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次也没让曺圭贤来看过自己唱戏,他知道戏子在世人眼中是怎么样的一个地位,他不想曺圭贤看到自己于台上的模样,就算那是怎样的长袖善舞,曼妙灵动,那些被人称赞的东西,他一想到进了曺圭贤的眼中,便会变成污浊不堪的东西。
但还是逃不过。
他上了妆置完衣,便至到了台上,才一眼见到曺圭贤坐在正中第一排,左手边就是他的父亲。他心中一颤,竟就错过了最开始的鼓点,脚步仓惶,总是踩不到该有的位置,声音总像是滞在喉头发不出来,而他最擅长的眼神情态,也总是在飘过曺圭贤的那一刻定住,无法继续。
天旋地转。他嘤嘤地唱着,无意间看到曺圭贤的父亲向他递来暧昧的眼神,而曺圭贤的表情就像是冻住了一般,没有一丝的波动。
他突然忆起母亲跟他说的那句话。这就是命。
他以为避开就能不一样,他以为逃离就会有改变。却不想到最后还是要面对。
他在那一刻才很想真正地读读曺圭贤给他的那些书,是不是真的读完就会有新的世界出现。他不信,却很想真的去信。
一台戏几起几伏,世人千姿百态于上演过,一刻两刻就走完一生的路,盛放于最光芒的那一刻,也结束在最光芒的那一刻。
还未等最后一个音落,他就有些慌不择路地逃下了台,最大忌,无论怎样的情况也应该唱下去,画上了眉眼桃红便成了另一个人,军王将相,才子佳人,风华绝代集于一身,而他却这样不堪地逃了。
避开其他人奇怪质疑的问话,他将自己锁入了房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门外说曺二少爷要见您。他慌忙地擦过眼睛,照了镜子却发现妆已经化得一片零乱。
不敢开门,他不敢以这种样子见曺圭贤。隔着细薄的一层纸,他靠着门能听见门外曺圭贤有些重的呼吸,晚上很静,难得地很静,过了好久,曺圭贤才开口说话,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避开我,但我只想让你知道,你今天在台上很漂亮,真的,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漂亮。
他可以想象地到曺圭贤说话时的表情,甚至眼睛中的认真。那些字字句句,音起音落,完完整整地勾画出了一个诚挚少年的模样。
从那以后,曺圭贤再也没有跟他说过有关改变的话。也许是那一夜隔着门的相对无言让他们都懂得了有些事终究无法改变。
他与他见得渐少,不是有意避开,是真的总是错过。曺圭贤似乎很忙,但他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么。而形势也愈紧,总有战争的各种消息传来,许多他熟识的达官贵人竟也都开始准备要举家逃亡。
此时曺圭贤突然来找他,一时不见,曺圭贤竟似忽然窜高了许多,手脚也不再是那样细弱的,而是很结实地被包裹在一身的军服之中。
他一眼见到那身军装,心便凉了。
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曺圭贤会选择这样的一条路。他知道这个人心怀家国,雄心壮志,他只是如何也想不到曺圭贤竟会要到那个生死无定数的战场去。
他们于屋内僵硬地站着,中间隔着那张红木圆桌,上面还摆着他尚未吃过的午饭,汤还冒着白色的热气。
曺圭贤说我要走了。
他颤声道我看得出来。
继而无话。他只觉腹中搅痛,是多年喝酒应酬落下的旧病,此时一急竟发作了起来,他忍不住捂着腹部低下了身,曺圭贤看到,慌忙便奔了过来,执起他的手,紧张地问怎么了。
他紧紧地反握住那双手,疼痛蔓过了周身,刺激了眼睛,便落下了泪。
不要走好不好。不要走好不好。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不敢留一丝间隙,他怕他一停曺圭贤便会说要走了,便会跟他再见,而事实却会是永不相见。曺圭贤断不了他的话,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说听我说,晟敏,听我说。
还未离开就已经开始一场战争,他哭着祈求,虽然他明知自己胜不过这个已经披上军装将赴他乡的人。
他唱过很多戏本,那些故事无一不有着惨淡结局。他一次又一次地于中扮演着那些痛失所爱或走投无路的人,却完全没有料到至真有一天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会是这样的一种境况。
曺圭贤抽出自己的手,一下失掉支撑的他便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他低着头,所有的气力都在曺圭贤放手的那一瞬间随之失去,他看不清东西,一片模糊的影子中他见曺圭贤那双黑亮的皮靴行至自己的最跟前。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与曺圭贤的拥抱。泛蓝灰色的坚硬军装摩擦着他的皮肤,很疼很疼,他想在那层冰冷之后寻找初见时那个少年的温暖,却怎么也找不到。
曺圭贤在他的耳边起誓终会回来。要走是因为保家卫国,也是在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到战争结束的那天,到胜利的那天,他一定会回来。
可是他相信不了。没有温柔的拥抱中,他只尝到了生离死别的味道。
于是就这样地分离了。他甚至想要用自己的生命要胁曺圭贤,但最终还是没有。他只是无能为力地任那个男人一点一点地挣脱自己死死抓住不放的十指,然后一步也没有停顿地迈出了那间屋子。从门外进来的阳光被遮住的那一瞬,他有一种破灭的感觉。
战争总是漫长的,而活在战争中的人们,总觉得那些硝烟的味道已经浸透了身体,再也无法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