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机战场的格局，是和单机不同的：都是那些有套路的场地，场内有许多人，可以随时上场切磋。常来联机的人，傍午傍晚上了战场，每每花一百第纳尔，买一把低级剑，——这是二十多月前的事，现在每把要涨到两百第纳尔，——在战场上冲着，激情地和敌人厮杀；倘肯多花三四百第纳尔，便可以买一件轻甲，或者一面盾牌，如果出到上千第纳尔，那就能买一件好甲，但这些士兵，多是普通玩家，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屁股老的，才在选择装备的面板上，要高级装备，悠闲地上战场杀敌。
我从刚入坑起，便在联机战场上当路人，队长说，样子太傻，怕对付不了老屁股，就在侧面打打普通玩家罢。战场侧面的普通玩家，虽然技术一般，但武器晃来晃去招式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你有没有出招，看过你是不是要格挡，又不断抽风，然后出招：在这严重抽风下，格挡也很困难。所以过了几天，队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伯爵的情面大，踢出不得，便改为专门掩护队友的一个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跟在队伍后面，防止被偷袭。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队长是一副凶脸孔，老玩家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杰卡哈洛到场，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杰卡哈洛是买高级武器而穿布甲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一般；脸色黝黑，身上时常散发出非洲人的气息；一头乱蓬蓬的中长的黑发。穿的虽然是布甲，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天没有换，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铁壁无敌，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不姓孔，别人便从羊皮纸上的“WRNMMP”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杰哈。杰哈一到战场，所有战场上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杰哈，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商人说，“来两根标枪，要一把战争之剑。”便拿出三千第纳尔。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人家爆头了！”杰哈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人家的旗，吊着打。”杰哈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偷不能算偷……窃旗！……老屁股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无甲巨剑”，什么“无双”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战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杰哈原来也穿重甲，但经常被人风筝，又不会配合；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不穿甲了。幸而耍得一手好剑，便替队伍打侧面，换几件装备。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一人单干。跟着队伍不到几分钟，便连人和武器护甲第纳尔，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入队的人也没有了。杰哈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旗的事。但他在我们队伍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木牌上，但不出一小时，定然还清，从木牌上拭去了杰哈的名字。
　　杰哈连砍了几个敌人，非洲的脸色渐渐复了欧气，旁人便又问道，“杰哈，你当真会格挡么？”杰哈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职位也捞不到呢？”杰哈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铁壁无敌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战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队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队长见了杰哈，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杰哈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技术，便只好向新人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会格挡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会格挡，……我便考你一考。面对敌人攻击，怎样格挡的？”我想，甲都不穿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杰哈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挡罢？……我教给你，记着！格挡应该记着。将来做队长的时候，教新人要用。”我暗想我和队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队长也从不教新人格挡；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往敌人的攻击方向挡去么？”杰哈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粘着泥土的第纳尔敲着木箱，点头说，“对呀对呀！……格挡有四个方向，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杰哈刚拿起剑，想当场给我演示，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队新人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杰哈。他便给他们第纳尔，一人十枚。新人拿完钱，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袋子。杰哈着了慌，伸开五指将袋口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第纳尔，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新人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杰哈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队长正在慢慢的算账，看过木牌，忽然说，“杰哈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一千九百个第纳尔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擦装备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巨剑被打断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哈劳斯城里去了。他城里的旗，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被打死，后来是复活，打了大半夜。”“后来呢？”“后来巨剑被打断了。”“打断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没武器用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战场上人是一天少比一天，看看将近开学；我整天的待在联机，也须回一下单机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玩家，我正准备退出联机。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两根标枪。”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杰哈便在仓库外对了木箱坐着。他脸上黑而且非，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皮甲，插着双臂，身后背一把断剑，用麻绳在背后绑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两根标枪。”队长也闻声过来，一面说，“杰哈么？你还欠一千九百个第纳尔呢！”杰哈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武器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杰哈，你又偷了旗帜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武器？”杰哈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队长柜都笑了。我拿出了标枪，递出去，放在木箱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百第纳尔，放在我手里，见第纳尔上满是泥，原来他这钱来的不容易。不一会，他站起身，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拿起标枪背着断剑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杰哈。到了年关，掌柜看过木牌说，“杰哈还欠一千九百个第纳尔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杰哈还欠一千九百个第纳尔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杰哈的确去备战高考了。
二零一七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