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年 月 日,无。”
他搁下笔。早晨的阳光薄纱般慢慢覆满木桌子。除了他胳膊压过的痕迹和本子躺着的地方,
清晰可见一层又一层灰尘在桌面上堆积,卑微而被人遗忘的活着。他不开窗子,他不需要风
---风?它只能掀起海面使之波涛汹涌,却只能对一片枯地无能为计。
他起身,像是忘了合上日记再给它锁到柜子里。而事实上,没有人会看他的日记的,因为没
有人。他甚至不需要写日记,他可以在清晨就预测到一天的故事---没有故事。生活平淡如冰
封者的心律图,曾经鲜活如今却没有折点没有弯曲,有起点却不知何处是终点。
他走进客厅里。妻子正安静地坐在客厅的一角注视着他,孩子在高高的椅子伤咬着涂了果酱
的面包,两条腿不安分的荡来荡去。
“Arthur,”他终于在这一天第一次开了口,“你该上学了。”
“我不想去,”孩子倔强的回答道,“我不喜欢那些晦涩的诗歌,我想学剑术!”孩子仰起脸看
着他,眼睛在阳光下闪出忽蓝忽绿的光芒,“剑术,像个骑士一样。”
天地开始在他面前旋转,第一次。他闭上眼,看到一个个闪过的影子。那些影子有人的也有
物的,人影在向他呼喊,物影只静静站着,睁着一双双蓝绿色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开始莫名的恐惧。那些影子放佛有了生命般,一个个伸出有形无形的手臂,拖拽着他,想
把他拉进它们的记忆里,他的噩梦里。不,他抗拒着,他不会就如此沉沦。
“随你吧,Arthur,做你想做的。”他说。他努力睁开眼,客厅却换了样子,成了四面灰白墙
壁的狭小的屋子,桌子上还摊开着墨迹还未干的日记,妻子和孩子也不见了踪迹---他甚至记
不清他们的样子了。只有一双眼睛在他面前闪着希望和憧憬,闪着蓝色的,一转眼又变成绿
色的光芒。
盛夏的日光火辣辣的晒着,隔着玻璃窗都感觉得到燃烧着的激情。
他是一个教师了,他想。“下面请第一位同学为我们阐释他心目中的英雄。”他迷迷糊糊地说
道,似乎是有人用他的声音讲出了这一句话。
他翻开名单,“Arthur,”他念道,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名字缭绕不去,“第一位同学。”
一个男孩站了起来。“我的英雄是我自己。”男孩骄傲的说,强行挤过玻璃的阳光彷佛都汇聚
到了男孩的一头金发上跳跃,它们在舞蹈,踏着最张扬自信的步子,“我希望成王,为我的祖
国和人民而战,带来和平和光明。我将创世,在那里,身份只是古旧字典里的单词,肤色所
能看出的只是祖先的故土,没有贵贱之别,没有天生为邪,那将是一方净土!”
他不知道自己迷失在了男孩的哪个字眼里。他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放任自己向金色的梦里
沉去。梦中城池是男孩描绘的摸样,大理石的宫殿上龙的图腾在飘扬,阳光是纯粹的金色,
洒在草地上,洒在骑士们的银铠上。红袍的王立在高高的城楼上,只能看清一头金发昂扬
着,宣告着宏伟理想。
可他不能就此睡去。那只是一场富丽堂皇的梦,他想。他开始向上攀爬,他的四周黑暗代替
了金色,静默如一只巨手,把他推出那无底梦幻。
“非常好,”他说,“记住你的志向,别沉了理想的帆。”
可哪儿有什么教师呢?有哪儿来的什么学生呢?谁是谁的梦境呢?他只身走在街道上,猛然
记起了那梦的结局。阳光已把路面晒暖,他却紧紧裹了裹身上的大衣。
突然就到了战争时期,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小小的咖啡馆里,窗外是战争带来的满地狼藉。
军装的男人走了进来,原本光洁的额上多了一些纹路,苍白的发丝隐匿在金发间。
男人脱下一双黑色的皮手套,举起他面前的一杯咖啡一饮而尽。
“天很冷,马上就入冬了。”他轻轻地说。
男人点了点头,捧起第二杯咖啡。
“战事如何,Arthur?”他问道。
“很糟,”男人简单的回答了他的问题,可他不久又补充道,“可仗还是要打下去。即使我们
没了赢的希望,也没理由有失败的借口。”
沉默。
不知道是因为咖啡的热凝起了雾意,还是本来如此,他看到男人脸部坚毅的线条突然柔和了
下来,带起忧郁的弧线。
他听到男人说:“有的时候,你看到满战场的血,红的妖艳;晚上风吹过弹洞发出奇特的呜
咽声;残损的旗子上凝着紫色的血也跟着飘的呼呼作响。这时候你会突然想起那些被抬进战
地医院的士兵,那些不堪的伤口和残肢。你会想他们是否有家人,是否有没来得及实现的理
想,是否有人在远方为他们倾尽一生等待。或许家中为他祈愿的红烛还未燃尽,他已不知道
战死在哪个角落。你突然想逃离,这个地狱,这场太惨重的牺牲。可你又会突然想到,这仗
你得打,你在为了你的国家的利益和尊严打,为了千里万里外你家乡的那个小城和亲人们
打,为十几年二十几年前你呱呱坠地的那一刻 所获得的权利和自由打,为了那些信任你,等
待你的人们打······用你的血,击退敌人,沃溉土壤。一盘棋下过可以换个对手再下一盘,战
争难以停息,战争永无止息。”
男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秋风卷起几枚落叶湿湿的贴在玻璃上。
现在他要飞翔了,在男人催魂曲般低低的嗓音里,他感到自己长出了翅膀。他挣脱了那幅沉
重枷锁的束缚,他将要摆脱长久的等待和孤独,飞到很高很高 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大地的山
川在他脚下渐渐模糊,只留下坚毅的轮廓,渐渐却变得柔和。别走,他自己的声音说,回
来。他为什么要回去?他想,他不该理睬自己的声音,他应该继续飞翔,他似乎已经看到了
黄昏的光。可是为什么呢?他的身体慢慢向大地坠去。
“可我毫不畏惧。”男人说。
他踩上了大地坚实的土壤,所有重量又一起向他压来,不顾他的反抗。这才是真实的,他
想。
“会有人为他们守候的,一生两生,百世千世。”他颤抖的声音说,“像我一样,毫不畏惧。”
他不会畏惧吗?他不会畏惧吗?可他还是放下了洁白柔软的翅膀。
“Arthur,你很了不起。”他说。
可他正漫步在一片湖旁,周围是草地和小丘。
湖水和小岛如画卷般在他面前展开了,澄澈的 无暇的 薄雾缭绕而朦胧,像一支曲子,一面
坦承一面含蓄的隐藏心迹。
他累了,于是他坐下来,就在一丛还未卸下露水的草丛里。他开始想一些问题,比如这一场
旅途,他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真高兴又见到你,老伙计!”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身边响起。
“是啊,我多希望再见到你。”他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坐在他的旁边,正如沙漠熟知幻境中
的绿洲。
天色暗了下来。他身旁亮起一支支蜡烛。红彤彤的火苗温柔的舔舐着夜冰冷的伤口,流下炽
热而温暖的蜡泪。
等待实在是让人难受,它一面给你希望又一面摧毁你的灵魂殿堂。到底拥有怎样顽强的灵魂
的人才能抗住等待二字啊?他想。他试着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他该有一个家庭 一份职业 一
个朋友,于是他拥有了这一切---在幻境里。可幻境里的一切也都深深烙上了思念的名字。他
该怎么办?他已等了千年之久。
“你还好吗,Arthur?”最后他问。
“好极了,”老者的声音带上了笑意,“现在我可以无愧于那顶华丽的王冠和诗人的赞颂了。
祝福我吧,我将进入先祖们的天堂!”
“我多希望这是真的啊。”他用凄楚的口吻说,苍老的脸颊上滑过蜡泪般温热却浑浊的液
体,“可这只不过又是一场梦而已。梦全由对生命最美好的幻想堆砌,华美无比,脆弱无比,
等下一次我睁开眼睛,一切又会如风散去。”
“有时候我多么同情我自己,身在梦里仍能清晰地看到宫殿外现实残酷的刀锋。”他说,他闭
着眼睛昂起身子,“上帝啊,但愿我永远沉醉于这个梦里。”
老者再也没有答话。
从老者的位置上升腾起一阵白蒙蒙的烟雾向他缭绕去,枷锁般缠在他的身侧将他与夜的冷隔
离。他仿佛置身一小叶云里。
“你会跟我走吗?”一个男孩子清澈的声音问道,“我们一起去一个无需等待的欢乐园里。”
他把头深深埋进双臂里,一言不发。
“走了,傻瓜。我是Arthur啊。”一个少年骄傲的声音说,“还在等什么啊,骑士们都在等
你。”
他唇畔轻轻扯出一丝笑意。天啊,这个声音太像了,连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你等了足够久了,这不是你所应背负的担子,走吧。”男人坚毅而疲倦的声音说,“你已还
清对世界的亏欠,现在是世界亏欠了你。”
他摇了摇头,这不是他所熟悉的Arthur会说出的话。
苍老的声音长叹了一口气。“你还是要等下去吗?”老者问。
“我相信他会回来的,”他说,“他会的。”
所有的声音突然同时响了起来。孩子期盼的呼唤声,少年蛮横的命令的口吻,男人坚定的语
气,老者幽幽的叹息······还有更多,他听到风吹过饰有红龙的旗子发出的飒飒的声音,刀剑
相碰清脆的哐当声,鸟鸣声,半夜星星细小到几乎听不见的絮语,阳光越过彩色玻璃温暖的
撒落一地的声音,还有笑声,拌嘴后赌气的呼呼声,银酒杯里液体流转的优雅声音,全都长
了翅膀般,飞起来,舞动着,在他的记忆里活动起来,伸展腰肢,缭绕不去。
最后一切都重归静谧,只剩下少年傲慢的声音里掺了些许忧伤,他说:“Merlin,这次你不
会陪我了吗?”
不,不,他慌张了,不是这样的。他该怎样对一个幻觉里的声音解释这只是一个梦境?他该
怎样说服自己忽视掉那些温热鲜活的记忆?那双眼睛,蓝绿色的欢快的暗淡的愤怒的平和的
痛苦的正直的眼睛开始一点点在他眼前远去,接着是披风,红色的沾了鲜血和泥土和露水的
披风,还有沉重的琅琅作响的反射着银白色阳光的锁子甲,温顺的深棕色的马儿,深深地弯
腰向王致敬的骑士们,庄严而充满生气的宫殿,有着深深浅浅的绿意的树林······都在远去,
像胶卷一帧一帧的画面,像不断流动的水,像松了手的彩色气球,一点一点远去······
他那么快的跑上去,伸出双臂企图拥住那些影像 那些记忆来阻止它们的背叛离去。可是没
有用,他能捉住的只是泡沫,没有一个能够长存。不要走,他喊着,留下来,我已经等了如
此久的岁月,别抛下我了。他感到刺骨的寒意,他终于颤抖了,他哆哆嗦嗦地吐出断断续续
的句子:“带上我吧,这里太冷了······”
“你会等着我么?”
“我会。”他说,声音软绵绵的失了重量,向周围飘散去。
“你不会陪我了吗?”
“不,”他说,他闭上眼睛像在打量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灵魂,“我会一直陪着你。”
于是他慢慢向下跪去,双膝却只触到云里。他终于屈膝于自己构想的梦里。
“Merlin,我真高兴。”
“是啊。”他疲惫的答道。而在他生出双翼前,他又想起那一片承载了他千年痛苦的湖水,还
有那叶不知漂向何处的木舟。
“走吧。”
梦外哪儿会有一支支不断燃烧的红蜡烛?哪儿会有温热的蜡泪?尘埃早已巧妙的遮盖了一切
传说,给彩页镀上灰色,封住游吟的风呜咽的歌喉。
年 月 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