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冷静的研究者们看来，中国的祭祀习俗起源于宗教情感与现实情感的冲突。发生在天水这座城市的伏羲庙会，就完全可以证实我们的推断。
　　宗教情感代表生活的神秘性和不可知性——它一直在宣称：“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是完全令人满意的。”毫无疑问，高不可攀的伏羲形象来自当地人的臆造。不享受供奉，这位遥远的神灵就不会关注众人的生命。当面对一个冷漠的圣神时，人类除了敬畏别无选择——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深感绝望。
　　在另一个对立面，现实情感却展现着探索和生存的乐趣——它坚定地认为活着就是莫大的快乐。这座城市的气候和土壤令人嫉妒，维持生计是毫无问题的事情。这里有过战乱，也发生过领地的更迭，隶属过不同的主人。但是对于多数居民而言，能够依靠充足的阳光和肥沃的土地收获谷物，就已经令人心满意足了。他们创造了伟大的戏曲和雕塑艺术，向外来者展示现实的快乐。
　　但是，当地的早期居民无法控制双重情感，他们会在两个极端之间跳来跳去：每当头脑中浮现出遥远的圣神形象，人们就会以头撞地、痛哭流涕，甚至武断地认为生活就是承受一切不幸；然而一旦现实的情感占据上风，他们就会反过来歌颂世界、赞美人生，他们会嘲笑流泪的同伴：“傻子，你为什么会感到伤心？简直是神经质！”毫无疑问，当时调和宗教与现实情感的办法没有被找到，这是十分痛苦的体验。可以设想：一群人刚从冰冷的海水里爬出，又马上投入火堆里——这并不是过分夸张，在找到宗教与现实的折衷方案之前，当地人们总是显得这样悲喜无常，因为他们不愿意明确地倒向任何一边。

（2）

　　这样的情形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一个模棱两可的建议被众人采纳了。人们修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伏羲庙，并定期向这位圣神朝拜。在一位头领的带领下，众人进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祭祀——也就是后来被称为“庙会”的举动。第一批祭祀者的后裔们至今仍然沿袭着定期朝拜的习俗，每年的阴历正月十六日，人们总是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参加庙会，以现实的形式朝拜虚幻的神象。他们误认为，这样就可以使头脑中的两个宿敌在一天之内得到和解。
　　庙会在这一天被演绎成热闹非凡的节日。人们身着盛装，载歌载舞地走向伏羲庙。按照八卦的方位，寺庙里的祭司们事先选择一株柏树作为伏羲的化身。他们将树干包裹起来，以防被朝拜者们毁坏。当远道而来的人们在这里驻足祈祷时，并没有象平时那样敬畏和绝望，反而在心中不断地向神索要他们渴望已久的东西。孩子们围绕着圣树跑来跑去，但是没有人指责他们亵渎神灵，因为大伙都在微笑着注视着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们。
　　难道快乐的面具之后没有掩藏痛苦？不。当朝拜者们将事先剪好的纸人贴在柏树上，准备烧毁的时候，旁观的外来者一定会大吃一惊，并且竭力制止这种有可能引发火灾的行为。不要误会，虔诚的朝拜者比任何人都不愿意看到寺庙被一场大火吞噬。在当地，纸人被当作是某个病人的替身。人们主观地猜测，烧毁纸人就会为生病者的驱除痛苦。一位青年男子的母亲因为绝症无法到这里朝拜，他默默地将纸人放在柏树下烧掉。“伟大的伏羲也许会治愈我母亲的疾病，”他喃喃地说，“但是无论如何，庙会之后，我都该马上回去了。”在他的周围，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快乐着的。
　　再热闹的节日也不可避免地会结束。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喧嚣之后，人们最终疲倦地散去。他们嬉笑着来到这里，又嬉笑着离开这里。他们的身后，只有圣神伏羲才能看到每个人内心深处的绝望。在冷静的研究者眼里，当地人又一次裹着快乐的盛装朝拜了痛苦。

（3）

　　在这个神秘的民族，所有极端的做法都会被认为是愚蠢的。当一个人准备明确地表态时，人们一定会说服他在两者之间寻求某种妥协，无论他本人是否愿意。
　　令人难以置信，折衷的风俗在这个国家受到了多数人的欢迎。中介的、模棱两可的、在二者之间犹豫不定的方案，往往很容易在众人之中流行起来。在这座城市，作为调节宗教与现实、痛苦与快乐的中间方案，伏羲庙会不可避免地被当地人误认为是最聪明的做法。他们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节日。
　　“假如我微笑，那么一定是因为我内心感到快乐；假如我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那么我一定泪流满面。”如果有人认为这能够解释一切人的情感和行为，他肯定没有见到过当地的庙会。他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一生都在两个极端之间徘徊不定的人。我可以断言：他绝对不属于这个民族，他只是一个真诚的研究者。
　　一个冷静的研究者可能会准确地区分宗教与现实、快乐与绝望，使自己彻底地倒向某个极端。他可能会以教育家的口吻告诉当地人：“你或者完全生活在虚幻里，或者拿出十二分的精力做有用的事情，但是你绝对不可以总是在两种极端之间犹豫不定。你的生命将被花费在妥协而不是改造上。”遗憾的是，教育家的话不会被这个城市的人们所接受。
　　当研究者告别这个城市的时候，头脑中一定会反复回忆起伏羲庙会的景象。他会清楚地认识到：庙会本身是穿着快乐外衣的、绝望的宗教仪式，而朝拜者们的人生也将如此——他们正在以快乐的形式一步一步地走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