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王·伊邪那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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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犹记数千个纪元前横贯冰海的审判。彼时天地倒悬,黄泉之海荼染苍空,远陈北地的河流翻涌如沸,赤鬼川潮结雪盖。八寻殿永闭于极夜,天刑画柱血雾喷薄。”
“终无一丝哀艳再将云染,终无一点荣光可供流连。”
我远望原初时代的残迹,天地浑蒙,万物伏躬。尤克特拉巍巍支起的旧世披血消亡,神坛荒寂,而龙族借此兴势①。信徒不再崇神仰善,听凭谷物与虔诚为黑龙的手爪掳掠一空。黢黑龙蹏垂落的焰束将海面焚燃,龙王尼德霍格自它蛀空的树臼中嚣然起行,龙幡所指之处即有席卷大地的战火吞吐浓烟。黑夜太久,久到悖命的种群已绝步于太古的白昼。因他垂饰黑鳞的翅幅夭矫挥展,为大洋分割零星的陆地族群不再各事其主,漫如细沙的鬼齿龙蝰扫荡每一片深蓝海域。筑基于无上神力的龙之强权驾临新生的世代,覆满深黑檐瓦的神殿同时沐浴日出与日落,青铜表柱纹满誉词,载录古老祀礼的颂篇。
“众王之王昂首拨动星河;星辰从苍穹中落下,雄首雌尾的祭祀之王升座云巅,司戌精神与命权的冠冕悬顶于发。白翼载誉,颈舒海际,尾抵长天。”
尼德霍格以大能者俯览万物的精神生造白龙一脉,冠我以辅王之冕。
他并未赋我与他高颧修尾的样貌形神俱一的发肤体魄;与之相反,我骨骼松脆,脸颊扁平,绵软腹下生有兼具雌雄双相的豁口,悬空伸展的翼幅尚不能压及云面。一如他寻觅伴侣并非为绵延宗祚而仅求逸乐,我身披他堂皇加之的鳞甲华衣,手执行太古祭仪的牛首权杖,却仅能口颂他的孔武英德而难听取加奉与我的礼赞②。我率领万物虔诚的祷息向万神宫顶的父主稽首呼拥,凭意念与灵智的精魂自他指端流入我乌发云生的额顶,翻沸雄浑的龙言。
他告诫与我:“你本是镶嵌在浩渺世界中魂与诗的诞生,我予你权、予你力,也予夺你生杀于我一念;权与力或将随时间凋残,惟世界之巅的孤王不朽,惟我不朽。”
而他的劣迹惟传于蜚风之口,纳入我耳时已被颂为荣耀与英灵为名的宏勋。奥丁的峥嵘终随海陆迁移零星凋残,光与影不再向中庭遗墟整日徘徊。我磨拭英灵殿石斫的巨页,黑龙排浪的鳞层横掠天空与大海,众神之王半身遁隐入泥,双臂深陷死灵的潮浪。阿斯加德响彻瓦尔基丽丢盔弃甲的徒然凶哮,忠于他的海兽腾跃波旋,在泥金画塑中生具蔚蓝的足与铬绿的眼,从中截断的喉口于泛白处溅起猩红泡沫。页首崎岖的楔形龙文自太古蜿蜒至今龙皇治下的伟岸时代,惟在他独裁的断片处敷以秾丽华藻。之后的无数个万年间,黑夜死寂,白昼如焚,山海相隔的叛臣与哀王绝迹人间,王座下的骨骸山堆不再拔高。
他赋我权与力的尊荣之饵,也夺我生与息的自由之命,野心仍在我日趋佝偻的骨骼中猎猎焚燃。我所求为野望,我所战为荣光。为推翻暴权而引身戮战的前仆后继者奄奄倒毙,未蒙名姓而手掌大能的白王势将同他一战。
故我自筑基于日出之地的八寻殿扬身起行,将能与言灵·皇帝抗衡的神谕遍洒海天,追逐他逡巡天宇的深黑辇驾。蓄恨的元素精神召令仍心怀怆懑的龙形亚种,身披鳞甲的序列汇成长河。
我们本该是以神格仲裁万物的族裔,天地应稽首于我们庄严的诞生,而今尼德霍格视他驰誉万载的同族为泥尘中的蝼蚁,愤怒将锐化为焰炬,燎遍黑龙执宰的苍空。
我逼视尼德霍格放射金芒的眼,漆黑帷幔未能阻隔他炽耀如燃的睖视,我向这目光俯首已历万年,仰视它自易主的中庭穹顶荡彻八荒。我自第一根劫火柱前叩级而上。万年间伏帷顶礼的耻辱熨烤发紧的心腔,将细枝末节磋磨平整。阶石冰凉,前额滚烫,直抵云天的巨柱上缚有诸神孱弱的形体,黑岩雕纹的业火舔吻的脸颊为恐惧畸矫变形。环有蟒状金环的刚健龙足自殿缘垂落,我屈膝垂目,以唇尖触抚足背古奥多摩的纹理,高髻下涂抹苍白的额首暴凸龙威。
“我至上至尊的黑龙之主尼德霍格啊。”
我缓缓抬首,深藏腹尾的天丛云现形于爪端,厚重云面顷刻四散,密生翅翼的庞大族类飞悬苍巅。龙群的战吼撕裂天地。彼时烈阳加顶,海面蒸腾,丧主的瓦尔基丽在身后麇结,身负苛役的人奴从八方拥至英灵座下,我许诺他们以自由,以悖然于黑王的白色时代。于是呼号震天,万灵呐喊,我借势扬刃刺向黑龙之主的巍巍王座,剑端同时翻涌飓风与狂浪。
“难偿的罪愆,从此俱都赎还;迟暮的庸王,不如忘却为安。”
我在男形的躯节朽化为血糜残烬时恍然彻醒,这场众生与皇间的战斗早在肇始之时便蒙败势,龙皇贲张的黄金瞳从未熄灭。
我受缚于铜柱的处刑巨柱,颅骨以五根长钉深锲入铁,脑内奔涌的血液向上喷薄,将莹白冰盖渲为北方猩红之月。白辇红帷奔袭于天地的遗想封入《冰海残卷》的终篇,在后世评撰的鄙唾中风干成灰。尼格霍德裂海为二,从中牵动雷霆生云覆浪,策令一双极寒渊流永葬我的灵魂与躯壳。我受蓐刑时并受绞刑,吊悬脖颈的青铜环链浸渍白龙之血,族裔垂死的号哭勒哑音域。我目眦欲裂,喉间同时囫囵沉炸杀声与哀声。
“杀了我吧!如果我的骸骨被抛洒在能使你尊荣尽弃的悲风里,我会感到满意!”
而初平叛党的龙皇怠于赐我答音,我惟闻他向胸垒愤慨的战俘重诵言灵·皇帝时岑寂的回响,因再无神谕能予逆反者勇气与荣光。他将我肉身的齑尘流放至大洋之缘,睥睨昔日为王的哀龙托骨寄生、迤逦蛇行。
我扭动蛇躯,蹒跚于沉入极渊的神葬之所,闭阖数万年的哀懑陷入沉眠。半明半寐的悲愁远星,堪堪灼伤了泪眼。
自此我以残缺神识与畸种之躯苟存于海,拥存白王骨血与精魂的圣骸寻觅往生,灵魂远渡深哀与极乐。名为伊邪那岐的人类只身潜入高天原,欲与我媾结后裔,以融合圣骸换取白王血脉的新生,施予我以自由。
他的人民有同样扁平的五官与漆黑目发,体格短小,骨骼脆软。他们称我为伊邪那美,以大和的母名冠于八首长尾的畸兽。推誉我为本州万物的母;冥河以下终日涕泣的怨妻;双足深陷淤沼的败死之王。圣骸赋我以穷筛黩选的殖造之眼,视界远达洪流以外,我将血裔授与伊邪那岐,一代影子天皇就此而生。他教诲同蒙白王血裔的胞亲:“皇的遗泽滋养九州,我等的诞生是皇的意志。皇的意志永不消沉。”
我以八岐之身重受祭祀,复蒙昔时加诸于白色皇帝的礼赞,而蛇化的喉节无法挤榨出一毫冷笑。尼德霍格将我败耻的史迹陈往寥廓大洲,以广袤陆地为他元素之子的温床,孕育龙裔生息。我遁往东方,他遮蔽天日的翅幅未曾覆及的疮痍四岛。生造低矮却连绵的山脉,赐吻狭小并丰沃的平原。我目睹血裔渐布四国——待我以八岐之躯复生之时,我复将尽噬身负皇血的蝼蚁,以待他日的执刃断仇。
我不意族裔既窃我的神力,也将窃我未曾衰死的野心。伊邪那岐的灵智于濒死之年悍然觉醒,竟至引刀向赐予他力量的龙妻。我是枯枝,也是烈火,真形沉于极渊以下,无垢的骨血遭蒙髅衣,佝偻龙形奄奄为冥照的灰土。我又一度失却了皇的荣光,却又蒙贪婪人性的馈赠。战火燃如数万年前尼格霍德的抵死之战,浮世绘麇藻褪色,高天原断响残绝,天照启煌,月读竖炬,须佐之男横刀断火。我化为圣骸的图腾谗语于血裔之间。须臾百年,又百年。
“我至上至尊的大能者尼德霍格。”
我张裂唇齿,翻滚沌浊雾浪的硕目平扬龙威。八首夭矫挥纵,蛇躯流火泛金。我厉目向天,齿节无声辗转出狂喜的凶叱。
“我受奉于不忠与你的贪民,我将再度苏醒。我赎你的罪,你势将赎我的败行。”
①[尤克特拉:代指为尼格霍德摧至半朽的世界树尤克特拉西亚。]
②[牛首权杖:北欧神话的祭祀之礼以诞生祖神的母牛欧德姆布拉为尊。]
撰写:Le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