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頭看了一片漆黑的天空,只有兩三顆特別光亮的星突出著,這座城市太過繁華。
他在心底下意識辨認著那些星星,替它們安上一個名字,用年來計算的時光會磨去許多思念,成為一種融入生活的習慣。
有些時候他會在大城市的轉角看見聽見某些近於回憶的畫面,像是棕色柔軟的短髮,或是有些細膩清淺的聲線,那些零零總總的片段不具構築完整的能力,只是一些要素,偶爾促使他停下腳步的要素。
時間究竟改變什麼?
他還是一樣習慣帶著細框眼鏡,還是一樣早餐習慣來杯鰻魚茶,睡前會做點仰臥起坐或捲腹,工作一絲不苟學習從不懈怠,偶爾過高的眼壓是從年輕累積下來的老問題,平均三天打一次電話回家,兩週回老家一趟。
當時間一秒秒走過,一點點,一點點,偷偷地,就掏空了那些澎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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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澤是隔壁心理科的醫生,她的個性有和她名字相當的清冷理性,有著一頭黑色的俐落短髮,算是男人身旁少有的知己。他們偶爾會在他難得清閒的時候約他出來吃飯,畢竟對於一個急診醫師來說,清閒,是一個奢侈的詞彙。
這天是他的生日,萬里無雲的夜晚天氣很爽朗,她主動擔當起司機的職務,帶著他去了一間山上的餐廳,她知道他一定會喜歡。
星空是純樸地方最絢爛的風景,光芒穿透了空氣發散著,他們並肩走向點著暈黃燈光的餐桌,感知到他的沈默,她卻只是故我的說著家裡的橘子樹,說著橘子樹又肥了、昨天看又長壯了。
他知道她的意思,只是帶著笑意淡淡的開口說道。
-記得讓牠運動,否則可以改名叫橘子了。
嗯,橘子樹是一隻貓,清澤醫生家裡的胖貓。
清澤努了努嘴,遞給他一杯酒,接著輕輕碰了下杯,清脆的聲音交織在人們歡快的交談聲中。
他今天喝的多了些,摘下眼鏡的他軟化了許多稜角,甚至連眼尾都勾起了一點紅。她喝著她的花茶,三點的餐廳人潮已經散去,她看著男人仰面凝睇星空的樣子,她說。
-手塚啊,你說那顆最亮的星星什麼?
清澤的聲音是很清洌的,流淌在凌晨三點的寂靜中像一把銳利的勾,勾起他壓下的酒意,也勾起他塵封的記憶。
-那顆,是織女星,他會和另外兩顆星星組成夏季大三角喔..。
他的語氣變得柔軟,甚至有違他說話的風格。她抬頭跟著男人手指的方向觀察,聽他聲音中的顫抖,聽他酒醉後依然強烈的遲疑,像是每每抖出一個字,都需要在腦中心中完完整整循環過一遍一樣。
他的語調跟她的回憶重疊在一起,明明她只是喝茶,卻像醉了一般,她的手指有些顫抖,火打了兩次才點起來,深深吸進一口菸,那種強烈的尼古丁在她身體裡衝擊著,迷茫煙嵐中,近在咫尺的他,卻有著那人遙遠的模樣,一樣輕快上揚的語氣,欣喜驕傲的分享夜空上的星,像是對每一顆星星都瞭若指掌那樣。
清澤想起那男人介紹這片星空時自信的樣子,她想,大概沒有誰,會否認那時候的他美的幾乎勝過天上的星,是的,美麗,美好。
她聽著他說著那些星星,像那些年那些時候那男人訴說的那樣。她眼神複雜,模仿,是愛的一部分,只是她發覺,無論經過多少歲月,時間卻無法帶走他在他記憶中刻下的樣貌。
一句話,一個上揚的語氣,一個拉長的尾音。
像是他在他旁邊說著。
-吶,國光~
又或者在遠處喚著她。
-小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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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幾個生日呢?
他問。
-第三個吧。
她回答。
-啊....。
十二個年頭。
不知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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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清澤一個人扛著他回家,她喘著氣一把將他扔在沙發上,原本窩在沙發一角的橘子樹瞪大眼睛驚恐的喵一聲跳開了,牠可是記得就是這男人,總是帶著牠跑跑步機。
她憤憤的脫下高跟鞋一把扔在玄關,坐在地板上按著酸痛的腳跟和小腿,揉著捏著,眼淚就在不自覺間掉了下來,兩滴眼淚。她想她哭什麼,腦袋卻不受控制,那人溫柔的調侃原來還是鮮明。
-小澤,按摩可以瘦小腿喔~你看看你,是要去賽跑嗎~
-哭什麼呢?眼淚那麼珍貴,乖喔~
她轉身試圖撫平躺在沙發上男人的眉頭,每隔四年總有這麼一次,他們說好一起慶祝,第一次,他們強裝歡笑,她喝了個酩酊大醉,他扶著她,任她在路旁吐的稀裡嘩啦,眼淚鼻涕混在嘔吐物裡又酸又臭。
第二次,他們彼此沈默,相看卻無言,買了回憶中他喜歡的一切,卻只是乾巴巴的看著彼此,然後,她笑了,給了座位對面的男人一個緊緊的擁抱,感受他時隔八年,第一次在她肩上潤濕的溫熱。
這是第三次。
她想,總會變好的。
她問,對嗎,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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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到底改變了什麼?
她看著熟睡卻依然皺緊眉頭的他想到。
他的臉上多了一些紋路,他變得更加沈穩,他變得更習慣珍惜身邊的人事物...,這些,她歸類給成長。
而有些習慣,或許是連他自己也沒發現的。
他還是依然習慣冷峻,眉眼卻越來越柔和,他漸漸的會揚起少數弧度的嘴角;偶爾他會吃多一些的芥末,讓那種強烈刺激他的味蕾;他習慣中午時按摩熱敷一下雙眼,那是她無數次看到他們在休息時間的互動,他會枕在他的大腿上,而他會輕柔的替他按摩著,那人的手很暖、很暖,跟心一個模樣。
清澤是他們大學的學妹,那時的她還有些迷糊青澀,誤打誤撞進了學生會,誤打誤撞走進他們的世界,成為他們世界中難得的花朵。她像是把所有剩餘的孩子氣與驕縱灑在那些與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歲月,那個在外人眼裡清冷幹練的女人,在他們面前卻是恣意歡騰恣意笑鬧的女孩。
她喜歡和他們兩個待在偌大的學生會辦公室,在一旁的桌子上敲打著報告,偶爾托著腦袋觀察那兩人的互動。
連空氣都甜膩膩的。
她常常撇了撇嘴,又是羨慕又是無奈的。
-周助,你又帶這麼多仙人掌來這!
-哎呀~這是幸村,這是菊丸,這是跡部~
-......。
-哈,國光,他們幫你吸收輻射喔~為了你好喔~
-⋯·好。
她看他臉上滿滿的莫可奈何,像是對那些「真實」的名字的感到無奈,又像是對多了這些植物感到困擾,後面那面牆不知道還有沒有空位擺?她想他大概是在思考吧。
他總喜歡丟些無傷大雅的小惡作劇給他,感受他的無奈和包容,清澤忍不住用上心理學的角度去想,不二這人,是有些沒自信的吧!
她陪伴他們走過那些爭吵冷戰,走過彼此的生日紀念日;參與過誰或誰的笑容、淚水、不安、甜蜜,她旁觀他們,卻身在其中。
時間啊。
不知不覺。
竟將那些細碎的細節都一筆筆刻畫下。
而他不會允許思念綑綁自己日日夜夜,他只是把他藏進心臟最裏邊的位置。
剖開血與肉,最深處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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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室的日子是忙碌而混亂的,但對所有人來說,彷彿只要那男人在,一切繁雜都在掌握中,當然,除了生命。
成為醫生的這些年,他穿梭在無數生命中,或許是感知一種蓬勃的心跳,又或許是蒼白著臉龐乾巴巴的說出遺憾。
很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
偶爾這些從他口中說出的句子,會和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重疊,不怎麼美好,無論說的怎樣專業,心其實還是會揪疼。
人總會失去,他只能提醒自己更加珍惜。
手塚其實很討厭醫院,儘管成為一個醫生能完成他許多想做的事。但那些記憶中的畫面似乎無時無刻在暗示他抗拒這片純白。
躺在病床上瑟縮的身影。
仰賴醫療儀器延續的呼吸。
睡著比清醒還舒服的生命。
他常常問自己,這樣的存在..還值得嗎?
無論經過多少個年頭,當他回憶起那人躺在潔白被褥中的樣子,還是心疼的一塌糊塗,似乎要親手揪著心才能緩解那股酸澀和疼痛。
時間啊,會再次注予氧氣,將那些鏽跡斑斑令人窒息的記憶復活。
他啊,是矛盾的典範,無以復加的溫柔,卻又堅強固執的讓人束手無策。
這一連串疾病的併發症帶走了他,血管阻塞,肺部靜脈曲張,血管破裂...。那時的他脆弱的不堪一擊,鮮血止不住的從他口中溢出,他嘔著生命的鮮紅,蒼白著臉呼吸急促,他只能慌亂的抱著他求助,看著他就是昏迷都蹙緊的眉頭。
.....手塚想起那時候的陪伴,看著病榻上的人昏睡著,他輕輕地替他按摩,從手指、手心、手臂,到腳趾、腳掌、小腿、大腿。並不是每一次的探望,他都能醒著,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是一個人,就這樣呆坐著,傻傻看著,然後試圖用自己的體溫驅散他的寒冷。
那種情感是矛盾的,他渴望看他清醒的模樣,哪怕那時候的他一句話都無法說,他都想看他睜著雙眼讓他看進他的世界,儘管那樣的他遙遠的讓他近乎崩潰的心碎。
他的清醒通常是短暫而伴隨痛苦的,身體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不堪負荷,每一秒他都在猜測自己的某部分或許正在死亡,然而只要他在他面前,他就只是張開眼睛凝視著他,像用眼睛表達什麼,或者紀錄什麼,他嘴角上揚,用對方最習慣的笑容回應,儘管他很遺憾,有那麼多話,都來不及說,也說不出了。
手塚一開始是慌亂的,不停的問著關心著。
-會冷嗎?
-會渴嗎?
-剪指甲好嗎?
-說笑話給你好嗎?
...
...
...
然而他都只是笑著,儘管偶爾當他離開,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下來了。
無論他問什麼,他都只是笑著搖頭,每當他想替他做什麼,他都只是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他似乎在說,陪我,讓我看著你。
雖然他說不出口,不過他知道,他懂。
後來,往往就是他坐在一旁,握著他的手,絮絮叨叨說著生活,像把未來能說的全部說完,手塚其實很能說,他猜不二是這樣想著。只是,手塚果然還是不適合說笑話,他或許又是這樣想著。
當不二第一次看到他用著蹩腳的技巧說起笑話,笑的誇張到連一旁儀器都開始尖銳的叫,然後...他們都沈默了。
原來連喜悅都必須壓抑。
他沒有看過他的淚水,儘管他真誠感知生命的流逝,他也沒有在他面前掉眼淚,他只想看著他,將他刻畫在腦海中,再見的時間那麼短暫,又怎麼能,讓淚水模糊了視線呢?又怎麼能,讓他多為自己放不下呢。
手塚是懂他的,一如不二懂他一樣。
所以他會勾起嘴角,摸摸他的頭,替他將他散落的髮絲撫過去,握緊他的手,一遍遍說著我愛你,一遍遍承諾,我會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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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喜歡天上的星星,他能把那些皎潔星星的名字倒背如流,他們喜歡到處旅行,看遍世界的每一片星空,手塚最喜歡聽不二訴說那些星星,喜歡他抬頭時候臉龐揚起的角度,喜歡他眉飛色舞的自信光彩,喜歡他雙眼發光的激動模樣,喜歡他用整片星空幫他構築一份最廣闊的世界。
那次,是他最後一次的清醒,他的雙眼已經不再明亮如斯,他感覺的到他的疲倦。
他輕輕湊過去他的耳邊,他說。
-周助,我今天學會一句法文。
-Tous les étoiles sont dans tes yeux.
他笑了,眉眼彎彎,淚水浸濕了他的睫毛卻沒有滑落,碎光輕爍,像粹了滿天星光。
-天上的星,都在你眼裡。
而我會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