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马假日
在我构思完这篇文章,提起笔来预备将它写出来时,我犹豫了。我忽然觉得写这样的东西好像是接头的乞丐把他们血淋淋的伤口展览给路人以博得怜悯和施舍一样。我的意图并未与乞丐达成共识。我只想表达一个事实和这个事实带给我的刺激;我的表达只需要这个庞大的社会给我一个小小的角落。我不会像乞丐一样盘踞在闹市的街口。这算是我的有言在先吧。
没有一个节假日不讨人喜欢的。作为一个坚定的爱国者,我却最怕国庆节。国庆假日一到,我就要走出大学的书斋,坐火车到五百里外的家中帮家人收玉米。
我家8亩地。我和爸爸妈妈三人下地干活,85岁的奶奶在家做饭。随着油价的上涨,大型农机如旋耕犁、秸秆还田机(用来把玉米秸秆粉碎到地里)的使用价格涨到了每亩40块钱。爸爸妈妈经过商量,今年不用秸秆还田机了,全部用镢头刨倒,把秸秆从地里拉出来,这样就可以省320块钱。按以往的经验,用拖拉机拉8亩地的秸秆,即便装得高高的也至少得拉10车。把这10大车玉米秸秆拉到三四里远的地方,对人和车都是一个不小的考验。虽然费劲、耗油不少,还是很划算的。
晨光熹微中,我们来到了地里。为了防止手上磨出血泡,我们三人都戴着手套。看着偌大一片地,数万株的玉米,要将它们用镢头一棵一棵都刨倒,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我12岁去县城读书,十几年的学生生活已使我耽于知识的求取而疏于田间的劳作了。尽管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了爬上扎人的麦垛把捆好的麦子抱到打麦机的送料口的记忆。但家庭劳力的缺乏让父母不得不把我当作农村的普通孩子看待,让我和他们干一样的活儿。我想起聂绀弩在北大荒劳动时,组织上考虑到他是拿惯了笔杆子的,并不让他干繁重的体力活儿。《地里烧开水》说:“大伙田间臭汗挥,我烧开水事轻微。”《拾穗同组光》有言:“不用镰锄铲镬锹,无须掘割捆抬挑。”可见我们的知识分子受到了何等的礼遇。我不知道如果也让散宜生挥汗田间,他是否还有闲情弄笔成趣?但我丝毫没有埋怨父母不考虑我的实际情况的意思;我清楚地知道,他们两人的岁数加起来,已经到了一百岁了。
河北平原的仲秋之晨有些微微的凉意,来时我们都还穿着厚褂子。当俯身挥着笨重的镢头刨起玉米时,叶片上的露水滴落下来,很快打湿了衣裳。更冷了。为了暖和起来就快快地刨。爸爸说:“不能这么干。你这样刨,刨不了三分地就累趴下了。出力要匀实;要掌握节奏。”太阳出来时,浑身早已湿透了。这会儿湿透衣服的,不只是露水,还有汗水。干一晌下来,衣服上满是一道一道的结晶体——盐。衣裳早臭不可闻了。帽子和脖子上落满灰尘和黑色的蠕动的油蛉。太阳暴晒着。汗水不住地滴进地里。我们的身后,已有大概两亩地的玉米秸秆安睡了。爸妈很高兴,说这样干下去,再有一天半就可以刨完了。而我此时早累得说话都没有精神了。最后的一片玉米,每棵都刨了好几下才刨倒。没有力气了。
刨完玉米秸秆,该掰玉米棒子了。这个活儿虽不是很累,但干不快。8亩地,我们毫不松懈地干,也要三天才能掰完。装车不易,卸车也难。卸车是个很棘手的活儿。我们那里都是把玉米棒子弄到房顶上晾晒。就着拖拉机本身的高度,把一大车玉米棒子用一个简单的手摇“起重机”一筐一筐地全吊上去,得要三个小时。我们通常都是在外边抻过一盏灯来,趁晚上的工夫吊。等到吊完,都晚上9点了。
掰完棒子我们就要拉秸秆。我们的做法是把一小片秸秆扎成捆,然后抱到拖拉机上。上午干这活儿,因为有露水,虽然抱起来有点沉,但不扎手。露水一退,太阳一照,我的手腕很快就被叶片边缘的锯齿划出成片的凌乱的血道子。我们感叹说:这么小的玉米棒子,偏要长这么大的秸秆。什么时候把玉米的基因修改一下,让玉米棒子像竹笋一样直接从地里冒出来该多好啊!长这么多的渣滓干吗呢?!当然这是笑谈了。干活的时候,不找点乐子,总感觉玉米秸秆都是一副面目狰狞的样子,时刻准备着把它们的小锯齿扑向我们的血肉之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