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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猫】昔我往矣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干了一件特别漂亮的事……我删除首楼的时候不小心把整篇都删了……
重新开始,依旧是那个有关青团的故事,听我慢~慢~讲~


1楼2017-05-02 19:00回复
    世间众生,死而化魂,有归地府转世投胎者,亦有留恋红尘迟迟不去者。
    此等魂魄,唤作怨灵。
    怨灵怨气深重,天长地久日积月累,或化凶灵。
    若成凶灵,必除之。
    阳成嗑着一把蚕豆,在襄阳城繁华的集市里穿行。
    “你会捉鬼?”
    “啊。”
    老掌柜上下打量了蓝成一眼,“嘴上没毛,能成吗?”
    阳成装作没听见,笑嘻嘻地开了房跑楼上去了。
    老掌柜一甩算盘。
    “天字嘞,二号。”
    阳成卸下包袱和佩剑,倒了茶猛灌了一气,从包袱里翻出来一个罗盘在屋里转着圈地找方位。
    有人小心翼翼地敲门。
    来人是个书生,瘦得迎风打晃,一把头发倒是黑黑亮亮的,用布巾绾在头上,像顶着一个乌黑油亮的大丸子。
    阳成觉得好玩,盯着他发髻看。
    “阁下会捉鬼?”
    “嗯。”
    “学生……求道长一事。”
    阳成年纪小,资历浅,禁不起“道长”这个称呼,他赶紧把书生请坐下了,怕他又说出什么折他寿的敬语来。
    书生坐下来,右手搁在桌面上,细瘦的手指攥了又攥。
    “学生姓颜。”颜书生抬起头,大眼睛看着像想哭,“求您……镇压一个凶灵。”
    冲霄楼。
    时隔襄阳王谋反数百年,这栋锁过盟书大印曾重兵看守巧布八卦的楼已经破败不堪,用阳成的话说,一推门直掉渣的地方八成有凶灵。
    颜书生哀哀切切地跟在他后面,每走一步都长叹一声。
    “这凶灵是当年襄阳王作乱时留下的,我家先祖曾多次请人做法平息他的怨气,奈何法术之于他如泥牛入海,毫不起效用,而今已过了数百年了。”
    “可伤人没有?”
    “……没。”
    阳成脚步一顿,“数百年的凶灵不曾伤人?”
    颜书生低着头,努力了一下,憋回去挂在眼眶上的眼泪,战战兢兢地道:“就是不曾伤人,才棘手。”
    阳成了然。
    玄门仙家对待凶灵,从不讲度化超生,因其大多作恶成性,伤人无数,魂飞魄散死不足惜。但一个从不伤人安分守己的凶灵,就比他们难办得多。
    于道义,除之不公,于天理,留之不妥。
    阳成举着罗盘出神,就听那书生又道:“几百年了,我们颜家到处寻找玄门修士镇压他,或者度化也好,但来的人一听说他不曾伤人,又有几百年的道行,都婉拒了,传到我这一辈,在下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多亏老掌柜可怜我,每每见玄门中人总会告知我一声,听闻道长自蜀山而来乃仙家弟子灵力充沛……”
    阳成心说这人看着瘦瘦弱弱期期艾艾的怎么话那么多?都搁哪了?左耳进右耳出,没仔细听。
    两人一前一后向楼内深处走去,颜书生说了一大堆可算停了,警惕地打量四周环境。
    阳成比他还警惕,手托着探查凶灵位置的罗盘,上了二楼。
    二楼有个天井,井内密布刀剑,阳成看了一牙酸,心说这兄弟八成是在这里被万箭穿心死得太惨才会留下的。
    颜书生的表情比他还难看,就像被万箭穿心的是他。他走到天井旁边,扶着栏杆向里望,看那架势很像是马上要高吟一首怀古悲今的诗。
    阳成拉住他,“这楼经久失修,小心。”
    颜书生把栏杆拍遍,蹲下身来,抱头痛哭。
    “白兄!你好苦哇!”
    阳成一怔。
    颜查散第一次见到白玉堂,是他胡闹的时候。
    抹了一脸黑泥,满嘴不对味的方言,好好的一个帅小伙装乞丐,装得还很像。
    颜查散其实很羡慕白玉堂。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白玉堂是真正的,话本里,所谓潇洒的江湖人。
    无功名要求,无家室所累。
    而且年少多金。
    颜查散觉得最后一项很重要。
    陷空岛大爷的伴当跑进来,恭恭敬敬地对那个欠着人家酒楼钱还打盹的乞丐说:“五爷,大爷说了,这四十两的酒钱还完了,这一百两您先拿着,再缺写信就行。”
    颜查散手里的茶碗一歪。
    有钱!
    若说练武的不知文理诗词,可值得文生自豪一下,白玉堂却是个文武双全的,写得一手好字,风骨凛然。
    颜查散想,怪道大家都迁就他,这人若是自己的弟弟,怕是要被宠上天。
    后来他就真成了他的弟弟。
    再后来他的死讯就砸了回来。
    颜查散愣愣地发了一天的呆,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雨墨哭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侍立在一旁,抽抽噎噎。
    颜查散忽然抬头,对面坐着的那个人,眉头紧锁,额上全是汗,一颗一颗凝着,很像泪珠。
    阳成抽出剑,一直逼到颜查散的喉咙口。
    “妖孽!诱我至此,有何居心!”
    颜查散蹲在地上,大眼睛刚哭完水汪汪的,阳成的剑尖捅不下去,扎在他那一点皮肤上,森森剑气冻透了这个鬼魂。
    “我是孤魂野鬼,白兄却还被束缚在这里,我求你,镇压他也好,驱赶他也好,别让他继续留在这里,生不得生,死不得死。”
    阳成从业数年,头一次碰到鬼来求他捉鬼的事,他咬了咬牙,收剑归鞘:“那你先走吧,赶紧去投胎。”
    颜查散站起身,拍拍衣摆的灰,一揖到地,“多谢。”
    一缕青烟就在颜书生的头顶飘了出去,那后生踉跄了一下,揉揉头:“我怎么在这儿?”
    阳成扶住他,书生连连致谢,上下一打量蓝成,脸色一变:“阁下是玄门中人?”
    “正是。”
    颜书生面上出了点轻蔑的意思,一拍袍袖要向外走,阳成一把拉住他:“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荒山野庙,我怎么得知?”
    阳成四下看了看,果然,刚刚还挂满蛛网的冲霄楼已然变作了挂满蛛网的破庙,而庙外却是荒郊野岭,方才门外分明是僻静街巷。
    这是一个幻境,从阳成入城开始。
    颜查散能造出这样一座城,怕是耗尽了他所有的修为,就为诱自己来此,再得知冲霄楼的消息。
    想想也是,几百年都过去了,一栋木制小楼,怎会还如此结实?
    阳成见那书生还要走,便又问道:“你先祖可曾传下家训,要你们请人镇压冲霄楼内冤魂?”
    颜书生沉默,片刻后道:“是。”
    “为何不请?”
    “往事而已,何必在意,更何况‘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一届儒生,如何去信所谓崂山道士?”
    阳成的脸色很难看。
    几百年都过去了,物非人也非,谁还在乎当年的事?只怕在后代听来,三侠五义也不过是话本中的章回罢了。
    阳成放开那书生,自己原地转了几圈,一脚踏破八卦迷魂阵。
    原来早有高手在此封下阵法,冲霄楼还在,只是被隐于这层层阵法之后。
    那楼里的凶灵,便一同被封住了。
    数百年来,囚于一隅,不得日月精华滋养,徒然消耗自身魂魄,求天不应,叫地不灵。
    罪大恶极,也不过得罚如此。
    阳成冲进迷障里,手中仙剑剑身盈盈发光,照亮眼前的道路。
    他转了几个拐角,眼前豁然开朗。
    “网子里有了人了!”
    “放箭!”
    ……
    “禀王爷,看这百宝囊,这网中之人定是白玉堂。”
    “扎得这般血肉模糊,真是可惜了他‘锦毛’之名。”
    ……
    死得越是痛苦的人,怨念越重,有些甚至已成实体,往往压得前来镇压或是清除他们的玄门中人口吐鲜血。
    阳成撑着阴气踏进天井,那网子还坠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弓箭。
    网下吊着一把断剑,断口齐整,不像外力所为,更像是这剑自己断了自己。
    那剑的另一半躺在地上,顺着它看上去,就是那凶灵。
    阳成看清他容貌,吃了一惊。
    但凡凶灵,虽不至青面獠牙,但也瞳孔泛白,面布黑丝,十分阴郁。
    这凶灵面色如常,仿佛带着血色一般,神情更是十分平静。
    莫不是已经成仙了?
    四周的怨气沉沉地压过来,阳成锤了锤胸口。
    该死,以貌取人,不对,取鬼了。
    “哪家小子?”
    “蜀山捉鬼的。”
    白衣凶灵扯出一个笑容来。
    “有趣有趣。”
    他似乎很爱笑,在活着的时候。
    笑起来,必定是张狂的,肆意的,无所畏惧的。
    白衣凶灵拍拍他盘坐其上的棺材,“来来。”
    阳成摸了摸下巴,一旋身坐了上去。
    “有胆量,你是第一个敢坐上来的。”
    阳成和他并肩坐着,他身上的气息就一丝一缕地飘过来,竟是清苦的甜香味。
    艾蒿。
    艾蒿驱邪,这凶灵却身藏艾蒿。蓝成诧异地看着他。
    白衣凶灵想起来什么,伸手自怀中摸了片刻,取出四个油纸包的青团来。
    “想必外面是清明了吧,吃个青团。”
    阳成半信半疑地接过来,捧在手里,看着他。
    白衣凶灵笑道:“吃吧,我不害人。”
    阳成鬼使神差地咬了一口下去,眼前一阵恍惚。
    金华白家。
    没有哪个大侠文人不是从拖着鼻涕光屁股的小孩长过来的。
    白玉堂就是。
    白夫人在房里叫了两三个时辰,白老爷在房外来回转了两三个时辰。
    门里门外地就听夫妇俩吵。
    “保大人!”
    “保孩子!”
    白老爷一拳砸在门框上,“给我保大人!”
    白夫人已经没力气喊了,满头大汗地躺着。
    江宁女不知道从哪窜了出来,手上拿着俩根银针,径直往白夫人小腹扎去。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江宁女已经拎着孩子的脚把他提了起来。
    那孩子不会哭,江宁女拍了他两下脚心,又狠狠拧了他屁股一把。
    白玉堂,这个今后在江湖上可谓是掀起过一阵风浪的锦毛鼠,就这么没面子地,哭了。
    白锦堂攥着给弟弟或者妹妹挑的小木人,看着白老爷替白夫人擦汗,江宁女替白玉堂洗澡,忽然一握拳。
    他有弟弟了。
    白玉堂很小很小的时候,和成年后的玉树临风是一点边都沾不上的,刚下生的婴儿通红着脸,皮肤满是褶皱,眼睛闭得死紧。
    白锦堂扒在床边看他,伸手去摸他的小拳头。
    婴儿的皮肤很嫩,白锦堂只觉得自己像触到了一块湿嫩嫩的豆腐,一摸上去,还会颤。
    白玉堂忽然睁开眼睛,眸子黑亮黑亮,竟是透着寒气。
    婴儿这个时候是看不见的,他只是转了转眼珠,瞳孔里没有聚焦,便又缓缓合上了。
    白玉堂睡了,白锦堂却捂着胸口后退了好几步。
    “娘亲,弟弟眼睛真亮。”
    白夫人没说话,皱着眉看着沉睡中的白玉堂,眼神复杂。
    白家西席的夫子捻着那几缕山羊胡,“春草如有意,罗生玉堂阴。”
    白玉堂这个名字可以有很多解释,无不是富贵,奢华。
    天赐的优秀。
    白老爷连连摇头,白玉堂生于江南鱼米之乡,父母健在兄长宠爱,再加上这么个名字,吉祥到了头,怕他夭折。
    白锦堂拉着白玉堂,理直气壮地跟父亲辩解:“玉堂就值得这些,肯定值得!”
    白玉堂彼时尚不知名字为何物,拿着哥哥送的小木人,跟在白锦堂身后发呆。
    成年后的白玉堂偶然在金华曲折的小巷中徘徊,锦缎白靴踏着青石板微微作响,有孩童在他身边笑闹着跑过去,玩着白玉堂不懂的游戏。
    白玉堂看着孩子们的背影,想起那个有点傻乎乎的哥哥。
    白玉堂的童年和旁人不同,刚懂事时就被西席按在座位上读书,稍大一点来了师父总算是躲开了老夫子的唠叨,但这师父一边捉弄他一边教武艺,他的日子很舒心白玉堂的却不那么痛快,奶娘也在那个时候搬出了白家,让当时还不太自立的白玉堂好生不快。
    再后来,就是白家那场极大的变故。
    于是对于白玉堂来说十六岁以前的日子简直想推倒重来,有趣的事屈指可数。
    除了白锦堂。
    在外人眼里,白锦堂可以用所有形容少年英才的词语来形容。舞勺之年的男孩玩命地蹿个,穿上剪裁合体的衣袍,已经有那么点玉面郎君的意思了,这时候他再拉着刚到他腰际的白玉堂上街,可就会惹得这位小祖宗不开心了。迎面碰上熟人总要说一句,你这弟弟怎么还这么点?
    在白玉堂眼里,白锦堂就是一个标准的,傻,大,个。
    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很多年以后,那人一瘸一拐地跑来,拉住他的手,深深地弯下腰喘气,只念叨着玉堂我终于找到你了。
    白玉堂任由哥哥脏污的双手拽紧他的袖口,泪流满面。
    “哥。”
    阳成“哇”地一声醒过来,吐掉了嘴里的青团。
    “你你你!!!”
    “原来我还有个哥。”白衣凶灵一脸严肃地盯着阳成看。
    “你给我下毒!”
    “我说了我不害人。”
    “那刚才那做梦一样的东西是怎么回事?”
    白衣凶灵一摊手,“你们玄门中人应该比我清楚。”
    阳成瞪着他,倒是也说不出话了。
    他的确懂这是什么,白衣凶灵被困在此数百年,魂魄消耗严重,记忆飘散而出,许是曾有人给他供奉过青团,青团里的艾蒿吸走了这些记忆,如同一个匣子装敛着它们,而凶灵自身无处储存吃下的食物,只能对着它们,对着自己缺失的记忆,束手无策。
    白衣凶灵盘腿坐在棺材上,手上托着另三个青团。
    “你……还敢吃吗?”
    “你还要看?万一接下来的是不好的记忆怎么办?”
    “我都死了几百年了,好与坏,有什么分别吗?”
    白衣凶灵又笑了,云淡风轻。
    阳成知道,他活着的时候绝没有这样的洒脱。
    必定是一个潇洒却不豁达的人,因为豁达的人绝不会像他死得这么早,这么快。
    阳成想到他父亲的顾虑,一个人活得太顺遂,容貌太完美,真的会招来老天的妒忌。
    第二个青团捧在手里,糯米已经有些发硬,阳成咽了口唾沫,一口咬了下去。


    2楼2017-05-02 1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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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1-08 23:2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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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些吃,会伤脾胃的。”
      白玉堂一手抓着一个青团子,塞得双颊微鼓。
      夏玉奇倒了一杯酒,夹着杯颈在白玉堂鼻端一晃。
      “喝不喝?”
      白玉堂张不开嘴,斜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吃。
      “唉,你现在不喜欢,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它的好。”
      白玉堂吃得太急,噎得直翻白眼,锤着胸口摸到桌上的茶,一壶茶水灌下去白玉堂长舒了一口气,抓起一旁的竹剑就向夏玉奇捅去。
      “趁人不备,背后偷袭,可不是君子之为。”
      “别废话!打还是不打!”
      夏玉奇坐在石凳上的身体动都没动,随手抓起筷子和白玉堂拆起招来,白玉堂拼尽全力向他刺出一剑,这一剑却被筷子稳稳夹住停在了中途。白玉堂憋红了脸,竹剑仿佛被镶住了一般,再难前进分毫。相比白玉堂的狼狈,夏玉奇单手持筷不急不躁,另一只手还为自己倒了一杯新酒,慢慢品了起来。
      “小耗子,认输了?”
      白玉堂一咬牙竹剑撤手,握掌成拳向夏玉奇脖颈间打去,夏玉奇微微一歪头,收回了筷子虚晃一招重重点在白玉堂喉间,白玉堂被点得猛退了好几步,连咳嗽带恶心半天直不起腰。
      “愿赌服输,”夏玉奇点着桌上的青团,“吃吧。”
      “我不想吃了!”
      “哦?那给你换蛋黄大肉馅的?或者肉松芝麻馅?”
      “我说了我不想吃了!”
      白玉堂瞪着夏玉奇,“你是不是特别特别讨厌我,才来给我当师父的!”
      夏玉奇托着下巴歪在石桌旁,“不不,是因为你好玩。”
      白锦堂告诉白玉堂,白家门口的那棵大柳树上筑了燕窝,老大一个。
      白玉堂平时睡前总要被母亲逼着喝一碗燕窝,却从没见过真正的燕窝,好奇心驱使他顺着树干爬了上去,坐在枝杈上好一顿翻找,总算是在柳叶掩映后的角落里发现了燕窝。的确是很大一个,又是泥又是土,白玉堂一皱眉,不想吃燕窝了。
      小孩一迈腿,想翻下枝杈爬下去,忽然瞥见窝里两只嗷嗷待哺嫩黄嘴尖的小燕,玩心大起,伸手想将那小燕捉出来玩,不料肘间一麻,整条手臂动弹不得。
      夏玉奇抛着石子,仰头看着挂在树上的白玉堂,“哪家的孩子?你父母没教你不可杀生吗?”
      白玉堂打落地没遭过这么大罪,手臂又酸又麻,连腿都开始不能活动,整个人僵硬地抱着树,一不留神就会摔下去,他心头一阵火起,开口喊道:“关你什么事!把你白爷爷放开!”
      “人小脾气不小,我爷爷早就死了,我也不姓白,当然你要是想认我做爷爷我还是可以考虑改姓。”
      “放开我!!”
      “不行不行,”夏玉奇背着手在树下转悠,“这是我教你的第一件事,不可随意杀生,懂吗?你父母太宠你了,总得有个人啊,教训教训你,不然你以后会吃亏的。”
      “你谁啊!”
      “我是你师父。”
      夏玉奇解开白玉堂的穴道,张开手臂接住他,小孩在他怀里一咕噜蹭了下去,炸着毛跳远。
      “我姓夏,叫夏玉奇,是你爹和你哥请回来给你这爬墙上树的小耗子当师父的。”
      白玉堂绷着脸,旋身进了白家大门。
      夏玉奇的确是来当师父的,除了武艺,他还负责教白玉堂诗词歌赋百家经典,但他教的方法与旁人不同,各家经典捡重要的撇给白玉堂教他看,也不用他背诵默写,大意理解就可,倒是诗词歌赋逼着白玉堂好一通研读。
      “这花前月下之时,说不出几句漂亮的话,怎么能得姑娘家的芳心?女孩子可是要宠的。”
      “你什么时候教我武功?”
      “不急不急。”
      夏玉奇摇着小指,哼唱出一段旖旎婉转的调子来,哼得白玉堂一股邪火生生灭了。
      “玉堂啊玉堂,这江湖上的事,可不单单是只有打打杀杀,红颜知己鹣鲽伉俪,双人共骑于月下……”
      “你闭嘴!”白玉堂站在水缸前端着一瓢水,手臂发颤。
      “端好。”夏玉奇拎着酒壶踱到他身边,突然伸手一敲他的肘弯。
      “哗啦!”
      “夏玉奇!!”
      白玉堂甩着酸疼的手臂,跺了跺脚转身就跑,夏玉奇待他跑到洞门处方才飞掠过去,一把拽住他衣领向后一抛,正进水缸。
      “你恨我,你一定恨我。”
      “我恨你,我恨。”夏玉奇用竹剑敲了敲白玉堂的膝盖,“站好。”
      白玉堂双臂伸平双手向上,两个掌心分别放着一个青团,双腿微曲蹲着一个标准的马步。
      这个姿势他已经保持了一上午。
      “什么时候青团晒化了,什么时候你就可以歇着了。”
      “放屁!”
      白家小少爷很不顾脸面地大骂,全身上下绷得一丝不苟。
      “这马步可是武学的根本~根本是什么?是砖瓦~你以为谁都能拜个石像得本秘籍修炼两三年横空出世傲视群雄?再说了,就算有秘籍,你不是还得修炼吗?”
      夏玉奇随手在小院石桌上的果盘里摸了一个梨子,玲珑剔透挂着水珠,咬一口下去梨汁四溢。
      白玉堂少年人尚未发育完全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手心的青团漫出了一丝清甜的香气,勾得他腹内翻腾。
      何谓叫苦不迭?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夏前辈,吃饭了。”在白玉堂濒临绝望时,白锦堂拎着一个食盒走进了小院,瞥了一眼自家弟弟,低头给夏玉奇布菜。
      夏玉奇啃净那颗梨,端起茶盏漱了口准备用膳,白锦堂盖上食盒忽然转身出手神速抓起白玉堂手上的青团塞进了嘴里。
      突发状况,在场三人中有两人都惊住了。
      “夏前辈!青团没了!我弟弟可以休息了!”白锦堂捂着嘴,生怕自己开口大了点会吐出来,一溜烟向外跑去。
      夏玉奇反应过来以后肝火上动,抄起石桌旁的竹剑就抽了过去:“臭小子!用你给他省事!你回来!”
      时年二十的白锦堂生生被夏玉奇扯了回来揍了一顿屁股。
      又是一个下午,白玉堂一如既往地站在水缸前端着一瓢水,夏玉奇再次出其不意地干扰他,这次却没能打弯他的手臂。
      “不错不错,我可以教你写字了。”
      放下葫芦瓢抖手臂的白玉堂不屑道:“本少爷从小临的都是名家帖。”
      “是是是,但是你的字没风骨。”夏玉奇施施然靠坐在石桌旁,抖出一丈长白绫,上面密密麻麻排满了字。
      个个精神饱满根骨清奇。
      “你的字?”
      “不才,请白二公子赏眼。”
      白玉堂小时候虽然不敬师长,但他敬佩能人,当下立了誓好好跟夏玉奇学字,夏玉奇笑得像个千年白狐狸一样点头道:“好说好说。”
      “那你什么时候教我剑法啊?”
      “剑法?不急,不急。”
      转眼四五年过去了,小孩长成了少年,白玉堂每过一个年关都玩了命地蹿个,长得骨头关节嘎嘣响,半夜总是嚷嚷着腿疼,夏玉奇不知道在哪弄了点偏方来喂给白玉堂吃,奇臭腥苦,每次吃药师徒俩都要闹得小院鸡飞狗跳。
      就这么鸡飞狗跳的,白玉堂第一次学了真正的剑法。
      夏玉奇的剑法走轻巧的路子,一抬手一迈步飘飘欲仙,透亮的白纱衣服飞起来就不落地,像巨大的蝉翼。
      白玉堂看得发怔,夏玉奇打来到白家那天开始,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纨绔子弟的样子,干什么都懒懒散散,唯独抓白玉堂神速,孰不知练起剑来这么仙。
      一套剑法练下来,白玉堂连连鼓掌:“看赏!”
      夏玉奇一石头砸了过去。
      “你怎么不用真剑?”
      “封剑了。”
      “为什么?”
      “小孩子别多问。”
      夏玉奇拈起一粒蚕豆,“来,一剑刺过来。”
      白玉堂绷直手臂一竹剑冲了过去,剑尖蚕豆相抵,“咔啦”一声,蚕豆壳裂成了两半。
      “不错。”夏玉奇捡出蚕豆填进了嘴里。
      “合着你拿我当你剥蚕豆壳子的工具是不是?”
      “嗯。”
      居然就这么厚颜无耻地承认了!
      白玉堂气得跳脚,挺剑要捅夏玉奇的肩膀,夏玉奇左摇右晃俯身挺腰躲他的攻击,动作潇洒自如甚至找空抽了白玉堂的发带,白玉堂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假装癫狂。
      “小耗子……”夏玉奇抬头看到他的模样,竟发了一瞬的怔,“太丑了。”
      夏玉奇走过去,扳着白玉堂的头,一丝一缕地给他梳起了头发。
      白玉堂被夏玉奇几百年难得一见的温柔吓得一哆嗦,浑身不自在地任他梳。
      ……
      “你这个人啊,好好的修什么道。”
      “修道就修道,修得入了魔,披头散发,真是仙风道骨。”
      ……
      白玉堂匆匆忙忙跑到了十六岁,玉树了一小半,临风了半张脸,黄嘴丫子惨绿少年,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夏玉奇说他长得太快,后半辈子的玉质金像没赶过来,弄得他青黄不接。
      真是嫩。
      白玉堂顶他,“十六就半辈子,我就活三十多岁是不是?”
      “我怕你连三十都活不到。”夏玉奇啃着一颗梨,打着自己的节拍唱自己的曲。
      白玉堂烦他唱歌,唱得咿咿呀呀千回百转,实在矫情。
      还有一股经年的悲伤缠在里面,一辈子绕不出来。
      夏玉奇揉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他说他要教白玉堂唱这个曲子,以后唱给他的意中人。
      说到做到。
      白家遭难那天,夏玉奇教到了最后一句,颠簸的马背上,夏玉奇唠叨一般唱给白玉堂听,听得白玉堂脑海中一片空白。
      说到做到。
      西洋剑客夏玉奇,夏玉奇封剑以前,在江湖上有这么个诨名,说他精通西洋八宝转心螺丝钉和机关术,如今剑封了,机关倒还在,夏玉奇拎着白玉堂耳朵,念经一样给他讲,逼着他背机关图谱,白玉堂抱着竹剑要学剑,夏玉奇弹指断了竹子,拖着孩子的衣带把他扔进了屋。
      “把八卦阵背下来!背不下来不许出屋!”
      下午阳光渐收,白玉堂擎着断竹剑一脚踹开了屋门,撇给夏玉奇一张黑黑黄黄的纸:“你的破阵!”
      夏玉奇抖开阵纸,上面歪歪斜斜画着还算齐整的八卦阵,看过一遍,夏玉奇长长叹了口气:“画阵不敬,可是要折在阵上的。”
      白玉堂瞥他一眼,抽掉发带捆扎断剑,就着半残不缺的竹剑练起了半残不缺的剑法。
      夏玉奇也瞥他一眼:“杀气太重,你以后可别用剑,剑是君子,谦谦温雅,你这算什么?一招一式都要吃人见血。”
      白玉堂觉得,夏玉奇似乎打定了主意和他对着干,他说用剑,他就拿刀,他说自己长命百岁,他就神秘地透露他这一生有两大劫。白玉堂说早晚有一天找白老爷子辞了他,夏玉奇立码提了包袱出来揽着白玉堂要带他闯荡江湖。
      白玉堂狠狠一跺脚:“你等着!”
      夏玉奇抿着香茶:“我等着。”
      那天天气不错,温度适宜,白玉堂扎着毛从小院里跑出来,被溅了一身血。
      白家,金华白家,在北宋那个尚且国泰民安的朝代里富甲一方的白家,就好像一只蝼蚁被什么人在头上碾了一碾,就此,没了。
      白玉堂回忆十六岁的那个下午,脑子里一片空白。
      被溅了一身血的孩子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一个家丁扑倒在自己脚前,背上插着一只梅花镖,那梅花镖下还坠着黄纸,像给死人发丧的纸钱。
      “血债血偿!”
      什么债?谁的债?多大的债要偌大一个白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命来还?
      有飞镖冲着白玉堂冲过来,少年反应不过来,身后突然刮过一阵罡风,生生刮弯了飞镖的路线,那飞镖在偏离白玉堂三寸的地方扎进廊柱,“夺”的一声入木很深。
      “发什么呆!跑!”
      夏玉奇夹着白玉堂,把他支楞乱翘的瘦身子骨挟在腋下,健步如飞,奔着白家后身的茶园跑去。
      时过盛夏,茶园里还是郁郁葱葱。
      一园子的茶叶吐出草木清香来,白玉堂嗅到那气息仿佛大梦初醒,疯狂地挣扎了起来:“你放开我!我爹呐!我娘呐!我大哥呐!”
      夏玉奇突然顿住脚步,白玉堂胡乱挣动的手脚狠狠给了他一个巴掌。
      “夏……”白玉堂半躺着身子抬头去看他,胯骨在夏玉奇的胳膊下被夹得生疼,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个视线,仅剩的稀疏缝隙里只看见夏玉奇苍白的脸。
      好像死了一样。


      3楼2017-05-02 1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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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玉堂。”夏玉奇把白玉堂放下来,扶着他的肩,语气十分郑重。
        “白玉堂,你十六了,是个男人了。”
        “今后白家……白家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得记着,你是白家的男人!”
        白锦堂加冠那年,偷偷把白玉堂拉出了府,在芦苇荡子里疯了一下午。哥哥粘着一脑袋的白芦苇,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玉堂也快成人了,以后可不能这么玩了,大哥再闹最后一次。”
        白玉堂想,人,真是个有趣的事物,别人说长大,你就长大了。
        所有人都逼着他,撵着他,把他硬生生推进所谓“男人”的界限里。白玉堂在恍惚中捕捉岁月的吉光片羽,只记得十五那年有人上门提亲,娘抿嘴浅笑:“玉堂啊,还小呢。”
        “我娘呢?”月光下孩子的泪在脸上淌出了两道明亮的印子。
        夏玉奇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吐尽了心肺里的急躁,突然出手如电,封住了白玉堂周身大穴。他出手太快下手太狠,激得白玉堂吐了一口血:“夏玉奇!”
        “玉堂。”夏玉奇一把将白玉堂揽入怀中,任他一身血污沾染自己的青衫。“我没法救你娘,我只能救你。”
        “夏玉奇!你放开我!”白玉堂嘶声喊叫,尾音甚至带了哭腔,但夏玉奇不为所动,将他藏在一片茶树后又点了他的哑穴。
        白玉堂瞪着他,两眼冒火。夏玉奇看着他这幅模样,忽然轻笑一声,捏了捏他的脸颊:“小耗子,为师要走了,怎可不以笑相送?”
        午夜夜风清凉,远远送来淡淡血腥气,夏玉奇一步三摇,背着手,像个逛灯会的富家公子一般,踏入了修罗地狱中的白家。
        白夫人姓叶,按规矩,叫白叶氏。白夫人自己都忘了闺名,给远在他乡做生意的白老爷寄桃花笺时,落款“柏叶”二字。白老爷千里回信:“夫人博闻强识,然琐事繁多,忙中出漏,以柏作白,深以为,有趣。”白夫人被丈夫取笑了,也千里迢迢地回信辩驳:“柏字左木右白,叶本属木,有何不可?既知疲累,何不早早还乡?”白老爷第二天就提着包袱回家找夫人认罪。
        这本来应该是一对很平凡的夫妻。
        本来而已。
        白夫人姓叶,名影,魔宗第三十一代弟子,身法空灵缥缈,出剑极快,杀人只在须臾之间,所持宝剑画影,颛顼佩剑,化生之剑,千百年来遍染血气,凶戾已极。
        “我骗了你。”白夫人抱着白老爷,背上插着三支梅花镖,鲜血顺着创口淌下来,晕红了一片衣衫。
        粉粉白白的,像少女害羞时的面容。
        白老爷抬起手来捧着妻子的脸,拭去她嘴角流下的浓黑毒血,笑道:“我心甘情愿。”白老爷有一张标准的文弱书生脸,蓄上三缕书生胡,温文尔雅。白玉堂的上半张脸随了他父亲,下半张脸像他的母亲,有人说他男生女相,不过是嫉妒他长全了父母所有的优点,背后嚼舌。眼下白老爷传给了儿子的细长眉眼全都浸了泪水,模模糊糊看不清,只看见夫人的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快,他擦不及,干脆一把抱住了妻子,将文人瘦弱宽阔的胸膛送上去,执笔的手颤抖着抓起画影剑。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魔宗的妖女不想再杀人,带着佩剑逃出魔窟,换去一身染血衣袍,鬓簪桃花,脚踏莲蕊,在江南的荷塘里剥莲子吃,碰上考学失利只能经商的书生,惊慌失措地用船桨去够她:“姑娘!可是落水了!”
        白夫人埋头微笑,一对傻子。
        画影穿心而过。
        雪白剑穗被二人的心头血溅得深红,因饱和而未吸收的血珠顺着剑穗滴下去,如同洞房花烛夜里大红对烛的烛泪。
        一流到天明。
        夏玉奇在一片混乱中步伐奇诡地躲闪而行,一路走到白家祠堂,祠堂大门洞开,白老爷白夫人相对而坐,气绝身亡。白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看着,沉默着,古旧的祠堂一片寂静。
        月朗星稀,好个盛夏清凉夜。
        夏玉奇狠狠一咬牙,将二人身上的画影剑拔出,顾不得擦拭鲜血直接收剑入鞘。他摆好两人的遗体,郑重行礼:“夏玉奇无能,未保白家全安,只能护玉堂周全,以期二位宽宥。”
        夏玉奇抬了一抬头,硬生生咽下将出的泪,提着画影剑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出了白家回到茶园。
        白玉堂在茶树下躺了许久,只看见夜空星辰格外明亮,夏玉奇提着画影找来时,满身都是血腥气,白玉堂嗅着,双目渐红。
        “都死了?”夏玉奇解了他的穴,把他扶起来,白玉堂揪着夏玉奇的衣襟,问他,“有活口吗?”
        “走。”
        “他们都是谁?”少年通红着双眼,紧抓着夏玉奇不放,咬牙切齿。“告诉我。”
        夏玉奇一把扯下他的手:“时机到了,你会知道的。”
        “什么时机!什么天意!我白家被屠满门为何没有天意预警!为何时机如此恰当!”
        夏玉奇再次封了他的哑穴,怒斥道:“喊什么!还怕没人知道你没死吗!”他拎起白玉堂的后领,硬是将他扯到了茶园外,那里站着一匹白马,鞍笼齐全。白玉堂认出那是夏玉奇的照夜玉狮子,跑得极快。夏玉奇揽着他上马,撕下衣衫下摆将画影紧紧捆在了白玉堂背上。
        “我先带你跑,然后你自己跑,这匹马认识路,你记住,去江宁酒坊找你奶娘!记住!”
        夏玉奇双臂一展,护雏的老鹰一般将白玉堂紧紧护在身前,腿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向江宁方向飞奔而去。
        夜里的树林,树影如鬼影,鬼影重重压下来,四面八方,全无出路。
        白玉堂紧闭着眼睛,耳朵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所有的声音都是朦朦胧胧听不真切。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嘈杂的喧哗声传进他的耳朵,白玉堂听了却是脸色一白。
        是追兵。
        夏玉奇顾不上回头看一眼,急急催着马匹奔驰,路面崎岖,白玉堂磕得头晕脑胀,却听见夏玉奇唱起曲来。
        “我说过要教你唱最后一句。”
        “来不及了,师父再嘱托你最后一件事,那日我揣进你怀里的荷包,他日若有一位道士来寻,你便给他。”
        “还有一句话……”
        夏玉奇哑着嗓子断断续续说完,犹自哼哼着荒腔走板的曲调,听得白玉堂鼻子发酸。
        有羽箭破空声倏倏响起,夏玉奇揽着白玉堂的手臂狠狠收紧,白玉堂只觉肩背处湿热了一大片,眼泪再也止不住,大颗大颗滑落。
        “走吧,玉堂。”夏玉奇突然放开紧握的马缰,凭空一翻稳稳地下了马,顺势抽出腰中竹剑在马臀上用力敲了一记,喝道:“走!”
        照夜玉狮子吃痛长鸣,如狮子一般怒吼而去。
        少年和白马渐渐变成了视野中的一个白点,夏玉奇远远望了一眼,撩起衣袖擦去嘴角血迹,擎着竹剑转过身,迎着追兵而去。
        白家的人都杀光了,白府门前摞起老高的尸堆。
        来杀人的都是江湖人,各门各派鱼龙混杂,举着什么“血债血偿”的旗子,把白家清了个干净。领头的姓吴,惯用双刀,脸上有一道早年间技不如人留下的刀疤,他人便叫他吴三刀,后来他日渐发达,坐了青龙帮的第一把交椅,众人不再叫他吴三刀,改叫吴帮主,吴帮主这个人,沉稳如铁,凡有大事必去坐镇,他坐在那里就是心安的保证。
        吴帮主从白家大堂里搜出来一把做工精良的椅子,在白府门前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等着手下清点尸堆。趁着这个空隙,他环顾了一下白府的景致,假山溪水全都沾着血,浓腥恶臭,有些可惜,又想到这是魔教妖女和袒护她的人所居住的地方,便狠狠啐了一口,觉得这地方处处透着妖气,毁不足惜。
        尸堆清点完毕,手下来报,丢了两个人,白家两个小子。
        “斩草要除根。”吴三刀低垂着眼睛盯着地面,“两个半大孩子,会不会武还两说,跑不远,搜。”
        一声令下,众人纷纷行动,还没等他们走光,外围的几个青年就被人扔了回来,人群立刻打开了一道缺口。
        夏玉奇血透青衫,从这道缺口里,缓缓走来。
        他杀光了所有的追兵,白家门口却还围着数不清的,武林正道。夏玉奇一眼看到尸堆顶上的白老爷和白夫人,攥着竹剑的手骨节咔咔作响。
        “用不着去找,我放跑了。”
        “西洋剑客夏玉奇?”人群中有人认出他来,“你不是封剑了吗?”
        “我是封剑了,可我没说就此不问世事了。”夏玉奇瞥了那人一眼,眼刀锐利,被扫到的人全都一颤,“我也不妨直说,白家二公子白玉堂是我弟子,各位既然要杀他,那我只好杀了你们。”
        “笑话!”有个年轻的后生站出来,用剑指着夏玉奇,“你算个什么东西?今天这里有十大门派数十位高手坐镇,还有吴帮主操持,哪是你说杀就……呃……”夏玉奇抽出那后生喉咙间的竹剑,一甩血珠:“说的不错,我杀不了你们所有人,只能能杀一个便是一个。”
        人群一阵骚动,须臾过后,这群江湖人,一拥而上,紧逼单枪匹马的夏玉奇。
        几大高手围攻我一个,夏玉奇心想,待遇不低。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体力大减,此时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劲,越战越勇,杀得众人心生胆怯。
        突然横空飞出一根禅杖,挡开夏玉奇的竹剑,竹剑劈咔一声从中裂开,众人先是一惊,随后如狼似虎地扑向了手无寸铁的夏玉奇。
        “阿弥陀佛。”梵音入耳,激荡于脑海之中,所有能捂上耳朵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撤手兵器护着双耳。戒空推开强撑着的夏玉奇,将他护在身后,再转向不明所以的人群,口念佛号道:“杀孽实在不宜过多,如今魔女伏法,血债已偿,何苦为难夏施主这样一个局外人?”
        夏玉奇冷笑道:“局外人?好说法,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你们为何如此心狠手辣,连孩子都不放过。”
        吴帮主本来一直在围观,听到这话忽然站起来,整了整他那未沾一点血腥的衣袖:“夏侠士这个问题,不才某来回答。”
        “怎么讲?”
        “妖女叶影,为魔宗中人,曾杀济通镖局三十七口,云秀山庄五十一口,盛荣钱庄十二口,白家上下整一百人口,一命抵一命,血债血偿!”
        群情激奋,振臂高呼:“血债血偿!”
        多熟悉啊。
        夏玉奇看着这群激动不已的武林正道。
        当年师父修炼道法走火入魔,武林中人也是这样,随随便便给他安了个“魔头”的罪名,杀上山来,逼着师父自裁赎罪,师兄因为和师父修的同样的道法,那些人为避免后患,竟逼迫他自废数十年的修为!
        有理有据,真是有理有据。
        戒空面露不忍,“冤冤相报何时了。”
        “好!好一个‘冤冤相报’!”夏玉奇连连击掌,众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真是漂亮!当年白夫人为何杀人?魔宗如何手段尔等不知?”
        戒空止住他:“夏施主此言差矣,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是啊,天经地义。”夏玉奇盯着白家大门前被上下一百口鲜血染红了的地面,“魔宗出手毒辣,以逍遥散控制手下,白夫人神智癫狂杀人不知,拼死脱离魔宗但终是……不得好死,顺应天意,活该。”
        夜风簌簌,寂静片刻后有人斥道:“姓夏的!你什么意思!我们还杀错人了不成!”
        “当然没错。”夏玉奇扫视着这群人,“那些被灭门的人何其无辜,白家呢?白家又犯了什么错?魔宗作恶无数怎不见你们前去剿灭!”忽而他的语气沉了下来,带着无力的叹息,“是了,你们打不过,只好捡好收拾的欺负,白家这么多人里除了白夫人怕是一个会武的都没有,还有两个半大孩子!”
        “放肆!”吴三刀罕见地恼怒了起来,围剿白家是他的主张,夏玉奇这话简直是在抽他的耳光。
        “妖女该杀,白家的人也该杀!他们不该杀,难道那些人就该死吗!一百条命,一条也不能少!”
        “说的正是,”夏玉奇盯着吴三刀,眸子极亮,“那吴帮主怎么不告诉各位,济通镖局尚有两人未死!”


        4楼2017-05-02 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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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父们的番外----------------------
          夏玉奇过过一段阴沟里跟野狗抢食的日子。
          日头正晒,西街鱼店的老板坐在门口打瞌睡,一铺子的鱼直挺挺挂着引得野猫围着叫。
          夏玉奇挥了挥手,身后就有一帮小叫花子掂着竹棍跑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藏在铺子门口。野猫呲着牙,小叫花子也呲着牙。
          人跟猫狗抢食吃。
          人抢不过它们。
          竹棍噼里啪啦地把鱼打下来,店老板醒了,怒喝一声,小叫花子们抓起一条鱼就跑,野猫在后面追。
          那是夏玉奇的童年。
          琅轩看看他,闻了闻,忽然就露出一副厌弃的表情,躲在师父身后,揪着师父雪白的腰带。
          贵公子问道人:作什么捡个叫花子回来?
          道人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这是你师弟。
          琅轩带着夏玉奇去他的房间,打开门,把他推了进去,高出夏玉奇半头的琅轩说,你不是我师弟,是个杂役,懂吗?
          夏玉奇看着他走远,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什么玩意儿。
          小叫花子想跑,但是山上有吃有喝还有地方睡觉,他想,不跑了,不就是做小伏低吗?以前也没少干。
          晚上夏玉奇睡不着,摸出门,在园子里迷了路,朝着灯光走过去,那是一间书房,屋里挂着大幅的字——道是无常。
          夏玉奇扒着门缝,听到里面传出来说话的声音,道人跟琅轩说,你命里有劫,是个死劫,要找人给你挡……
          后面的夏玉奇没听完,他捂着耳朵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不断地发抖。
          找个人,做你的替身,替你挡劫。
          夏玉奇恨师父,也恨琅轩,他在山上学艺,兢兢业业认认真真,心里面巴不得他俩死,惨死,横死,怎么都好,别活着。
          他叼着草叶在山坡上晒太阳,盘算着老东西和小东西死了以后他拿这个园子怎么办。
          刚想到卖了园子请以前的兄弟吃一顿好的,琅轩那上好的白锦缎靴就踏着草叶吵了他的清静。
          琅轩冷着一张好看的脸,师父叫你。
          夏玉奇答应一声,低着头跟在他后面。
          小白脸,以后把你卖去做青倌。
          道人说,你们学艺有一段时间了,该决定今后的路子了,学剑还是学道。
          夏玉奇躬着身,微微伸手,师兄先请。
          琅轩还是冷着脸,生硬地说,我学道。说完,他的脸又白了几分,白得没有了血色。
          道人点点头,好。
          师父说人不能窥探天道,看完了,这辈子也就完了。
          琅轩坐在屋里推八卦,推命格,夏玉奇走进来,袖着手看他,琅轩道长又推出了什么帝王将相的好命格?
          琅轩用袖子一扫,桌子上的算筹噼里啪啦往下掉。
          滚。
          夏玉奇掏掏耳朵,你说什么?
          滚!以后我的屋你不许进来!
          夏玉奇转头便走。
          琅轩听着脚步声远了,突然蹦下床把算筹抓起来,抖着手重新推算。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师父说,琅轩啊,你天赋异禀,可惜看得太多。
          夏玉奇开始偷学。
          他偷着抄录琅轩的书,偷听师父教他道法,自己一个人在后山偷练,不得要领。
          琅轩走进山洞,还是那样,冷着脸看他,夏玉奇被体内乱冲的真气撞得满头大汗,他看见琅轩雪白的靴子,挣扎着爬过去,拽住他的衣角。
          师兄……
          琅轩踢开他,转头出了山洞。
          夏玉奇在一片模糊的视线里看见琅轩的背影带着他的希望走远了,吐出一口黑血,咬着牙昏了过去。
          夏玉奇昏睡了三天,等他醒过来,师父阴沉着脸,我说过你不许学你师兄的东西。
          夏玉奇在床上跪起来,给师父磕头,夏玉奇知错。
          以后,好好学你的剑。
          道人出了门,夏玉奇慢慢躺下,手心被指甲刺出了血口。
          你试过在冰天雪地里跟野狗抢一根没什么肉的骨头吗?
          你当然没有,你是世家子弟,名门之后,只是因为从小体弱多病,才舍给这个道人当弟子。
          就连术法,都要教你最好的。
          琅轩听着夏玉奇说完,抬起手,慢慢泼了他端来的药。
          你,爱死不死。
          夏玉奇挺着一口从小在野地里刨食的硬气活了过来,他还是偷学,学得更小心。
          二十岁那年,道人给了他一把剑,通体银白无杂色,晃人眼睛。
          夏玉奇小心端着,低着头看剑上的花纹。
          道人说,这是玉龙。
          夏玉奇应一声,举高了点双手,徒儿必定好好爱护。
          什么东西,白得跟琅轩那小白脸一样。
          玉龙斜挂在夏玉奇床头,跟他对视,谁也不让谁的气势。
          琅轩没有剑,道人给了他一把拂尘一套道袍,看着他换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很好。
          琅轩睁着黑亮亮的眼睛,师父……
          道人没理会他,转身下了山。
          琅轩大眼睛里落下两颗泪。
          嘿!夏玉奇看着稀奇,这又是哪出啊?
          山上就剩了他俩,半个月能不说一句话。
          夏玉奇擎着玉龙练剑,把木桩子当成琅轩去砍。
          两年匆匆而逝,道人回来了。
          遍体鳞伤地回来了。
          道人回来的第二天,山门就被人拍碎了,武林中各大门派集合在一起,攻上山来。
          他们在山门高喊,魔头出来!
          夏玉奇不明就里,拔腿往书房跑,推开门,琅轩抱着奄奄一息的道人,雪白的衣服上全是血。
          他抬起头看夏玉奇,眼睛里蓄着泪,哆嗦着嘴唇。
          滚!
          夏玉奇回头看看攻进来的各大门派,再回头要去搀扶琅轩和道人。
          琅轩一把推开他,我叫你滚你听到没有!
          滚哪去!夏玉奇几步上前拖起他,那些人都攻进园子了我能去哪?!
          去后山!琅轩咬着牙。
          去个屁!夏玉奇瞪他,又要去扶师父。
          道人被他抱起来,在他怀里微微喘息。
          夏玉奇忽然发现,他快死了。
          妈的,老东西要死了,怎么心里这么不是滋味。
          那些人直接闯进了书房,各擎着刀剑,指着屋里的夏玉奇和琅轩。
          交出魔头不杀。
          夏玉奇张嘴想骂,道人忽然在他怀里挣脱下来。
          一掌拍向了自己的天灵。
          众人哗然。
          琅轩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抢上前去抱着道人倒下来的尸体。
          夏玉奇看着道人看着琅轩,什么都说不出来。
          琅轩红着眼抬头,你怎么还不滚!
          围攻的人被他吼醒了,又扬了起来,喝问他们,你们师兄弟是不是跟他学的一样的道法!
          夏玉奇攥着玉龙的剑柄,一声不吱。
          说!不说要你们的命!
          斩草除根!
          琅轩放下道人,慢慢站起来,转过身,面对众人。
          只有我学了,他没有,他不配。
          琅轩合手击在自己胸口,血从嘴里喷出来,染红了夏玉奇的一只袍袖。
          夏玉奇大梦初醒般一抖,掣开玉龙剑,对着各大门派怒吼。
          滚!
          夜幕降临,园子里静得要死。
          琅轩浑身发冷,额头却冒着大粒的汗珠,他嘴唇青紫,颤抖着抱紧自己。
          冷……
          夏玉奇搂着他,用自己的外袍把他严严裹住。
          琅轩,琅轩你别死,你千万别死!
          道人的尸体躺在不远的地方,只在脸上盖了一块布。
          夏玉奇抱着像个火炉一样的琅轩,心窝一片冰凉。
          他盯着道人的尸体,盯着他了无生气的灰白的手。
          他想起最寒冷的那个冬夜,道人把他从雪堆里抱起来,问他,愿不愿意当他的徒弟。
          夜晚真冷啊……
          琅轩和夏玉奇浑身是血地挣扎了半个多月。
          夏玉奇偶尔出去打猎回来,就能看到琅轩从床上摔下来,披头散发地往地上撞。
          他疼啊。
          二十多年的修为,一朝尽废,真气在体内乱撞,不要人命但生不如死。
          琅轩看不清东西,他凭着感觉去拽夏玉奇,抱着他的腿,求他,哭着求他。
          你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夏玉奇好几次拔出了玉龙,又好几次狠着心放回去,他把琅轩从地上抱起来,擦干净他的脸,紧紧搂着他。
          琅轩,我是个窝囊废,这话是你说的,你那么高贵,不能死在窝囊废的手里,听到了吗?
          琅轩听不到,他伸手掐自己的喉咙,被夏玉奇掰着胳膊锁住了双手。
          熬吧,熬过去就好了,熬过去你就又牛起来了,你是大师兄,你是这个山的主心骨,我给你找徒弟回来,你当师父,教他们武功,让他们跪拜你,好不好?
          琅轩在他怀里挣扎,张口满嘴血沫。
          夏玉奇含了一口山泉水,嘴对嘴给他喂过去。
          师兄,你千万别死,千万别死。
          第一次看到白玉堂的时候,夏玉奇想笑。
          这不是琅轩小时候吗?
          他生了乐趣,逗这个孩子,权当逗琅轩。
          白玉堂可不由得他逗,鬼灵精怪的。
          师徒俩互相折腾,把白家弄得鸡飞狗跳。
          白锦堂很委婉地表示,您要不想教他就算了。
          夏玉奇摇头,不不不,我夏玉奇就认准他一个徒弟了。
          白玉堂撇嘴,上辈子欠了你的。
          白玉堂也学剑,用竹剑,两三个月就能使出剑气,百步之内钉透木板。夏玉奇喝着茶看着,凑合吧。
          我要是用真剑,比这还厉害。
          你?再过二十年吧!
          白玉堂没等了二十年,白家就没了。
          铺天盖地的血和火,还有铺天盖地的武林正道。
          夏玉奇把白玉堂藏在白家茶园里,跑回白府,听见带头的那个说,交出魔女不杀!
          白家满地都是尸体。
          那些人对着尸体说,交出魔女不杀。
          真熟悉。
          夏玉奇把白夫人和白老爷的尸体摆正,看着他们,像看着当年的师父。
          白夫人是魔教妖女,妖女喜欢书生,叛逃出来嫁给书生相夫教子,书生弃文从商,白家被挣得家大业大,他们有了孩子,大儿子丰神玉树,小儿子俊美无俦,命真是好到了极点,于是他们都死了。
          琅轩在山上,叹了一口气,声音一直传到白家祠堂里,被夏玉奇听得真切。
          夏玉奇把白夫人的佩剑画影捆在白玉堂身上,抱着他骑马往外逃,追兵射箭过来,一箭正中他的肩头,他闷哼一声,抖缰绳快马加鞭。
          他的血透过衣衫,温热地湿了白玉堂的背。
          玉堂,你师父我不是个好人。
          我当年在雪地里,冻了个半死,怀里还揣着一把刀。
          我看见我的师父走过来,我想着,这晚上没人,我杀了他,拿了他的钱财,至少能熬过这个冬天。
          你猜他做了什么?
          他看见了我的刀,还是把我抱了起来,他问我,要不要做他的徒弟。
          夏玉奇脱了力,松开手,从马上坠下去,他用力拍了一记马臀,走!
          骏马长嘶。
          夏玉奇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回去,他要替白玉堂偿命。
          琅轩拥着锦裘,围着火炉,沉沉入睡,突然惊醒,心口冰凉。
          师父!
          圆眼睛的孩子慌慌张张地推开门。
          您屋里挂着的玉龙剑,断了。
          琅轩抬起头,展昭看到他脸上都是泪。
          孩子走上前,师父……
          你师叔,没了。
          琅轩道长,现在是清静道长。
          清静道长没什么内力和本事,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展家的西席,教他们家三少爷习武。
          下人咬耳朵,一个病秧子药罐子,能教什么?
          清静道长只作没听见。
          他拉着展昭的手,跟他商量,你和我,出去走走吧。
          展昭很担心,师父你身体行吗?
          我想走走,不走来不及了。
          展昭扶着清静道长,从常州走到了江宁府,在江宁酒坊前面停下来。
          招呼客人的少年拧着毛巾擦桌子,头也不抬地说道,本店不施舍,道长别来了。
          清静挣脱开展昭的手,你师父,是不是叫夏玉奇?
          白玉堂猛然抬头,眼睛里都是戒备。
          别怕,孩子。清静扶着他的肩。你师父,是不是夏玉奇?
          白玉堂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很想哭,眼泪涌上来,视线变得模糊。
          他回答,是。
          他……
          死了,死了有半年了。
          清静颤着手去摸白玉堂的脸,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学本事?
          白玉堂跪下来,师父在上……
          起来。清静把他拽起来。你只有一个师父,叫夏玉奇,明白了吗?
          清静道长寿尽六十而终,最后的日子回了山上,展昭从官家那里请了假,陪着他。
          清静躺在床上,屋里药香缭绕。
          展昭坐在床边煮茶。
          师父,玉堂走了。
          清静苦笑一声,闭上眼睛。
          展昭倒了一杯茶,盯着黄澄澄的茶水看。
          您说,玉堂命里有两个劫,第一个劫,师叔给他挡了,第二个,躲不过。
          这劫数,怎么就改不了?
          改不了。清静闭着眼睛,声音沙哑。
          我的师父,说我命里的劫数和他相撞,他死我生,我虽生,生不如死,他怕我捱不过去,下山给我找了个师弟,让他陪我一起捱。
          我和师父吵了一架,我那时候年轻,觉得自己顶天立地,什么都不怕,我看我的师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我撵他走,奚落他,嫌弃他,可他就是不走。
          我师父说,他不能走,他还小,下了山,就要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后来我学了道法,推算他的命格。
          命格上说,不得好死。
          你说这人,怎么就被命,束缚了一辈子?
          展昭喝完了茶,给师父倒了药,把他扶起来,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轻声道,师父,喝药吧,别想了。
          清静半倚着床头,一抬头,看见房里挂的那大幅字。
          道是无常。
          他摆摆手,推开药碗。
          罢了,不喝了。


          7楼2017-05-02 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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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看呐,楼主继续更新吧!只是小白挂啦,那猫儿怎么办?这是鬼魂小白的回忆录吗?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17-05-03 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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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本来以为是新帖来着,然后默默嫌弃一把蠢楼的智商= =
              你说都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是活不过片头曲呢QAQ


              IP属地:北京9楼2017-05-03 21:57
              收起回复
                看哭了


                IP属地:山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17-08-17 00:14
                回复
                  2025-11-08 23:2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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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不更了吗?我上次看到的突然没了


                  来自iPhone客户端11楼2017-08-17 1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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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猜第四个青团是什么。”
                    “若不是你闯荡江湖的故事,那一定就是你的死因了。”
                    白玉堂笑道:“我的死因很好看,慢慢看吧。”
                    阳成翻了一个白眼:“死怎么会好看?”
                    白玉堂垂下眼睛。
                    “奇门遁甲,武侯八卦,亲王篡权夺位,朝野纷争不休。”
                    “我白玉堂的死,是轰轰烈烈的,怎么会不好看。”
                    ——
                    去冲霄楼的前一晚,白玉堂梦到了夏玉奇。
                    夏玉奇还是坐在两人学艺时的小院子里,翘着腿嗑瓜子,也不回头,对着卧房的雕花木门,哼唱那支荒腔走板的江南小调。
                    白玉堂已经二十有三了,他长了不少身量,垂下手刚好能碰到夏玉奇坐下来时的肩膀,于是他扶住师父的肩头,安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七年了。”
                    夏玉奇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兀自将那首咿咿呀呀的曲子哼下去。
                    白玉堂抬头,看见院子里的梨树上梨花开得茂盛,像盛了一捧雪。夏玉奇说,这梨树是你出生那年栽种下去的,等到你死那年,也就是一棵老树了。
                    忽然梦里吹过了一阵风,白玉堂被满树的梨花遮蔽了视线,当风停下,万籁俱寂时,白玉堂看见那棵梨树被人拦腰砍断,无力地倒在地上。
                    夏玉奇依然没有回头,但是他停了他的歌,他伸出一只手按在白玉堂扶着他肩膀那只手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回去吧。”
                    “回吧。”
                    “那样死太不值了。”
                    白玉堂扶上师父的另一个肩头,弯下腰在夏玉奇耳边低语。
                    “我不怕。”
                    仲夏夜蝉鸣噪噪,白玉堂从梦中醒来,看见窗前站着一个人,正仰头望月。
                    “我刚得到家信,师父病重,我要回去照顾他。”
                    白玉堂坐起身,倚着床栏,打了个哈欠:“真是巧,我刚刚梦见夏玉奇了。”
                    展昭回头看他:“怎么?”
                    “夏玉奇让我不要去。”白玉堂叹了口气,“他总是想拦着我。”
                    展昭道:“师叔从没拦错过,不如这次你和我一起回山上……”
                    白玉堂打断了他,躺回床上盖好了被子。
                    “假若邓车不是吴三刀的徒弟,又或者当年他不在场,也许我还不会……但是不行。”
                    白玉堂将双手叠在脑后,盯着床棚,双目中泛出血色。
                    “不行。”
                    “我必须杀了他。”
                    这些年,白家两兄弟明里暗里解决了很多人。
                    有人说白家人狠,兽性,什么都记着,千万不要放他们独大,不然江湖永无安宁。
                    听到这话的白锦堂放下茶碗,问面前大义凛然的程天佑:“好一句兽性,当年你硬是要逼死我们兄弟时,是不是就怕被反咬一口?”
                    白锦堂是个文人,但当那骨子里的阴狠透出来时,冷得人一惊。
                    “告诉你,我们现在就是要咬回来。”
                    时隔多年,当初参与灭门的许多武林人士都已归隐,有的经商,有的种田,有的在山野中辟一处清净场所颐养天年。
                    不行。
                    白锦堂当了大半年的乞丐,瘸了一条腿,拄着拐杖找到自己唯一的亲人白玉堂后,带着他回到了一片血海的白家,又轰走了那些想要坐收渔利的所谓旁支杂系,白锦堂靠着展家的帮助重新起家,整顿白家所有的商号钱庄,将已成死局的白家生意硬生生唤活了过来。白家上匾时,白锦堂扔了拐杖,和白玉堂互相搀扶着走上白家大门前的台阶,兄弟俩人转过身,看着底下拥挤的人群。
                    这些人,看热闹的有,看笑话的有,憎恨的有,求饶的有,想要趁机攀个关系分一杯羹的也有。
                    白锦堂拍了拍白玉堂的肩膀。
                    “你还记得当初那些人吗?”
                    “记得。”
                    “那好,从今往后,你去江湖,我在商贾。”
                    “必报白家血海深仇。”
                    清净道长卜出了师卦,兵祸之像,展昭侍立在一旁,看着师父的脸色渐渐转变得十分难看。
                    “展昭啊,你可要看住了玉堂,万万不能让他走上歧途。”
                    可是就像白玉堂自己说的,不行。
                    那些藏起来的,躲起来的,哪怕是死了,我白家也要把尸骨挖出来,挫骨扬灰。
                    凭什么你们可以报仇,我们就不可以,少拿那些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漂亮话搪塞。
                    什么是天道,天道就是谁强谁是天。
                    展昭陪着白玉堂挖出那些退在江湖之外已然年迈的帮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展昭没有制止他,他看着白玉堂一遍一遍揭开自己的伤疤,鲜血淋漓,白玉堂找不到裹伤的敷料,他用仇人的血和泪涂抹上去,于是那伤口溃烂得更深,一层一层腐蚀掉他的皮肤肌肉,露出深埋在心里的痛苦。
                    那是夏玉奇。
                    夏玉奇把自己的命抵给了他这一生唯一的徒弟。
                    有很多人在看到白玉堂的一瞬间,都会泪流满面,甚至浮现出解脱的表情。他们年纪大了,常年活在痛苦和悔恨中,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等着白家兄弟的复仇,而今他们终于来了,于是这些人不用白玉堂动手,自己就了结了自己。
                    在几个武林前辈横尸于面前后,不知情的人给了白玉堂一个玉面修罗的诨名,展昭听了总是发笑。
                    “比锦毛鼠好得多。”
                    这“锦毛鼠”是白玉堂二十岁时认识的四个兄弟赠与他的,自那以后白玉堂除了白家和江宁酒坊,又多了一个名为陷空岛的家。
                    白玉堂也笑了:“是好听,玉面。”
                    展昭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只能称一个‘侠’字,实在遗憾。”
                    “不,”白玉堂垂下眼睛看着展昭握在手里的巨阙,“你的这个‘侠’,很干净。”
                    当年要了夏玉奇性命的程天佑已经成家,儿女双全,开了一家小小的镖局,在江湖上也算略有名气。
                    白玉堂闯出名声以后,有人劝告他不要太张扬,提防白家报复,程天佑冷笑一声:“竖子而已,不足为惧。”
                    他没猜错,白玉堂的确没来找他。
                    或者说,白玉堂不屑于去找他。
                    毕竟白家不是只有一个人。半月以后,程天佑发现自己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以前一些常光顾的老客户都取消了合约,得力的镖师被人用三倍的价钱挖走,那些山路上打好了招呼的山匪突然反水,劫走了四五趟镖车。
                    程天佑看着赤字的账本怒不可遏,一路查到根源,那根源也不想瞒他,由着他寻来。
                    于是程天佑单枪匹马站在了金华白家大门前,故地重游,程天佑对着白府门前的石狮子唾了一口。
                    “魔教**。”
                    白家大门没有关,大方打开了迎程天佑进去,当程天佑出来时,他疯了。
                    程天佑跌跌撞撞跑在金华的大街上,逢人便嚷:“我是**!我是**!”他像一只见了猫的耗子,躲在白府的石狮子下,一遍一遍用衣袖擦着那块地面,战栗地看着悬挂在大门上的匾额。他惧怕着白家,又不肯离开,他的家人来找他,怎么也拽不走他,程天佑揪着自己的头发,胡乱呢喃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夏玉奇,夏玉奇来了,来找我了!”
                    展昭听说了这件事后,远远地看了一眼那副惨像,身边的白玉堂嗤笑了一声,摇头要走,展昭一把拉住他问道:“你就没问过你大哥,他是如何变成这幅样子的?”
                    “我问过了,”白玉堂叫住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挑了半天没有中意的,索性摸出一贯钱买了整个草垛,抗在肩上随手拔出一根糖葫芦递给展昭,又拔出一根蜜枣的吃了起来,“大哥说不好听,就别问了。”
                    展昭咬到一个很酸的山楂,眼角泌出泪水,白玉堂伸手帮他抹了,面无表情地拿了另一根冰糖蜜枣。
                    “猫儿,你还记得吴三刀吗?”
                    吴三刀命好,白家灭门的第二年,吴三刀死于一场大病,听说他临死前还在念叨着要找到白家两兄弟,抢走画影剑。
                    当年他闯到夏玉奇与琅轩修炼的山头,逼死了他们的师父,看着琅轩废了自己的武功,那时的夏玉奇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又刚跟他师兄吵过架,披头散发灰头土脸,像个杂役,他瞧不上他,抬手放过了这个“杂碎”。但很快他就后悔了,夏玉奇的师父把巨阙藏在了琅轩身上,当吴三刀一行人遍寻不得回来搜身时,安排看着这对师兄弟的手下都被打晕了过去,室内空无一人,两个孩子早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所以吴三刀灭白家时,发誓要斩草除根,不留活口。夏玉奇死在他面前,腔子里的热血溅了他一脸,吴三刀抹去血迹,没有更改自己的命令。
                    继续搜,直到找出那两个孽种为止。
                    这些被他聚集起来与白家有仇的人,眼见白夫人身死,大仇得报,心满意足,此刻便退缩了起来,趁乱三三两两离开了这里,去过他们背负着悔恨和自责的人生,而那些听命于吴三刀的人,因为几番大战已然力竭,心生埋怨,更何况他本就不是一个仁慈的帮主,不过以铁腕镇压,不得人心。
                    这搜查,因为这种种原因,被搁置下来,无论吴三刀怎样命令催促,都不见半点进展,只有人看见过白家老大掉下断崖,此外带着画影的白家老幺竟没有一点线索。
                    程天佑算是这些人中最尽心的一个,查无音讯后,程天佑回转白家,亲自点燃了尸堆,看着地上夏玉奇的尸体,程天佑怒火未消,拔剑要将其大卸八块,这剑被还未走远的戒空拦了下来,大和尚哀叹地看着少年。
                    “何苦再造业障。”
                    也许是和尚浸淫佛法多年,自有其独特的气质,也许是少年莽撞的程天佑怒气已去,他准许戒空带走夏玉奇的尸体好好安葬,并答应他绝不去打扰夏玉奇的安眠。戒空带着夏玉奇的尸身走远了,旁观的吴三刀忽然笑了。
                    “傻孩子,你一定会后悔的。”
                    戒空低叹。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三个月后,有人报来在江宁附近看见过白玉堂的身影,吴三刀大喜,猛然站起,突然邪风入体,倒在了地上,后整整一年,吴三刀都因中风全身**,动弹不得,在病榻上了却了残生。直到死时,他仍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一对宝剑。
                    巨阙画影,他毕生所求,竟无一能得。
                    两手空空,吴三刀撒手人寰,他看见黄泉路上夏玉奇在等着他,恐惧充满了他的心头,但他已口不能言,只能木然地被黑白无常锁去故人面前,赎他几辈子都偿还不了的罪。
                    至于戒空,安葬了夏玉奇后他离开了寺庙,找了一处几近荒废的小庙挂单,过起了苦修的日子,而白家两兄弟的这一场复仇,也最终停在了他身上。
                    当白玉堂找到他时,戒空正在佛前念经,供案上仅有三柱香,那是戒空为自己上的送行礼。
                    和尚安静地垂着长眉,听白玉堂说要留他一命,以报安葬夏玉奇的恩情。
                    戒空双手合十。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这场劫难,请少侠就在老衲这里了解了吧。”
                    话音刚落,戒空的嘴角流出鲜血,他头一垂,展昭上前试鼻息,片刻后对白玉堂摇了摇头。白玉堂抱着画影靠在庙门上,冷漠地看着戒空的背影,突然转身走出了这间小庙,脚步不停一路走到山下,白玉堂揽住跟上来的展昭的肩膀:“走吧猫儿,我请你喝酒,喝完酒我们回金华,去见大哥。”
                    可以了。
                    这些人,这些命,这些腥风血雨,五爷倦了。
                    这一切停了很久,久到展昭以为白玉堂再也不会去报仇时,他遇到了邓车,邓车也是个不怕死的,他认出白玉堂是当年他追杀过的孩子,竟大声嘲笑起来:“竖子!让你苟活多年!爷爷今就来取你性命!”
                    展昭听见那已经入了土的戒空在虚无中长长叹息。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报应。
                    琅轩很喜欢给人算命,这是他的一个毛病。
                    年轻的时候,他给夏玉奇算,算出来他不得好死。
                    应验了。
                    后来,他给展昭算,算出来他必成大侠。
                    也应验了。
                    前些时候,他给白玉堂算了一卦。
                    “玉堂命里有两个劫,一个,夏玉奇挡了,还有一个,不好说。”
                    “什么劫难呢?”展昭问师父。
                    琅轩坐在展家临湖水榭亭的边边上,往荷花池里扔了一颗又一颗石子。
                    “报应。”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这句歌本来不应当做“报应”此解,只是当展昭听到琅轩说出这两个字时,他所想到的,便是它。
                    我赠与你,一件佳品,你回馈我,另一件珍物。
                    叶影杀了一百个人,就是夺走了一百条性命,天道如此,一个都不能少。
                    夏玉奇真正抵了的那条命,是白锦堂的。
                    冲霄苦雨,白锦堂磕磕绊绊走到楼前,跪倒在地。
                    他最珍爱的弟弟,替他还了那最后一条命,白家从今往后,是真的,风平浪静了。
                    “如果玉堂肯收手,或者他们兄弟既往不咎,也许他这条命,还能保下来。”
                    “但那样他就不是白玉堂了。”
                    琅轩苦笑:“你们什么都懂,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说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到头来机关算尽,有什么区别。”
                    展昭说是呀,可人不就是这样吗,明知不可能,总要闯一闯,撞一撞,疼了,也就舒服了。


                    12楼2018-05-23 1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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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第四个青团。
                      阳成醒过来,拄着头在棺材上坐了许久,白玉堂自顾自理着断剑穗子,抽冷子拍了青年一下,吓得阳成蹦去了地上。白玉堂侧身靠近小道士,在他耳畔打了个响指。
                      “蜀山的,五爷的故事你都看完了,该告诉我是谁把我困在这里的了吧?”
                      阳成摇摇头,伸手一撑棺材板又坐了回去:“你让我换换,我闷得慌。”
                      “嗨,我都不闷,你闷什么。”
                      白玉堂反正也等了几百年,不急于一时,翘着腿陪着阳成缓,阳成越想越气闷,干脆走出法阵到外面去透透气,见他要往外走,白玉堂连忙叮嘱他:“傻小子,可别乱跑,这后面有个厉鬼,当心他把你吃了!”
                      阳成心说方圆百里你最厉,还有谁能比你吓人。
                      几步走到阵外,此时已是傍晚,月朗星稀,阳成站在山头上眺望,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想着想着,肚子还饿了,那四个过期了几百年的青团根本不顶饱,阳成叹了口气,准备回去告诉白玉堂要去买些吃食,省得他以为自己怕麻烦跑了。
                      刚一转身,突然剑气迎面而来,直刺咽喉,阳成猝不及防,后退一步,一脚踩空,跌下了山崖。
                      白玉堂从沉思中惊醒,口中喃喃自语,念叨着一个被他深藏在所有痛苦和喜乐最深处的称谓。
                      猫儿。
                      阳成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听说其他师兄弟出去历练,碰到的都是什么,起尸啊,夺舍啊,之类的小问题,怎么到他阳成这里,就是数百年凶灵盘踞不去,还一来来俩!
                      山崖顶上的那个凶灵冷着脸看阳成扒在崖壁上的手,阳成暗自祈祷这个凶灵还保留着人性不会一脚踩上去。
                      还好,他没有。
                      因为看了没多久,这个凶灵就转身离开了,留下飘荡在山风中的阳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兄弟!你就这么走了?拉我一把行吗?!”
                      “兄弟!大家都是当过人的!做人一场不容易!就当行善积德了!”
                      “兄弟!我看你气清神正!定是没害过人的!以后很容易飞升的我跟你讲!但是我要是死了!你可就背了人命了!”
                      “兄弟——”
                      凶灵似乎是被阳成吵烦了,也没伸手,只把自己的剑鞘一端伸向了他,阳成紧紧抓着剑鞘往上爬,刚上来半个身子,那凶灵把鞘一收,抻得阳成险些又掉下去,好在人已经上了个大半,抓得稳,阳成赶紧把剩下的部分挪到山崖上,站起身掸掸灰,气喘吁吁地和这个不近人情的凶灵对视。
                      “你就是阵里那个倒霉鬼说的厉鬼吧?”
                      凶灵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抱着自己的剑兀自发着呆,阳成挠了挠头,心想没有人性的凶灵听说过,可是痴呆的凶灵还真是头一次见,等回山上了一定要好好炫耀炫耀。
                      那在阳成眼里呆头呆脑的凶灵愣了一会儿神,突然站起身,恶狠狠地瞪着阳成,指着一条下山的小路。
                      “呃!”
                      “嗯?”
                      阳成故意装作没看懂他要自己滚蛋的意思,歪歪头要走回阵里,他的脚刚迈出去,那凶灵就急了,一把抽出宝剑横在阳成颈间。
                      “滚!”
                      阳成看着脖子上的宝剑,还有剑锷处铭刻的那两个篆体大字。
                      巨阙。
                      阳成咽了一口唾沫。
                      “不会吧……”
                      巨阙其剑,为春秋时铸剑师欧冶子所作,厚重而钝,无锋,故“阙”亦通“缺”。
                      琅轩从师父手里接过这把剑时,只有十二岁,二十年后,琅轩把这把剑送给了同样只有十二岁的展昭。
                      展昭托着巨阙问师父,为什么这古剑无锋呢?
                      麒麟束足,唯恐踏山蹈海。
                      巨阙无锋,怕伤无辜性命。
                      琅轩没有告诉展昭原因,只是摸了摸孩子的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阳成觉得自己还能再拯救一下,拯救完就可以回蜀山大肆吹嘘了,他可是见过画影还见过巨阙的人!
                      而且爷爷我还活下来了!
                      只是眼下这个不知道困在这里多少年了的凶灵正拎着他的领子从山崖边一路拖回到法阵内,阳成半边脸在砂砾上摩擦摩擦,好在有块破布挡着,不然非得破了相不可。
                      造孽呦造孽,那姓颜的鬼怎么不说清楚,这地方困着两个凶灵呢?
                      一个凶灵就已经十分棘手了,这还带买一赠一的?
                      凶灵手劲大了些,直接把阳成从地上拎了起来,往下山土路口一扔,阳成顺势转身抱住他大腿。
                      “我不走!我还没领到赏钱呢!”
                      凶灵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心,眨了眨眼睛,好像是听懂了阳成的话,伸手进怀里摸了半天,掏出来一把纸钱,递到阳成面前。
                      阳成沉默了片刻,接过来揣好,继续抱着大腿。
                      “不够。”
                      凶灵皱起了眉,又摸出了一把,阳成还是摇头。
                      “不够啊不够。”
                      凶灵唾了一口,伸直了被阳成抱住的腿,对着山路抖了两抖,就好像阳成是不小心粘在他衣服上的灰尘一般。
                      阳成不情愿地晃了两下,依旧不撒手,因为不管这个凶灵力气有多大,他都没办法跟自己较劲,他要是来拉,他自己也会倒。
                      我阳成实在太聪明了。
                      一人一凶灵僵持的当儿,鸡叫三声,天光放亮,红日爬上了东山,凶灵转头看了一眼太阳,不满地“啧”了一声,拖着阳成往回走了。
                      阳成暗暗喝彩:成功!
                      两“人”一直走到法阵背后的破庙,阳成认出这是阵眼所在,困住白玉堂的巨大迷阵全靠这破庙里的阵眼支撑,破了阵眼迷阵就会迎刃而解,只是不知是何人虚耗自己的寿命魂魄在这法阵之上,若是能找到他,毁了他的三魂七魄,这阵也就不攻自破了。
                      这凶灵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阳成站起身拍拍灰,看见凶灵在破庙的供案前正襟危坐,一脸的不苟言笑,也不知过了多久,凶灵眼睛一闭,呼吸平稳下来,阳成咂嘴:嚯,还睡上了。
                      左右也是在法阵附近,阳成也不急于回去找白玉堂,就在这破庙里转起了磨,左看看右摸摸,想着能不能找出一点破阵线索。一通调查下来,阳成得出了一个遗憾的结论,阵法很简单,破解也容易,只可惜自己没有那个能力。
                      换句话说,这是一个极其有本事的人所造之能量巨大的,入门迷阵。
                      阳成觉得自己在一把一把掉头发。
                      沉睡的凶灵身子歪了一下,露出他放在身后供案上的酒瓶,阳成一眼瞟到那瓶子,形制古朴,不似今物,阳成想这瓶子怕是随凶灵下葬的陪葬品,呀,那可是古物了。
                      围着瓶子看了两圈,阳成摸摸下巴,伸手戳了戳瓶身,酒瓶子本就没被放平,被他戳得晃荡了两下,“咯噔”一声躺在了供案上,阳成连忙探头去看凶灵,那凶灵依旧沉睡,似乎这里的响动并没有吵到他,阳成胆子大了起来,攥住瓶子揭开了封口一嗅,里面的酒竟然还有余香。
                      鬼使神差的,阳成喝了一口这北宋传下来的老酒,登时呛得吐舌头。
                      “呸!先是过期青团,现在还来过期酒?你们俩是活的多失败,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
                      说完,阳成仰面倒地,鼾声雷起。
                      凶灵睁开眼睛,起身走到酣睡的阳成身边,拖着他的两条腿往庙后走去。
                      天皇皇,地慌慌,我家有个夜哭郎。
                      展昭的父母去世得很早,展家又不像白家远近亲戚繁多,在他记事之前,展家亲族内只剩下大堂哥展耀,二堂哥展辉。展昭失慈后,展父将儿子送到他大伯家寄养,独自一人踏上了北去塞外的经商之路,这一去便杳无音信,直到展昭三岁那年才从漠北传来消息,展父一行商队遇上沙暴,怕是都被掩埋在滚滚黄沙之下了。展昭大伯时逢重病,惊闻自己兄弟曝尸荒野尸骨无存,一口气没上来,心悸而死。展耀展辉不得已担负起了长兄为父的重任,正好两人都还未曾成家,每日带着幼弟在展家园林中闲逛,乐得自在。
                      展家在常州是大户,家中不但有万顷田产,山林庄园,常州城内还有一座占地百亩的“思静”园林,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年幼的展昭常在思静园内爬山涉水,虽则都是假山浅渠,但对于还是个孩子的展昭来说已是不小的挑战,于是在两位哥哥一错眼的功夫,展昭大头朝下掉进了荷花池。
                      好在家丁及时把孩子捞了上来,但在水下的片刻黑暗与封闭依旧吓坏了年幼的展昭,夜半惊梦嚎哭是常有的事,展耀展辉请了不知多少名医都是束手无策,只能抱着弟弟在园林内一遍一遍走,经过荷花池时搂紧些,这还是附近老人教的法子,言说展昭可能吓丢了魂儿,在他出事的地方多转上两转,那魂魄也就找回来了。
                      大堂哥展耀怀古好古,年轻时喜欢效仿古人登楼望月,攀山鼓琴,与山林松鹤为友。展昭有了夜哭的毛病以后,展耀曾带他去山中佛寺静养,夜半时分,禅寺寂静,展耀抱着展昭在寺庙的锦鲤池旁看水中月,那池子里有几只百年的龟,都爬出来伸长了脖子盯着展昭,展昭也不害怕了,嚷嚷着要下去看乌龟,展耀怕他再跌下水池去,攥着他的衣襟慢慢往下放,快落地时展昭两腿一蹬,挣脱开大哥就往池边跑,展耀追了两步,见他只停在池边三四步开外,也就放下心来,背着手护着弟弟。
                      展昭蹲在池边时,那乌龟就像有了灵性一般慢慢爬出池畔,向展昭脚边爬过去,展昭伸出一根手指按住龟背,乌龟走不动了,巴巴地盯着展昭,展昭心一软,松开了手指,乌龟便将头收进了龟甲中,团成了一个坚硬的壳。
                      “大哥,他怕我?”
                      “对。”
                      “为什么他会怕我?”
                      “因为你比他大,也比他强壮。”
                      展昭托着圆圆的脸。
                      “我怕水,水比我强大。”
                      “不,”展耀摇了摇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水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
                      “强大,就是死亡吗?”
                      展耀突然怔住,他看着蹲在地上拨弄龟壳的弟弟,想不出该如何告诉他。
                      是啊,强大对于弱小来说,如何不是代表着死亡。
                      “师父,巨阙为何无锋?”
                      “万事不可尽善尽美,‘缺’亦为善。”
                      “巨阙无锋,因其自身之强大已无可匹敌,但恐他人惧怕,故而无锋。”
                      “无锋,就是不争。”
                      柔和,并不是强者的弱点,而是强者的仁慈。


                      13楼2018-05-23 1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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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楼2018-05-23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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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奇怪,展昭身体很好,少见得病,虽然战场出征难免受伤,但也不见发炎溃烂,公孙先生常说展昭是个天赐的好身骨,当长命百岁。
                          但那日他栽倒,大夫诊脉后却说是中风,展昭的几个侄子面面相觑,连说不可能,后又请了四五个大夫,都是一样的诊断。
                          火气痰虚,元气暴脱,中风之像。
                          圣上派人看探过,疑心他是为辞官而装病,开封府还在的几个老校尉如董平薛霸等人来看过一次后便不敢再来,看着揪心。
                          谁不知道当初耀武楼前三献艺的展南侠?
                          谁能信他竟会因中风下不来床?
                          展丁的婚事,还是拖了,他要伺候展昭,守在他床边一勺一勺喂药,展昭清醒时会在被面划字,展丁识得的字少,隐约猜出来是“对不起”三个字。青年连连摇头:“三老爷待我好得很,不娶妻就不娶妻。”展昭笑了笑,嘴角突然有药汁滴落,展丁赶忙拿手帕擦了,不想手一抖一碗药尽数扣在了被面上,展丁手忙脚乱去收拾,一边收拾一边掉眼泪,最后索性趴在展昭膝上,大哭不止。
                          “你不能啊!”
                          “你是展昭啊!”
                          “不能啊!”
                          展昭仅有一只右手可微微抬起,便轻轻放在了展丁的肩头。
                          没什么不可能的。
                          展昭不过是个凡人。
                          是凡人就会生老病死,会衰败,会虚弱,会变得一无是处,垂垂老矣。
                          曾经的谈笑风生,江湖走马,化作了过眼云烟,展昭安静地靠在床头,脑海中一幕幕回想自己的青春。
                          想师父,想未曾谋面的师叔,想大哥二哥,想白锦堂,想开封府,想包大人,公孙先生,四大校尉,想战场,想兄弟血肉模糊于马蹄之下,有人高喊着保护主帅,用后背挡住箭雨,口中喷出的鲜血湿透了展昭的衣襟。
                          有人推了他一把,叫他快跑,快跑,不要回头,不要停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展昭往前跑着,他很想回头,很想停下,身后的人推着他,撵着他。
                          “跑啊!傻子!跑啊!”
                          展昭从高处跌落,四肢百骸犹如碎裂,他躺在悬崖底,向上看,有人站在悬崖边上,蹲下来看他,那人哭得伤心,泪水滴落谷底,砸在展昭的脸上,十分冰凉。
                          于是展昭惊醒过来,展丁正用湿润的巾帕替他擦脸。
                          “三老爷,您醒了?”
                          “我……渴……”
                          “您能说话了?!”
                          近乎奇迹般的,展昭的身体自愈了,继续休养了半个月后,他已经能起床下地,走路虽然慢,但比之前要好得多。
                          展丁扶着他在府里一遍遍转圈,展昭摸到石桌旁,那上面有一场未完的对弈,已经积了很厚的灰,他不让人打扫,也就没人去碰。
                          展昭颤抖着伸出手,擦干净白子上的灰尘。
                          “这是,玉堂临去襄阳前,和我下的最后一局棋。”
                          展昭拈起一颗白子对着阳光照:“小丁,你看,是奶白色的,这叫云子。”
                          琅轩教展昭下棋,展昭不会,怎么学都不会。琅轩不放过,说棋中有阴阳经纬天地,是道家之瑰宝,不学不行。
                          白玉堂幼年和父亲学过下棋,棋艺高超,他便嘲笑展昭笨,展昭瞪他,白玉堂笑眯眯地跑了。
                          那天夜半,白玉堂敲了敲展昭房间的窗户,他把展昭叫醒,带着他往院子外面跑。
                          “这座山上有个天然的石洞,我在那里发现夏玉奇雕的石桌石凳,还有一副云子的围棋呢。”
                          “我教你。”
                          “那是一处集天地精华的好地方,说不定能让你这猫开开窍。”
                          可惜我一直学不会。
                          展昭说。
                          这么多年了,他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我依旧学不会,他是个中好手,却甘心陪我这入不了门的痴人耗着。
                          他说他喜欢看我为难的样子,可他永远下不过我。
                          他以为我不知道,我不会棋就看不出。
                          傻瓜,我看得懂他啊。
                          展丁半懂不懂地听着,他没见过白玉堂,只是听大老爷二老爷提起过,爷爷也说过几次。他们都说那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用多少好听华美的形容都概括不了的,谪仙一般的人。
                          也许因为他太完美了,惹来天妒,盛年夭亡,尸骨化作了一捧灰土,葬在白家的祖坟里,再无人知道他有多优秀。
                          展昭在石桌旁坐下来,让展丁去忙别的事,他要一个人待会儿。
                          展丁应了,回来时看见展昭伏在石桌旁沉睡,棋盘上堆着一小摞棋子,一个叠一个放着,像小孩子在叠石子。
                          朝廷得知展昭痊愈,召他回朝,展昭自言体弱,不能上朝议事,圣上应允,许他做个没有实权的闲散将军。
                          展将军府从来就没热闹过,以后也不会热闹,展昭每日在府里不是种花浇水,就是钻研那一局残局,也有昔日江湖好友来看他,问他可会再出山,展昭笑着摇头:“年纪大了。”
                          “展兄不过四十有五,何来年老一说?”
                          展昭向花圃浇下一捧水。
                          心老了。
                          两年后,镇国大将军,圣封御猫之名,南侠展昭,病逝于开封汴梁城内展将军府。
                          展昭一生操劳为国,圣上感其劳苦功高,谥号“忠武”,许民间建庙供奉,便叫忠武祠。
                          董平薛霸李贵娄清从汴梁城内抬出展昭棺木,依他遗言,葬在开封城外。
                          走时只有一把黄纸,几束白幡。
                          展昭说他愧对大宋百姓,不能由始至终地护佑他们,不求原谅,仅以薄葬为赎罪,墓中不下陪葬,巨阙送与侄孙传家保管,送葬时无哀乐无仪仗,时人多不认得棺中何人,见葬礼如此寒酸,不免窃窃私语,道此人定是无亲无友,孤苦一生。
                          可怜可叹。


                          16楼2018-05-23 1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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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阳成醒过来,摸了摸脸,发现泪水已经漫过了脖子。
                            那凶灵坐在他对面望着他,眼神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他开口,努力去找说话的感觉,含含糊糊地问他。
                            “我是谁?”
                            阳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白玉堂坐在自己的棺材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包青团的油纸包,他疑心阳成已经下山去了,多半是不会回来了。
                            正胡思乱想着,阵外一阵乱响,就见阳成拉着一个人闯进阵来,阳成把那人推到自己身前,指着他问白玉堂。
                            “你还记得他吗?”
                            白玉堂望着这个刚刚才发现是凶灵的“人”,摇了摇头。
                            阳成急得跺脚。
                            “他是展昭啊!”
                            “你,你爱过他啊!”
                            世事如棋局,入者迷,参者痛。世人如棋子,生者封,死者碎。
                            你来下我的这盘棋,你执黑,天执白,错失一步,天道夺我性命,你掀翻棋局去救,却被满地散落的棋子绊倒。
                            若你不掀翻棋局,天道已走,若你掀翻了它,寸步难行。
                            所以这是我的宿命。
                            忠武祠外经过一个道人,看见供案上三柱清香,一杯薄酒,举杯畅饮,盘腿而坐。
                            “贫道落魄至此,口干舌燥,幸得将军赏酒,不知何以为报?”
                            ……
                            “将军如何不肯见我?贫道仙法略有小成,知道将军英魂未散,盘踞于此,定是有心愿未了,贫道愿助一臂之力。”
                            …………
                            “展将军,有些事,不是靠沉默就能解决的。”
                            ——你,你能帮我,去镇压一个凶灵吗?
                            白玉堂头七之后,有人路过冲霄旧址,见一白色身影在楼内徘徊,不得出路。后夜夜可见,这魂魄仿佛被执念困住,在冲霄楼内四处冲撞摸索。百姓惊恐,请法师除鬼降妖,楼外便被层层符咒所覆盖,远望去一片惨黄,然楼内凶灵不见消散,只是走不出阵法,常有人听见他痛苦的挣扎,用鲜血淋漓的手指去敲打每一处门窗。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啊!!!
                            道人闭目颔首。
                            “好。”
                            ——若能超度,自是最佳,不能的话,就请道长将他放出来,我领他去黄泉便是。
                            “将军,那凶灵积怨太深,恐怕不能超度,也不能投胎,除非天长日久,怨气散去,才得解脱。”
                            ——不能投胎?也好,便做一对孤魂野鬼。
                            “将军……你们不能暴露在尘世阳光烟火之中,精魂一旦受损,会魂飞魄散。”
                            ——……
                            ——无解?
                            “有。”
                            ——请讲。
                            “玄门道法中,有一式可向天地阴阳乾坤借法结阵,将凶灵自幻觉中救出,封印于此地,留他自行解脱。只是此阵乃是贫道所创,尚未用过,且阵法凶险,又要一人魂魄肯做抵押,从此阵法不灭,阵心不亡,魂魄不走。”
                            ——请。
                            “将军,你要想好,阵成之日,你就无法投胎了。”
                            ——请。
                            三日后,天色昏暗,日月无光,道人咬破手指,在冲霄楼前画阵写符,借道行定阵心。
                            道人将一个葫芦放在阵心上,轻轻打开盖子,展昭的魂魄幽幽而出,向冲霄楼内飘去。
                            冲霄楼内,白玉堂蜷缩在楼梯的一角,十指血肉模糊,双眼被怨气蒙蔽,看不见道路,满目只有扭曲的面孔和黑雾。
                            忽然,这黑雾破开了一条缝,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向他走来,带着一道道光芒,冲破浓浓积怨,还了他一个清明。
                            “玉堂啊。”
                            这人向白玉堂伸出手。
                            “走吧,我带你回家。”
                            前路漫漫,荆棘坎坷,你要拉住我,这次可不能再走丢了。
                            展昭引着白玉堂向法阵中心走去,当两个魂魄都走进了法阵时,道人将桃木剑插进阵眼,万丈霞光平地而起,两个魂魄被紧紧包裹在其中。
                            道人长出了一口气。
                            “阵法成。”
                            白玉堂不再是孤魂野鬼了,他有了自己的棺材,有了供奉,那几枚青团,他还有了一个“家”。
                            展昭也不再是孤魂野鬼,他有一个任务,要一直做下去。
                            道人告诫他,做了阵心,你的魂魄就会受损,慢慢地你会忘记很多事,甚至忘记如何行走与说话,你会变成一具僵卧的尸首,直到白玉堂解脱那日。
                            展昭说好。
                            于是每天醒来,他都看着白玉堂,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个人叫白玉堂,我要守着他。
                            因为我爱他。
                            可是有一天,展昭醒来,他忘了白玉堂是谁,他想了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才记起。
                            展昭将白玉堂的名字写下来,但纸张会碎裂,展昭将白玉堂的名字刻下来,但木头会腐朽。
                            于是他选择忘记自己的姓名,来记住白玉堂。
                            他选择忘记自己的故事,来记住白玉堂。
                            他选择忘记说话和思考,来记住白玉堂。
                            他忘记了一切,成为一个所谓的“空壳”,每日守在阵法门口,看那些被颜家人请来超度亡灵的道士法僧昂首阔步而来,又看着那些人垂头丧气而去。
                            有一日,他甚至看见一个法师带着自己的古剑巨阙,他已经忘了巨阙是他的佩剑,却与那宝物有熟悉之感,他趁着法师做法,偷拿了宝剑,很快他就听见法师跳着脚愤怒地咆哮。
                            原来展家早已衰落,展家后人为求温饱,贱卖了这把传世宝剑。
                            师祖与师父,因它而死,白家灭门,多少也与它有些关系。
                            可怜小儿昏聩,为了半年的口粮,随便卖与江湖人士,又因它无锋,便从一个不识货的人手上转到另一个人手中,最终落到这招摇撞骗的道士手里,变成他夸耀法术的道具。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展昭抱着巨阙躲回阵里,任由外面的人叫骂诅咒,巨阙在他怀中颤抖发热,多年不见主人,纵是寒铁无情也会动容,阵外的道士终于走了,四野恢复平静,古剑发出细碎的声响,展昭用衣襟裹着他,轻轻安抚。
                            “嘘。”
                            你看,他睡着了。
                            谁呀?
                            嗯……你让我想想,他好像叫,叫……
                            展昭?
                            小孩子眼净,偶然看见了白玉堂,当他是一个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倒霉人,便请他吃点心,白玉堂带他去看展昭,却发现这人抱着剑睡在破庙的供案下,小牧童摸了摸怀里,青团已经没有了,只有给爹爹打的半瓶酒,悄悄放在供案上,白玉堂抱着孩子跑了,也是悄悄的,就像在和什么人捉迷藏。
                            展昭守着白玉堂的时候,白玉堂也在守着展昭。
                            他以为他不知道,便躲起来,他看见他焦急地寻找,并不知道是在找自己,展昭走过来时,白玉堂就躲得更深。
                            他为什么要待着这里?
                            他也被困住了?
                            他看起来这么眼熟。
                            我记得他的名字,但不知道他是谁。
                            隔着一尊破败的佛像,白玉堂和展昭相背而坐。
                            他们知道彼此的姓名,不知道彼此的故事,便当作是和自己一样困于此地的孤魂野鬼。白玉堂常想把自己的青团分给他一半,又担心会吓跑这个陪伴自己的鬼魂。展昭已经忘了何为交际,他看着白玉堂的时候,总是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留在他身边,但冥冥中有人告诫他,不要离开这里,他早已没有了思维,安心听话。
                            破庙残败,每有风吹雨打,可见古佛垂泪。
                            阵法大成时,道人曾和展昭有一番对谈。
                            斯人为情者,不见似君这般劳心苦情。
                            展昭请道人听了一个故事。
                            曾有狸猫成精,性恶好食人,罪孽深重。僧人若虚问他,食肉只为充饥,为何滥造杀业。狸猫答,杀人只是天性,并非我所愿。若虚便道,我有布袋一个,可装三山五岳,我有水盂一钵,可纳四海两河,我装天下人供你食,纳天下水供你喝,你与我朝夕相处,坐念参禅,如何?
                            狸猫答应了。
                            但狸猫本性如此,便在杀尽天下人,喝尽天下水后,咬开了若虚的喉咙,啃食他的骨肉,啖饮他的血水。
                            若虚临死前问他,若你转世,还要如此吗?
                            狸猫哭着说,我不愿意,但天道不允许我不愿意,只怕转世也会如此。
                            若虚长叹:那么,我愿用我半生的性命,一世的罪孽,来换你一次安稳人生。
                            他换到了?道人问。
                            算是吧。展昭答。
                            白玉堂说他没什么欠与展昭的,展昭也没什么欠他的,彼此即为知己又是恋人,何谈欠与不欠。展昭摇头:“一码归一码,该还的总要还。”白玉堂轻轻啮咬他的耳垂:“那就现在还吧。”
                            阳成寻根溯源,找到迷阵的阵心展昭,在他模模糊糊的混乱记忆里看到立阵之人的样貌,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难怪这阵法熟悉,竟是我蜀山老祖长眉真人。”知道阵心阵法便好破得多,阳成就地摆开破阵法坛,咬破指尖以修士之血画符书表,敬请上天饶恕这一对孤魂野鬼。不知过了多久,三柱敬天香燃尽,示意天道受用了这供奉,阳成心下稍安,一把将展昭拽到阵边,桃木剑穿破魂体,霞光大放,纸符飞舞飘散,在空中化为片片飞灰。
                            时机已到,阳成收剑大喝:“破!”
                            阵法光芒盛至已极,突然回敛,尽数收入展昭魂体之中,余波阵阵,山林四啸,百兽惊走,百鸟振翅而飞,然不过片刻,四野恢复寂静,一切戛然而止。
                            展昭看着自己发光的身体,巨阙从破庙中飞出,缓缓落到他双手之上。
                            阳成长长一礼。
                            “展大人,您的任务结束了。”
                            两人身后的破庙突然倒塌,灰尘弥漫,一片蒙蒙之中,白玉堂信步踏出,直走到展昭面前,握住了他的手。
                            “来,这次换我带着你走出去。”
                            一如数百年前,展昭救他出幻境。
                            皓月当空,阳成看着两个解脱了的魂体并肩立于山峰之上,月华照亮着前行的路,引路的无常悠悠将至,昏黄灯光遥遥可见。
                            阳成突然觉得不值,他们苦了那样一辈子,又在阵法中守几百年,如此便入黄泉喝了孟婆汤,实在不值。也不知哪来的胆量,一向不愿插手违反天道之事的阳成用朱砂伞罩在两人头上,鬼差到后遍寻不得,疑惑而去。
                            白玉堂疑问道:“怎么?你不想我们去投胎。”
                            阳成收起伞盖:“我想,你们条件这么好,投胎可惜了。”
                            “哦?那你是想把我们炼成尸灵?”白玉堂拍了拍阳成的肩膀,“孩子,你也不怕我们反噬。”
                            阳成头一缩:“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你们生前有功德,死后又有供奉,再加上上古兵器傍身,不若修成个剑灵,随我游览大江南北,行善积德,以后说不定还能修成剑仙与天地同寿呢。”
                            白玉堂询问地看了展昭一眼,只可惜展昭现在思维缓慢,言语不通,也听不懂阳成在说什么。白玉堂掖了掖展昭衣襟:“好吧,他现在这副样子,我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去投胎。”
                            “就这么说定了?”
                            阳成喜不自胜地将被他包裹好的巨阙与画影取出,小心放在地面上。
                            “有什么规矩吗?”
                            “没有,直接附上就可以了,小心别附错了。”
                            白玉堂轻轻拉过展昭,教他附上巨阙宝剑,自己转身躺在了画影之上,魂体将与剑灵合二为一之时,白玉堂偏头看了一眼展昭,展昭紧张地盯着他,仿佛怕自己一失神就会弄丢了他。
                            “好好睡一觉,醒过来你还会看见我的。”
                            “猫儿。”
                            天蒙蒙亮时,阳成背着两把宝剑下了山,一路上高歌欢唱。
                            背包里的两个剑灵悠悠醒转,展昭魂体经巨阙修补,已经好了大半,思维不再混沌,只是记忆全无,看着对面沉睡的白玉堂,有一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当他伸出手去触碰白玉堂的皮肤时,白玉堂也睁开了眼睛。
                            “难得再世为剑灵,你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偷袭我?”
                            “……”
                            “好吧,谁叫五爷貌美如花。”
                            “…………”
                            白玉堂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整理精神,神采奕奕地向展昭抱拳:“在下,傲笑江湖风流天下我一人,白玉堂。江湖人送诨号锦毛鼠,不知阁下?”
                            展昭微微皱眉,在空荡荡的脑海中搜寻角落里未曾遗忘的过往:“展……”
                            “展昭,你叫展昭。”
                            白玉堂握住他的双手:“你叫展昭,你是南侠,是御猫,是忠武将军。”
                            “你还是我的心上之人。不要急,我会帮你一点一点重新都想起来,以后我们会有很多很多时间来想。”
                            “所以,猫儿,初次见面,好久不见。”
                            展昭反握住白玉堂的手:“那就劳烦白兄了。”
                            “初次见面,好久不见。”
                            天道问狸猫,抽筋剥骨,剥皮剃肉,来换若虚再世为人。
                            狸猫说好。
                            天道又问,失了精魂,做一世凡人,只是你罪孽深重,为示惩戒,身旁之人必会先你而去,让你痛苦。
                            狸猫依旧说好。
                            天道挥挥衣袖。
                            去吧去吧,莫要再回来。
                            展昭看着路边的树木:“杨柳抽芽了。”
                            白玉堂抱剑浅眠:“是吗,看来雪化了。”
                            春光晴好,你我终于走回来了。
                            (完)


                            17楼2018-05-23 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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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1-08 23:1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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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圆满了吧~~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8楼2018-05-24 0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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