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

“嘭”的一声巨响打破了山坳里宁静的夜晚，那是山里农民自制的火药枪，这声音在山间回荡了很久，但却没有引起太大的骚乱。位于半山腰的小村庄，除了刚才炮仗般的枪声以外，依旧一片死寂，但如果仔细聆听，还是能听见村子里发出了一些动静——那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只是由于大山太过于深邃，即便是再大的哭喊，也像是森林里的一声虫鸣。
一个十四五的男孩缩在木屋的灶台边瑟瑟发抖，左手拿着一把柴刀，右手抱着条黄色的土狗，眼里满是惊恐的泪水，灶台里也早就没了火光，黄狗呲牙咧嘴的朝着门外吼叫，但尾巴夹得很紧。咣的一声满是缝隙的木门被撞开了，一个男人跌坐了进来，连滚带爬的十分狼狈，但仍立刻摸爬起来把门用力的关上，迅速插上门闩。
“阿爸，阿叔大伯他们呢。”身后的男孩带着颤抖的哭腔问道，男人闻言，转过了头背对着男孩，后背破烂的衣服里是一道道血痕，看了一眼手里火药枪的枪膛，弯着腰怔怔的站着，没有回答，屋外传来远近不一的响动，奔跑的打翻东西的，女人的惨叫，孩子的，男人的，以及一些完全无法分辨的古怪声响。

男孩埋着头呜呜的哭了起来，身旁的大黄狗也停止了狂吠，哼哼着用鼻尖触碰男孩的头，似乎在安慰。然而，仅仅过了不到一分钟，屋外面就安静了，就像全村的人都已经熟睡，全村的狗也都安眠。男人依旧弯着腰握着火药枪，一动不动挡在男孩与木门之间，已知大事不妙，终于开口道：“阿休，克躲床底下。”，那声音颤抖而冰冷，似乎是在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
“阿爸你呢。”男孩抬起头，满是鼻涕眼泪。“快克，时间紧，么要多嘴。”男人咬着牙说完，不忍心回头看儿子最后一眼，但身后却久久没有回应，“阿休？”，男人猛的转过身——灶台后面的墙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透气孔，透气孔外伸进来两只手，黑炭一样的两只手，足足伸了一米多长，每只手都有四五个关节，不规则的无声扭动......捏着阿休的脖子，他双眼上翻嘴里大口的往外冒着鲜血，因为脖子已被捏得只剩棍子般粗细，大黄狗被另一只手伸进了嘴，挑在半空，死了。
男人呆呆的盯着眼前的这一幕，嘴里一张一合，完全怔住了，没等他回过神，那两只黑手突然猛的抽了回去，一人一狗也同时被扯了过去，就在通过那透气孔的时候，噼里啪啦的被挤成一滩肉泥，血花四溅，夹杂着碎骨头喷在了男人的脸上，不知是哪一个的。

“呃啊~”，男人捂着胸口哀嚎着跪倒在地，脑袋一下一下的撞着满是鲜血的地面，那东西没有再出现，也没发出任何响动，似乎正在欣赏他的撕心裂肺。男人捡起了火药枪，站起身子，拽开了木门一步跨出去，外面尸横遍野，村庄的土墙上随处可见还在流淌的血迹，路面上横七竖八散落着村民们残缺的尸体，男人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下颚，咆哮道：“阿休！阿爸来咧！”。
几只乌鸦被枪响惊起，忽然闻到了血腥味，便寻着气味向山村飞去，但就在离村庄只有几十米的时候，乌鸦不知什么原因，用力蒲扇翅膀，逃也似的飞离了村庄，一切又回归了安静，静默长眠。
一个月后
一月份末尾的大街上特别热闹，到处都洋溢着喜庆的红色，满街都是穿着鲜艳的人，王毅就像所有探亲回家的阿兵哥一样，在大街上漫无目的乱逛，不知道该买什么年货,春节期间所有的东西似乎都涨价了，贵得要命。王毅伸手捏了捏衣兜里的五千块钱，望着眼前的一台电视机，四千两百多块的液晶电视。七十五岁的爷爷是他唯一的亲人，王毅打记事起就和爷爷生活在一起，家里那台又老又旧的电视是他和爷爷在一起时唯一的娱乐，从小到大。爷爷的眼睛已经越来越昏花了，那台不知道用了几十年六个巴掌大小的老电视图像也早就不清晰，就像一台厚重的收音机，爷爷身体已经不再适合运动，生活中全部的娱乐就是看电视，王毅希望能让他老人家在生命中最后的时光，看看高清的液晶电视，享享福。

咬了下嘴唇，王毅走上前去，大不了自己省着用几个月。“这位同志，请问这台电视现在打折吗？”王毅用习惯性的称呼开口问道，营业员放下了手机，抬头道：“现在不打折，春节期间打折多不吉利。”瞥了一眼王毅身上有些老旧的绿色军大衣，心想估计也就是问问，懒得搭理他，低下头继续玩手机。王毅愣了愣，继续问道，“那四千两百块，可以帮我送到家安装好吗？”，这次营业员头也没抬，“那要再多加两百块的人工费。”王毅心想这电视还真不便宜，“还有便宜点的吗。”，“没了，这是最便宜的，最新款只卖这个价，我们都赚不了多少。”营业员说完，突然瞅见店门口一辆奥迪车上走下来两个人，眼看就要走进店门了，便跟王毅撂下一句“你先自己慢慢看啊”起身朝那两人迎了上去。王毅觉得心里很窝火，但是由于长期驻守边疆的原因，他性格变得有些内向，更不会有心情去和谁吵架争辩什么的，于是他只是瞪了一眼营业员，转身离开了。

天色越来越沉，王毅提着一些超市买来的补品，等着公交车。整整三天，他都没有怎么说过话，在火车上的时候，对面坐着一对情侣，旁边的人在玩手机，没人搭理他，他也不知怎么开口。现在，大家也是成群结队的，或者依旧自顾的玩手机，连头都懒得抬一下，或者旁人偶尔用稍许鄙夷的眼神望一眼自己身上破旧的军大衣。他感到一丝孤独，隐隐想起了在边防哨所的日子。那里的日子很艰苦，站所的弟兄们都是穷出生，但大家却很开心，一起在边境无人区巡逻，战斗，肝胆相照的互相诉说自己的愁与乐，毫不掩饰的告诉战友们自己回老家的时候遇到某某姑娘，打算存几年钱娶了人家，然后嘿嘿的傻笑。

但现在，王毅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看着车水马龙来来往往互不搭理的人们，一种隐隐的凄凉让他这个回家探亲的边防士兵，只想快点回到家见到爷爷，离开这些陌生冷目的人们，在家里和爷爷一起看晚会，吃年夜饭。
公交车迟迟不来，路上太堵了，然而此时王毅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几个人身上，他们的穿着打扮包括长相，都毫不出众。但引起王毅注意的，是这几个人走路的身姿，步伐稳健有力，后背挺得笔直，双肩微微向两边张开，就连下巴抬起的高度都差不多一模一样，王毅是个士兵，他一眼就看出了几个人也都是当兵的，而且训练有素，否则不可能就连逛街都这么铿锵有力，那是因为长期的训练和准备让他们已经不自觉的形成习惯，王毅心想着这时候就算有人上去踹他们一脚，他们也不一定会打趔趄。一个五个人穿过了人行道，从王毅身边走过，三日没聊天憋屈的难受的王毅很想拍一下谁的肩膀，然后像冒失鬼一样和这些同僚们打打招呼，但王毅止住了。

这五个人个个表情严肃，目光都微微上扬，盯着自己身后的某个地方，像是在执行任务。王毅随着他们的目光扭头望去，那是一栋黑漆漆的办公楼，看样子没人在里面。那几个人紧跟着领头的匆匆朝办公楼大门走去，办公楼门口似乎有几个人在等他们，虽然人来人往的，但那几个人就站在门口那一动不动，手揣在兜里，正好堵住了门，看样子似乎是为了防止谁进去，但又不愿太张扬。
果然，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正要进门，就被门口其中一个人男人抬手拦住了，女人似乎想要争辩，男人便从口袋里掏出了证件模样的东西在女人面前晃了晃，然后和颜悦色的解释了两句，女人哦着嘴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然而王毅却看到了别的东西，在那男人掏出证件的时候，随着衣服的晃动，王毅看见了那人的后腰，衣服里面凹凸出一个不规则的轮廓，长期以来在边疆隔三差五就与偷渡者、毒贩、匪徒等打交道的王毅一眼就猜出来那是什么，根据轮廓的大小，位置，王毅敢肯定，那不是警员所配备的手枪，也不是士兵所使用的突击步枪，更不是保安警棍，那是一种只需要一只手就能掌控的微型半自动冲锋枪，威力大射速极快，一秒钟就能打十几颗子弹，专门用于近距离作战。再看这几个人，穿着各式各样特别低调的便衣，像站岗一样表情严肃东张西望，而刚才那五个人现在也走到了大门前，那几个站岗的只是朝他们点了一下头，便让开了身子放他们进去。随即转身关上了外层的玻璃大门，而进去的五个人抬手就拉下了里面的铁门，彻底封锁了入口。

王毅抬头，这栋写字楼黑漆漆的，一盏灯也没亮，和附近灯火通明花里胡哨的楼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几个人进去就关闭了入口，心想他们进去干嘛呢，夜班保安？不可能，没见过哪个保安带着冲锋枪值班的，而那几个门外站岗的也没走，依然在那站着似乎在等待接应，人群涌动，没人注意他们，但当了四年边防战士的王毅有一种直觉，他们不是普通的士兵，更不是警察，而这栋漆黑的写字楼里，绝对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而且是紧急情况。

地上积攒了很厚的灰尘，每走一步，都能留下一个脚印，不知道多久没人走过这儿了。而随着眼睛对黑暗慢慢的适应，看的越来越远，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心如死灰，街上依然保持着堵车的模样，只不过没有一辆车是亮着的，所有的楼房也都一样，那场景就像这城市被荒废了几十年，但刚才王毅看过手表，自己仅仅昏迷了五天，这五天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自己命是得有多硬，王毅也不得而知，但自己及其幸运是肯定的。
因为走了没多远，王毅就看了比这座死城更让人绝望的东西——死人，满街、满地、满车的死人，横七竖八密密麻麻。虽然早就料到一定会看到尸体，但是数量如此之庞大，让他愣了足足几分钟，王毅从他们躺着的位置可以判断出，这些人是在自己晕倒没多久后就死的，那些围观的人，都没来得及逃跑，一个不剩。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炸弹，核武器吗？那样自己也早就没命了，一定和当时办公楼里的东西有关，王毅的惊愕被腹中一阵疼痛的抽搐打断，是的，肚子已经空了五天，走路都费劲，再不吃点东西就完了。

王毅一边看向马路，公交车还是没来。一边又扭头看着那几个神神秘秘的家伙，看到同行心里暗暗有些激动，但又隐约觉得有一丝不安，感觉要出事。门口几个人时不时低头看手表，时不时原轻微地跺跺脚，但就是不肯离开原地半步，其中一个每隔一会儿就用手按着耳朵低头说些什么，那是耳麦，他在和其他人互相联系，也许在通报情况，也许在咨询情况。
终于，其中一个人发现了鬼鬼祟祟王毅。是的，虽然人头涌动，但那个人很敏锐，没一会儿就发现了一直朝他们不停张望的自己。王毅也发现了那人在注意自己，迅速扭头看向马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片刻，“这位同志，我手机没电了，请问现在几点了。”一个声音在王毅身后响起，同时他的手臂被人轻轻拍了拍。王毅转身，正是刚才注意自己的那个男人，王毅噢了一声，把左手的年货换到右手，看了眼手表，“七点十五分了。”那人却一直在端详着王毅，锐利深邃的目光似乎想把他整个人看穿一样，气氛有些尴尬。
终于那人微微点点头，稍微压低了声应道：“我们是警察，有个小偷躲在这楼里，你也是个当兵的，别声张吓着大家，快回家吧，新年快乐。”说完便慈眉善目的看着王毅，那和善中透露出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就冲这气魄，王毅也能肯定他不是警察，但也暗暗吃惊他居然也在举手投足间看出了自己的身份。

王毅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头顶上“哐！”的一声，猛的抬头！就见一个人影伴随着崩散的碎玻璃在半空中惨叫，很显然是被谁从窗户里扔出来的，眨眼间嘭的一下砸在一辆轿车车顶，喷出一口血，不动了。周围人群立刻惊恐的散开，几个靠前一点的直接被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一片惊叫。
那个自称警察的人一把推开王毅，跑到轿车旁边，对着车顶上已经摔得四肢扭曲的同伴大喊“上面怎么了！听得到吗？”，然而同伴只是翻着白眼不停的从嘴里冒着血，死了。与此同时，办公楼里传出了噼里啪啦的枪声，声音连续不断乱七八糟，显然是在疯狂的扫射，那些本就被车上尸体吓得不轻的行人，听到这个动静，全都呼喊着朝四面八方跑开了，转眼间办公楼门前就只剩下王毅他们两个人。
办公楼的窗户里飞出一些子弹，打在对面街道的墙上，引来街边路人一阵阵的尖叫，显然楼里发生了很紧急的情况，否则那些神秘身份的队员不会漫无目的的开枪乱扫，“都跟我上去！”那个男人转身越过王毅，朝着门口其他几个人大喊，同时从腰间拔出了一支半自动微型冲锋枪。

然而门口的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抱住了他，大喊着“刘队，别！支援马上到！”
话音刚落，就见办公楼第五层的窗户“嘭”的一下全部崩碎，同时从里面突然传出了异常刺耳的尖叫，吭长而剧烈，即使是站在大街上的王毅都感到耳鼓膜一阵刺疼，那叫声就像几十个女人和孩子同时尖着嗓子发出来的，王毅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要被震碎了，痛苦的倒在地上捂住耳朵翻滚，街上所有的玻璃都裂开了缝隙或是直接碎裂，人们都倒在地上捂着耳朵，一些人甚至直接喷出一口老血，头痛欲裂的王毅怎么也没想到本来及其平常的一天，竟然会发生这种完全没有头绪的事，楼里有什么东西，自己会不会死在这，就算死也要看一眼是什么玩意儿把自己弄死的，想到这，王毅转过满面涨红满眼血丝的脸，呲牙咧嘴的看向五楼，但迎接他的，是伴随着尖叫声从五楼窗户飞出的各种杂物，那些桌椅板凳就像被冲击波震开似的以抛物线的形势落下来，而王毅最后看到的，是空中半截人的身子，和一个迎面而来的电脑显示器。

战友们，端来冒着热气饺子，围坐在桌边，有说有笑，还递给了自己一瓶白酒，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便拧开白酒猛的灌了一口，但没有一丝酒味，却只是弄弄的腥味，这味道自己知道，第一年在边境服役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战友被毒贩一枪崩穿了喉咙，子弹从自己脸颊擦边而过，血液溅在脸上，鼻尖所嗅到的，就是这股味道，那是血。
猛的睁眼，头晕目眩，像窒息了很久似的长吸一口气，王毅醒了。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些弯曲的管道，周围又黑又静，只有些许微光。王毅慢慢转过了头，看到了人行道的边缘，才知道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汽车底下，也不清除昏迷了多久，只觉得脑门一阵阵疼，并伴随着眩晕，加上不知从哪飘来的血腥味，王毅不由张开嘴哇哇的干呕起来，这时才感到胃里一阵抽搐，看来自己昏迷的时间很长，此时肚子饿得已经有些发疼。
“发生什么了，好冷”，趴在水泥路面，阵阵的冰凉让王毅开始哆嗦，牙齿不由得咳咳作响，周围的温度好像降到了零点，自己厚厚的军大衣也无法招架。但比起这个，趴在车底下的王毅突然觉察到异样，太明显不过了——怎么这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