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醉梦一杯鸩断魂
我醒来的时候,正对上鸨母的眼睛。她看着我,假笑道:“乖孩子,你的恩客不要你了,你还是继续跟着妈妈吧。”我惶怖地抱住颤抖的身体,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惊惧:“阿洛不会不要我的,不会的……”一遍又一遍,仿佛在让自己相信。鸨母轻蔑地拿出一个字据,说道:“你自己看。”
那白纸黑字,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阿洛,你竟是将我重新卖回了楼里!
鸨母的眼神令我心头惶恐,眼中的算计那么明晰,她打量着我,说道:“醉梦楼可不留没用的人,你休息休息就接客吧。反正也破了身,想来你也懂得怎么侍候客人了。”接客?阿洛,我如何能让独属于你的身体沦落风尘之地?哪怕,我无力抵抗,哪怕你将我舍弃。阿洛……
鸨母离开之后,我才缓缓地将头从双膝间抬起,注视着这熟悉的场景。泛黄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恐惧的脸,那是我吗?我闭上眼,不愿再看眼前的一切,逃避着既定的结局。
我突然就想起青悦了,我也会走上那一条路么?心绪纷乱,身体中残余的药力传来,我踉踉跄跄地栽倒在床铺上,恍惚间手臂似带倒了什么,尖锐的疼痛传来后,我的世界渐渐陷入了黑暗。阿洛,我很想你。
意识清醒的时候,我听到了鸨母满是不快的声音:“装什么昏迷,你还以为自己是客人,要人服侍?给我起来!”身体被粗鲁地踢了一脚,我朦胧的视线里看见一片殷红在手臂上缓缓流淌,许久之后才有痛意传来。受伤了?大脑仿佛被什么阻塞了般,变得格外迟钝起来,我微微抿了抿唇。鸨母犹在不满地说道:“这伤得养好几天,又要少赚不少银子。买了你这个赔钱货,真是晦气!”
我张了张口,沙哑着声音道:“我不会接客的。”语气中满是固执。心口的苦涩被压抑在最深处,只余下近乎执拗的坚定。阿洛,我只有你,也只要你。
“什么?!你这下贱货还以为自己是客人不成?”鸨母尖着嗓音道,神情变得凶狠,“你以为被送回的是哪里?这件事,由不得你!三天后,你就给我老老实实接客去吧!”她转身离去了,远远的还有骂声传来。
我呆呆站在原地,左臂上的血早已凝固,成了紫黑色。我的心中中反复出现鸨母说的那几句话。是啊,我逃不出这座醉梦楼,逃不出啊……无论我怎么贪恋那短短的数月时光,我终还是回到了这里。小倌,难道注定是要被人抛弃、被人玩弄的么?阿洛,在你眼中,我是不是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男宠呢?
好冷啊……我蜷缩起身体,将头埋在了双膝间,不让那透明的液体在脸上肆虐。左臂上的伤口传来阵阵疼痛,我却仿佛毫无知觉。为什么这么冷呢?是要入秋了么?我缓缓躺倒在柔软的床上,睁大着眼望着窗外,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了那靡靡之音。明明身体早已疲惫不堪,那双眼却仍睁着,仿佛在不甘,不甘将要一败涂地。一夜未眠。
三天的时间,看似很长,实则转瞬而逝,就这样在我失魂的时候悄悄走过。在这三天里,鸨母派了一个小丫鬟前来照顾我。左臂上原本狰狞的伤口已经愈合,成了一条淡粉色的线。我被看得死死的,连一丝逃脱的机会都没有。
“乖孩子,妈妈来看你了。”鸨母脸上的皱纹挤成笑容的模样,身上的香气浓郁得让人想要作呕,“今天晚上来的可是一个官老爷,伺候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话里话外,不过一个接客而已。
“我不会接客的,妈妈。”我看见鸨母脸上的笑随着我的话瞬间凝固起来,怒意在她眼角蔓延。我后退几步,拿起放在案上的簪子,狠狠地在脸上划下。那张精致的脸上,瞬间便多了一道血痕。一张脸,被我生生毁了!
“你——”鸨母先是一惊,然后便青了脸,“把他给我关到柴房里,只给水喝,我看他能撑几天!你个赔钱货,以为这样就能接客?”鸨母的神情变得阴狠,说出的话让我不禁打了个冷颤,“等他伤好后,扔到后堂里,供那些没钱的贩夫走卒消遣!这样也不算赔了本!一个男妓,不好好当兔儿爷,非要去做更下贱的事,活该遭人厌弃!”
后来她又骂了些什么,我听不清了。我被关到了柴房里,在潮湿发霉的地方等着伤口结疤。腐朽的久久气息挥散不去,那扇木制的小窗高高悬在墙上,成唯一能透气的地方。我看不到外面的一切,入眼皆是漆黑一片。我缓缓闭上眼,睡了过去。至少现在,我是安全的。
我安静地待在柴房中,如一尊木雕,等待着腐朽的时刻。鸨母每天果真只送一些水来,冰凉的让我浑身发寒。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也不知道会等来什么,我只是在这个阴暗的地方等待着,等待着一切的开始或者结束。
不知是几天后,连脸上入骨的痛都开始消退的时候,鸨母来了。她嫌恶地看着狼狈不堪的我,声音满是恶意,“你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也该接客了。对了,明天是祁家少爷祁连洛成亲的日子。”我木木的,似全无反应,眼中依旧是暗淡一片。
在她感到无趣要离开的那刻,我突然出声道:“妈妈,小锦知错了。小锦以后会好好听话,好好接客的。请妈妈再给小锦一次机会。”阿洛,既然你舍弃了我,我又何必为难自己呢?
鸨母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像是在满意着我的识相。她低身俯视着我,见我一副乖巧的模样,看着我眼中的平静,眼中浮现一抹鄙夷,仿佛恩赐般地说:“好,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再弄什么寻死腻活的,想必龟奴会很乐意伺候你的。”见我浑身瑟缩了一下,她才让人将我送回了原先的住处,又派人给我送来了晚饭。
洗漱之后,纵然我的脸上仍有着狰狞的疤痕,却平添了一份让人想要凌虐的美丽。我自嘲地想到,倘若没有这张脸,是否现在的一切都会不同呢?是否我仍然是年轻的母亲怀中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然而这个世间,唯独没有如果。
我换上了那身绯红的薄纱,如同初次登场时那样,唇角微翘。铜镜里的人眉眼柔媚,眉间一抹嫣红十分妖艳,红衣如火一般。耳边隐隐有锣鼓声传来,我的眼前仿佛能看见那红绸漫天的喜庆,
阿洛,明天是你成亲。今天,是我重出醉梦楼的日子,不知怎的,心中突然就升起了微微的讽刺。我小心翼翼拿出藏在暗格中的木匣,将瓶子紧紧握在手中。这是我仅有的,独属于我的东西了。
丫鬟紧紧地看着我,将我送到了一扇门前。我微微垂着头,如同过去的十几年一般低顺眉眼。醉梦楼里的小倌,从来都是没有选择的权力的。柔顺,是他们唯一学会的东西。冷风吹来,真真是寒意入骨。冬天,终于来了啊。
我走进了房间,不言不语。视线里陌生的男人,是我今晚的恩客。我跪在他的脚下,如同楼里的每一位小倌一般的顺从。放在袖中的右手,却紧紧握住了那个瓷瓶。
“抬起头来。”座椅上的男人冷冷地说道。我缓缓抬起头,却是将瓷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瓷瓶坠在地上,碎裂开来,再也拼凑不齐。
阿洛,这杯鸩酒,是我在很多年前就准备好的。这原本是我打算在登台的那天喝的,不过现在也算是派上了用场。我这一生唯一能做的选择,不过是这个罢了。就算是偿还你曾经给予我的温暖吧,也给我自己一个解脱。
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地厌恶恐惧着这个繁华的地方。连带着在这里的我,也一起厌弃。呐,这下终于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了。小锦,终于能彻彻底底地消失了。我倒在地上,唇角的弧度十分柔和。眉心那点嫣红褪去了胭脂的粉色,呈现了血一般凄艳的颜色。
“小锦!”是谁在唤我的名字?我努力地想要看清面前人的模样,视线却渐渐模糊起来。我极力睁大眼看向那空荡荡的座位,才恍惚地意识到他是我今晚的恩客。只是,为什么声音有一丝熟悉感?随着喉间一口血的喷出,我的大脑变得越发迟钝起来。我望着那人的轮廓,良久才恍然大悟地意识到:是阿洛啊……原来是,阿洛啊……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必要再去知晓了。一切,都将不重要了。你把我抱起,一向冷静的声音竟透着一丝颤抖,“小锦,别怕,我带你回家。”家?我早已没了家。小锦是没有家的,只有那个曾经名为木锦的孩子有过家,可却被他弄丢了。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阿洛,我回不去了。
我极力压下喉间即将涌出的腥甜,声音细细的,“阿洛,我欢喜你呢。”我这一生,也只欢喜过你一个人呢,阿洛。我终于能毫无顾忌地将这句话告诉你了。那个名叫小锦的小倌,欢喜你。而作为木锦的我,却是要将一切都舍弃的。
“我也欢喜你,小锦。”阿洛,我听见你满是磁性的声音如是说道。可,为什么你的声音那么哀伤呢?明明、明明我就要解脱了呢。我转头看向一边,却是陌生的场景。原来,你已经带我离开了醉梦楼。我这一生,终于还是逃离了那座地狱。
满心都是轻松的感觉,连心口的阵阵绞痛都仿佛荡然无存。我闻到血腥的气息,浓郁得仿佛酒一般。我感到力气开始抽离身体,连呼吸也开始困难起来,我任由窒息感一点点袭来。肠穿肚烂,便是我的结局吧?
我感到你的步伐快得几乎如风一般,那座我曾经住的小院近在眼前了。我分明看见那轮明月悬在半空,月光寒冷得我动弹不得。最后的最后,我在心里轻轻地说道:当我离去,后会无期。阿洛,木锦就是这样一个偏执到凉薄的人,小锦才是那个痴情爱着你的人。
画面全都扭曲成色块,我笑着睡了过去,不复醒来。那梦里,是否会有年幼的时光,将温暖洒遍心田?
眉间的那抹嫣红,终于蔓延上眼角,像是血泪斑驳。而那抹鲜艳,却也随着呼吸的断绝,褪色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