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所获新伞,他离开了比肩接踵的人潮中心,在城镇边缘的一个小土丘上席地而坐。闹市里灯火辉煌,他不宜在那里羁留过久。那里人人欢笑,那里处处笙歌,是孑然孤身的人无论如何也难以融入的世外桃源。天命际会,他果然还是更适合在灯光难以企及的这里怀抱黑暗。
自嘲地苦笑两声,干涩的笑声很快湮灭在无边的夜色中。面向大海,弧月高悬,些许清冷的月光难以照明,只会平添几分萧冷与他为伴。
然而专属于他的静谧并没有维持太久,数声巨响接连在他身后的天空响起,就连地面也微微撼动了起来。他急忙回头,却望见数个光点急速向上,升至最高点炸裂开来,形成巨大的花幕,仿佛一朵朵色彩各异的鲜花,不是开在田畦篱畔,而是开在墨色天空。几秒后,又各自分散成光点,在人们或欢呼或期盼的此起彼伏声中划破长空,落入人世。
火树银花,万人空巷。
他回到旅店时,庙会的余韵未散,人们三五结伴地返家,余下收摊者进行收尾工作。本打算彻夜置酒的店家和酒客此时也恣意地趴在桌上酣然入睡。看着敞开的大门,他本要上前帮助店家闭门打烊,想此地民风醇厚,况且不知其他旅客是否都已归来,只得作罢回房。
将油纸伞安放在枕边,下句之缺,是否有解。
翌日,丝丝缕缕的微芒透过米色窗帘射入屋内,光色洒然。掀开重帘,才发现天色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明媚。透明的雨丝几近不可见,却斜斜的切割着天空。梅雨绵绵,倒是赋予了他提伞外出的契机。
下楼与酒醒的店家寒暄几句,便撑伞步入街道。泠泠雨落,也裹挟着冷空气的侵袭,衣衫尚单的他也不禁一阵冷颤。只是这冷也带着些许的柔情,未令人感到刺骨之寒不堪忍受。
行走过青石板街,总角孩童在的细雨中呐喊游戏,你侬我侬的情侣依偎在伞下耳鬓厮磨。雨依然淅淅沥沥的下着,漫天洋洒,他的目光流连过各个伞面,偶尔瞥见诗句,也并不是他所求。
始知相忆深。不对。
竟夕起相思。不是。
脉脉不得语。不合。
他来到最后一个巷陌的路口,几欲放弃,却陡然嗅到一丝清香,抬首定睛,却见一位一袭淡紫长裙的女子在巷口尽头正转身向他走来,凌波款款,庄重优雅。
那一缕花香随着距离的拉近被无限放大,在斜风细雨的吹打下也未减半分。而在此过程中,他也终于看清了那人伞面上的字。
你便是人间。
我若是游子,你便是人间。完美契合,无懈可击。
就在他愣神期间,女子已然与他擦肩而过。“等……”他在沙哑着喉嗓磨出这一个字时回头寻她,而她正在不远处侧身执伞。四目相接,犹如珮环相击,青苔绿衣里的包浆乍泄,密封紧致的包装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一汪心事倾泻而出。
从一个人的眼里能读出多少信息?从一双如同碧蓝色大海翕动的眸子里能读出多少情绪?表面上静如死水,不起波澜,如若褪去这层亦真亦幻的伪装,那份被深深埋藏的情感足以令大厦倾颓。偶影独游的孤寂,所求不得的落寞,四处辗转至心力交瘁,面容上皆不见端倪,却一五一十地被记录在眼中。
“先生不必介怀,游子人间相聚有期。”她留下这句话,仿佛逆风穿越丛林,徒余沙沙的尾声,三千青丝上披散着洞悉万物的智慧。
三日后,云销雨霁,他退房离开。这里虽好,但他还有更多的风景要去见识,不可久居。店家却在这时交与他一把油纸伞,伞面上“你便是人间”几字赫然入目。
苍老的店家说道,“先生,你邻房那位小姐在庙会结束的第二天就离开了,嘱托我将这把伞交给你。”
原来我是游子,你也是。这里才是人间。
虫豸聒噪的阡陌上草木葳蕤,水鸟在芦苇边翻飞不断。他将小舟从密草中拉出,剜下鞋底的淤泥,在渔夫高亢的歌声中追寻前人的旅路渐远。
经年已过,竹篙推扁舟靠岸,他回来了,带着满腹的阅历和深深的眷恋。似乎从那一年他离开这里后,就蜕变成了一枚真正的游子,有一处他会时时想起的地方。每每下起细密的小雨,小镇上的物什种种交替浮现在脑海中,微雨为它穿上一件若隐若现的外衣,久久余留,挥之不去。
是定居的时候了。他这样想着,来到昔时的旅店,苍颜白发的老者已逝,子辈们打理着这里的日常。个中人家依然言笑晏晏,街角相遇依然嘘寒问暖。物换星移几度秋,小镇在岁月长河中又仿佛静止。
他试图拜访镇上的每一处角落,从码头到商铺,从学校到医院,最终推开了图书馆那扇沉淀了时光的厚重大门。
女子立于酒红色的地毯上,双手捧着书籍,侧身回首间,长发上纠缠着万卷斜阳,好似流光悄然错转,四目相接。
耳畔似又想起她那句话,伴着跫然的足音,久久在心头萦绕。
“游子人间相聚有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