。”陈世美犯了那么多罪恶不讲，推到秦香莲身上，说这个官司不好收场啊。就显得软了。而且，在国太听来，好像她的面子还不如一个民女，这不戗火吗。

对包拯不给面子，国太道：“好个胆大小包拯，哀家传旨他不听。怒气不息且坐定，看你把他怎样行。”就是坐观其变。接下来包拯的反应开始跳脱了：“国太大堂来坐定，倒叫包拯心内惊。刽子手，虎头铜铡来搭定，顷刻要他命残生。”人家在你开封府上“坐定”一下，你就把铡刀抬上来了，还放桌子上，赤裸裸地威胁啊。这包拯也太虎了，确实有点“藐皇家”的意思。
这个时候上铡刀，感觉是个败笔。在剧情的发展中，上铡刀应该是大杀招，要铺垫好了，火候到了才出，现在刚说两句，矛盾的激烈程度还没到高潮呢，就早早把它祭出来，打乱了节奏，反倒让后面的戏不好接了，容易凉了。
铡刀上来后，国太的反应：“一见铜铡搭上堂，不由哀家心内慌。回头便把包拯叫，快将原告带上堂。”大宋太后，面对臣下虎头虎脑的挑战，咋又软了呢，对铡刀上桌这件事装没看见？

接下来，是香莲上堂，国太命人抢孩子，包拯再上堂，把孩子又抢回来。本来抢儿女的这个情节是可以有的，反映了最高统治者的险恶，想以儿女要挟秦香莲，比打她本人更毒一些。不过，这个情结处理起来也有难度：国太动粗了，派人抢人；包拯也动粗了，又派人抢回来，相当于彻底撕破脸了，矛盾都这样了，下面的戏该咋接啊，就剩下两帮人火拼了，难道安排一场清场的打戏吗？周舍弃了这个情节。
而且，裘、张版对抢来抢去这块儿的处理好像也有不妥，有点像闹剧。
包拯：“国太，因何抢她的小娇生。”
国太：“哪个见她儿和女。”
王朝：“她子那边隐身存。”
是在玩藏猫猫吗？国太你以为开封府的人是秘书省那些爬格子的近视眼吗，两个大活人都看不见？咋睁眼说瞎话呢，符合你国太的身份吗，要注意素质。
开封府的人抢回孩子时，国太的做表，就像木鸡一样坐在那。人家硬闯你的侍卫队抢人，身为国太，你就当没事人一样，屁也没放一个，这样好吗。倒是有人憋不住了，王朝表示他看不下去了，出头说话：“相爷快与她把冤伸。”按说，包拯这个风头上，一鼓作气把案子办完就得了。可是到这里突然峰回路转，开始退缩了：“这是纹银三百两，拿回家去度饥寒。”咋回事，刚才上铡刀的勇气呢？刚才抢人的硬气呢？咋说反转就反转。

包拯下定决心后，接下来国太的反映又有点像闹剧：“哀家铜铡来护定，不如一同命归阴。”这国太，估计就是《打龙袍》里的那个李妃，流落民间几十年，没白混。包拯的反应也是清奇：“国太铡口来护定，倒叫包拯无计行。头上摘去乌纱顶，国太呀，纵有这塌天大祸，有某担承。”国太还在铡刀那趴着呢，你摘乌纱几个意思？是说老太太你再护着，连你一块儿铡吗？敢不敢一刀铡俩，包拯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也许这时候双方都在放虚招，看谁狠得过谁？包拯的意思是，然而我早已看穿了一切，我豁着官儿不做，也要治治你这碰瓷儿的老太太？
最后就是当场开铡，在开封肉联厂的大堂上，在包大人的办公桌上，血糊淋拉地把驸马铡了。

再看周的。国太和包拯斗法，分了五个阶段，顺流而下，比较清楚合理。
第一个是论理阶段，国太一上来，先来硬的，兴师问罪：“驸马未曾犯王法，你胡作非为理太差。”包拯答以驸马的几条大罪：“说什么驸马未犯法，停妻再娶骗皇家。杀子灭嗣罪孽大，论理就该把头杀。”这样的答复就很提气。
第二个是讲情阶段，硬的不行，国太来软的：“驸马犯罪当正法，看在哀家饶恕他。”包拯答：“滔天罪行非戏耍，公道不肯饶恕他。”意思是，不是不给你老太太面子，是事关公理，我干的是维护公理的活儿，不能违反原则。这就比裘、张版的“香莲的官司无下场”，要有力度，也合理。
软硬不吃，接下来是拷秦阶段，想从原告突破。包拯出来回护，这段周着墨不多。

拷秦耍横不成，国太又来软的，是第四个劝诱阶段：”你若放了陈驸马，管教你官爵往上加。”国太还说出掏心掏肺的话：“难道我儿她守寡。”宋明以后社会风气要求妇女从一而终，皇家也不列外。秦香莲从反方也加入对包拯的劝说：“皇家的女儿怕守寡，百姓的冤仇就不管他。”国太又说：“自从先王立国法，哪有臣子藐皇家。”这段劝说，让整出戏的高度出来了，它触及到法律的本质——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工具。当皇家贵族犯了法，侵害老百姓的时候，你法官站在哪面？是维护贵族的利益，还是维护法律的公正。当然，国太说的，是历朝历代法律的真谛，而戏里面包拯的公正，只是人们的美好寄托。

劝诱也不成，国太使出最硬的，搅闹阶段：“怒冲冲坐在了大堂上，谁敢斩驸马先斩他。”国太虽然不是政府的官儿，但她下的旨，臣子也是要听的。国太按理不该对朝堂的事发令，但她开搅了，就发令了，你能咋地？所以包拯道：“一见国太把印搬，倒叫包拯两为难。”国太的这种搅闹方式，比趴到铡刀边上更合理，一来，她不是农村老太太，为了阻止拆迁队敢躺在推土机前。二来，也为激怒包拯下定立铡的决心，起了火上浇油的铺垫。如果国太不这么闹，可能包拯还要按程序处理，上报啊、复核啊，秋决啊，这么一闹，把他的脾气也激起来了。老牌儿最善于处理矛盾一步步发展、激化，直到最后大爆发的戏。像杀惜，开始没想杀，还是想好好过日子，是一步步被逼的，激情杀人。大概老牌儿的包拯，也有点激情判决的意思。

这块儿的剧情，初看好像有点矛盾。国太坐到大堂上后，包拯还是很坚定的：“我今不能把冤屈断，我情愿罢职丢官离朝班。”既然这么坚定了，为啥又拿出纹银三百两，让香莲回去。细想，这里包拯并不是退缩犹豫了，而是为香莲母子安排后路。包拯已然下定丢官抗旨的决心，他一下台就没人能保护香莲母子了，所以他说“速带儿女回家园”，而不说“拿回家去度饥寒”。这个“速”字，是让她们快走，走了，他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但香莲会错了意，认为是花钱打发她走，说他官官相护，为包拯立铡陈世美的火上浇上了又一勺油。

合情合理，层次分明，一气呵成，是老牌儿对剧情戏理的一贯追求。再说一句，电影版裘、张《秦香莲》的最后一场，对老版的做了很多改动，顺溜多了，这里面恐怕也有对南派《秦香莲》合理成分的吸取。

@梨园独帜 梨园老头，我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