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一出闹剧,卢克蕾西亚想。
这间房间安静得连他们身上水珠滴落的声音都能听见——然而他们两个却像两座死倔的雕像一样面对面地站着,谁都不肯先动弹一下。
这对峙来得既尴尬又莫名其妙,所以她才说这就是一出闹剧。
卢克蕾西亚靠在旅馆房间内的桌子上,细细数着特拉法尔加·罗身上一共会有多少滴水珠掉落。
……第十三滴。
她默数着,看着那滴晶莹的小水珠从罗的袖口滑落,将旅馆深色的地毯晕染出更深的一个小圆型。她又看向脚下,数了数他们脚下的地毯上一共有几个这样的小圆型。
数了数她发现她数不过来,最后她放弃了。在那样的大雨如注中就连她也忘记了要动用一下能力,所以当他们进入这间小破旅馆的时候,就连旅馆老板也为之侧目。
“你们就像两只落汤鸡,”他说,“天可怜见的。”
那秃头的男人带着同情的目光将钥匙扔给了他们,甚至没有想起来查一下他们的证件或是别的什么,就目送着他们上了楼梯。
这显而易见的不正常。
卢克蕾西亚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跟罗讨论这个。他肯定早就发现了,她想,选择待在这里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现在无处可去罢了——外面的雨大得就像是能把这个小镇淹没。
也正因为这个,空气中的水分充足得她随时都能动用自己的能力,不花费任何力气。
在她思考的过程中,又有两滴水从对面人的衣服滴落到了地板上,晕染出另两个小小的深色圆形,像是地摊上盛开了深色的小花朵。
卢克蕾西亚看着罗接连不断往下滴水的黑色短发,竭尽全力想要打住去浴室拿两条毛巾给他擦一下头发的欲望,因为他现在的脸色简直难看得能把外面的雨水全给冻住,让降落到地面的水滴变成冰雹。
但就算如此,她还是动了动指头。
就这么一下下的微小动作,她就让浸透了他们全身的水分变成了一个个晶莹的小球升腾而起,让它们在半空中旋转着,像一个个独立的小小星球。
“……收好你的能力。”
罗的视线依然投向了窗外,他的鬼哭被他横着放在他的膝盖上。不管是之前浑身布满雨水的狼狈样亦或是现在干爽的状态,都未能改变一丝一毫他那抗拒沟通的姿态。
就算被大雨剥夺已久的体温再度回到了他们的身上,他看起来仍然是那么的……不想说话。
卢克蕾西亚动作一顿,老老实实地将双手虚空一抓,让所有的水珠立刻噼里啪啦地降落回了地面上,变成一滩滩洇湿地毯的深色痕迹。
她这一幼稚的举动终于让罗将视线放到她的脸上,尽管是带有嘲讽意味的。他相当敷衍地笑了笑,似乎对她的表现不予置评。
但他的脸转过来了,正面向着卢克蕾西亚。之前对峙着的尴尬氛围终于被打破了,再没有了雨帘横亘在他们之间,卢克蕾西亚则能更直观地看到他的脸色。
他的下颌绷得很紧,看上去比以往更加瘦削了,这让他脸颊旁的阴影看起来更重。他眼下的眼圈比她第一次见他时更加晦暗,这意味着他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
不知为何,这样的罗让卢克蕾西亚的心脏“咯噔”地紧绷了一下,好像有谁用手攥着她的心脏似的,让她喘不过气来。
……船长,你很累吗?
卢克蕾西亚将手举起放在嘴唇前,用来遮掩自己的神态。她抬起眼悄悄地打量着着眼前的男人,他现在的脸孔和她刚上船那会注视着的脸孔重叠在了一起。那时候,他的笑容时常显现,带着他惯有的散漫而高傲,面向她的坐姿如此具有侵略性。
那时候他直接对她说,他要一百个海贼的心脏。
那时候罗的坐姿她到现在还记得,身子前倾,双手摊开,看上去既聪明又对世界恶意满满。正是这样的姿态如同一杆烧红的钢枪一般毫不犹豫地戳中了她的心脏,让她说出来“我跟”,让她第一次有种和他赌命的欲望。
但现在……
她的脑海中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这么想着,她唐突地就开了口:
“你在决定将我留下来的那一刻起,有没有预见过自己今后将被卷进这么大的麻烦当中?”
特拉法尔加·罗,有没有预见到自己接手的是一个棘手的大麻烦,而这个大麻烦之后还会引起一大串的大麻烦?
这些麻烦是她无论在船上添加多少冷却水都比不上的,她如今仍旧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那么干脆的就让她留了下来。
他现在看上去……已经被她,和她身上的命运给困扰了。
死亡外科医生现在本应该在外海上横行,因为猎取一百个海贼的心脏而恶名远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一场大雨和她一起被困囿在一个阴暗潮湿的旅馆里。
卢克蕾西亚的双眼紧紧地跟随着那双冷淡的、烟灰色的眼珠,看着它们在充满疏离感的在眼白中移动,最终对上她的视线。
“我有想过。”
一片寂静中,罗冷淡的回答掷地有声。卢克蕾西亚紧紧盯着他的嘴角,却没看到他露出像往常那样运筹帷幄的狡猾微笑。
“但你还是——”
“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
罗打断了她的回答,看似厌倦地将头侧向窗子的那一侧,他虽然站立在床边,却一点躺下去休息的意思都没有。借着最后一丝将暗未暗的天光,卢克蕾西亚看到他眼下深深的淤青。
“……”
不,这样不对,想想你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卢克蕾西亚。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在这一刻突然感觉有些难过。但她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难过什么……只是在那么一刻间,她突然觉得,或许他拒绝了将她留在船上也不错。
那样的话,他还会是那个她在接洽药物时第一次见到的特拉法尔加·罗。
她第一次如此后悔这样的掺合进了另一个人的命运里头。
但卢克蕾西亚没有说出口,只是符合罗的意愿闭上了嘴巴,跟随着他的目光一同看向窗外。窗外天色昏暗,山里带来的风暴仍旧在狂乱地影响着这个小镇,她看不见任何人影在镇中移动,只能看见错乱摇曳着的疯狂树影,和玻璃上纵横交错的、雨水形成的水流小径。
她盯着看了一会小水珠们流动的姿态,才发现它们都被窗外的风胡乱拍打着紧贴在玻璃上,每一个都毫不例外、身不由己地跟随着上一个被拍至这里的水珠汇入横流。
这样的姿态就像命运的具现化。卢克蕾西亚想,其实他们从来都毫无选择,身不由己。
如果有得选择,她此时此刻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但是……她不像罗,罗有得选择,但他仍旧坐在这里。他干的……违心的事情,逼自己上绞刑架的事情,恐怕远远比她要多得多。
卢克蕾西亚将自己的脸贴到了冰冷的窗玻璃上,让它被玻璃降降温。
不管他有心还是违心地陪伴她至此,是完全有意拿她去做点什么事情回报他的利益,或是只是到这了才无意地发现她有所用途——
都够了,他真的不用再掺合进她的命运里头了,他的海贼团还在等着他回家。
她对他而言从来就不是必需品。没有这个能力的存在,红心海贼团照样能在海上乘风破浪,她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