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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间侧室堆放着大量青铜器,其中大部分为食器和水器,也兼有铜镇、铜灯、铜鉴等日常起居所用器物,点着蜡烛的东南角甚至散落着刀、斧、钺等兵器。按理说,每个墓室都有它的功用,就像我们不会在厨房里养马弹琴一样,墓穴里的车马、乐器、厨具也不应当混杂一室,这座墓的主人却似乎全然不管葬制和规矩,随心所欲地把所有青铜铸造的器皿摆在了一起。
胖子嫌青铜器笨重,收藏者又少,正撅着屁圝股挑挑拣拣,想找些相对轻便小巧的东西带走。我看看东南角的蜡烛,烛圝光微弱,火焰边沿隐隐泛着绿光,在密不透风的墓室里,烛焰不时闪烁跳跃,似乎随时会熄灭。我笑胖子:“你看看蜡烛,人家正纠结让不让拿呢,你还在那儿挑肥拣瘦。回头人家反悔了把蜡烛一吹,你哭都来不及。”胖子掂量着一个铜马模型,头也不回地说:“灭了再点呗,看是他气长还是老圝子火大。”
另一边,小龙人不知从哪变出个大蛇皮袋,他倒不挑剔,不管酒壶还是铜灯,只要装得下,通通都往口袋里塞。我有心劝他适可而止,这样的大墓肯定藏有大量金器和玉器,青铜器物拣几件精品即可,贪多反而会成累赘。转念一想,他拿不了自然会放下,最多像狗熊掰玉米似的,看见后头有好的再把前面拿的丢掉,我何必多这个嘴。想罢,我不再留意其他人,打算专心挑几样小玩意带走。
开铺子这么些年,我也积累了几位老主顾,可惜全是暴发户类型,喜欢精致光鲜的瓷瓶、珍玩、字画、钟表,品位跟乾隆似的,先秦时期的东西历史虽久,且自有一股朴拙之美,却不对他们的路子。要另寻买家则得看缘分,兴趣、资金、眼光缺一不可,我偏急需用钱,等不得这缘分。因此我寻思着在兵器堆里找一两把精巧的小剑,或许能勾起那几个土豪的兴趣。
我本来只是随意翻找,并没抱很大希望,不曾想居然真的找出一把上好的玉首剑来。那把剑被几把刀斧压住,却依旧能看出剑身光洁平整,锋刃锐利,剑格上还饰有玉石,显然价值不菲。我喜出望外,伸手欲取,谁知指尖刚碰到剑柄,一直火光闪烁的蜡烛居然“噗”的一声灭了。
我们本就点着矿灯,打着手电,蜡烛灭了对光线没有什么影响,对我们的心理却带来了不小的冲击。胖子正把铜马往包里揣到一半,此时僵在原地心虚地四下张望,不知该不该继续塞,阿南脸上看不出异样,手却死死攥着狼眼手电,指关节都泛白了,小龙人更是哭丧着脸,手上一软,满口袋的青铜器掉在地上,发出一阵巨响。只有闷油瓶淡定地走到我旁边,弯腰拿起蜡烛,点燃,再放回东南角。
我圝操!我想。
牛逼啊!我又想。
把灭掉的蜡烛再点起来,这事胖子也干过,可是干得战战兢兢、贼头贼脑,有点耍无赖的意思,哪像闷油瓶这么从容不迫、理所当然。
闷油瓶放完蜡烛,忽然皱皱眉,弯腰凑近地面查看情况。我为了找玉首剑,一直单膝跪在兵器堆旁边,离蜡烛较近,也立即发现了异样。只见一列铁灰色小虫迅速从砖缝里爬出,直奔火光而去,前面的被烧死,后头的又蜂拥而上,随着虫子越聚越多,烛焰也被越压越低,终致熄灭。
“怎么又灭了?”胖子在墓室另一头叫起来。
烛火已灭,一缕白烟袅袅升向半空,蜡烛从上到下被密密麻麻的虫子覆满,周围满是烧焦、蜷曲的虫尸,但虫子仍然接连不断地聚拢,汇成了一股黑色的细流。我简要描述了看到的情况,安抚胖子道:“没事,昆虫多半有趋光性,所以才会往火上扑。”
其实这解释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要说昆虫趋光,烛焰已经灭了,它们却仍然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再者手电筒光比烛圝光强得多,却没有引来一只虫子,我不由揣测,也许吸引这些虫子的并非光亮,而是温度。烛火的余温很快就会散尽,灯泡产生的热量和人的体温可能就是它们的下一个目标。“动作都麻利点,我们赶紧……”我想催他们快走,话未说完,便有只虫子张开翅膀,径直飞到我的手上。这一飞仿佛是个神秘的信号,所有虫子都振翅而动,霎时间聚拢成一团不详的黑雾朝我扑来。被这么多虫子群起而攻,即使没有毒性恐怕也会窒息而死,我欲立刻起身逃跑,但蹲的时间久了,躲闪不及,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就已经感到密密麻麻的虫子撞到了脸上、身上,有几只甚至要往我耳朵眼里钻。我只得手忙脚乱地拉起外套试图裹住头,同时大声提醒胖子他们快跑。
慌乱间,闷油瓶拽住我一只胳膊把我拉起来,紧接着另一只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他塞给我一把火折子,说:“点着了扔出去,越远越好。扔完往西走。”
我虽然没完全搞清楚状况,却也知道闷油瓶的指示是一定要执行的,赶紧点了几个火折子远远扔掉,果然有小部分虫子循着火光而去。然而火折子毕竟不能燃烧很久,火光一灭,又能听见大量虫子窸窸窣窣的爬行声和嗡嗡的振翅声向有人的地方移动。我想点个火堆,又忌惮墓穴的砖木结构,只能且扔且退。
墓室西边有出口与一间侧室相连,很快,我们5人都聚集在那里。其他人都关了照明,只有闷油瓶打着狼眼手电。密密层层的虫子已淹没了大半地面,奇怪的是,它们只是聚集在离我们2米开外的地方,不再靠近。
“这些虫子难道怕人?”我疑惑道。
“如果你提问时没有糊着一脸小哥的宝血,这个问题会比较有思考的价值。”胖子讽刺。
我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闷油瓶往我脸上那一抹,应该是割破了手抹血给我,难怪我扔了一路火折子都没被咬,再看旁边的阿南,衣襟上果然也有血迹。
这些虫子忌惮闷油瓶的血不敢上前,却又不肯散,或飞或爬,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我又扔了几只火折子想把虫引开,效果微乎其微。赶也赶不走,烧又烧不得,几番僵持后,我们与这些虫族大军达成了微妙的和平协定,它们跟它们的,我们忙我们的,甚至还回耳室把之前在慌乱中丢弃的明器又捡了回来,只有小龙人一口咬定这些虫子是墓主的灵魂幻化,什么也不肯要。
在虫子们的“盯梢”下,我们又探过几间侧室,陪葬品仍以青铜器为主,也有一些陶器和简牍,可惜竹简均已朽烂无法阅读,不能提供有价值的信息,我们对这座墓的主人仍旧一无所知。几间侧室都未发现有价值的陪葬品,自下斗以来又不甚太平,我们决定速战速决,直奔墓主所在的后室。我根据已经走过的地方估算出后室的位置,正待招呼他们出发,胖子突然问:“你们被虫子咬过的地方痒吗?”
多亏闷油瓶反应迅速,我只被咬了几个小包,而且并不觉得痒,被胖子一问,发现就连起的包都不知什么时候瘪了下去。闷油瓶拿手电照了照胖子,只见他脸上、脖子上、胳膊上都被狠狠咬了几口,起了好些水泡,有些已经被抓破,脓水和血水混淌,形状恐怖。我赶紧让胖子坐下,从军用水壶里倒水简单给他洗了伤口,又涂上药膏,胖子疼得龇牙咧嘴,但也只能忍着。处理完毕,胖子说自己可能还会忍不住挠痒,要把伤口缠上,让阿南把背包里的纱布给他,叫了两声,阿南毫无反应,胖子火了,张嘴要骂,却见阿南身子晃了晃,直圝挺圝挺地倒了下来。
小龙人身上也被咬了几口,本来在给自己上药,阿南一倒,他吓得药也扔了,闭着眼睛惨叫:“死人啦——!”
“没死,还有气呢!”我探了探阿南的鼻息,没好气地纠正。
阿南虽然还有呼吸,但身上烫得吓人。他没有受外伤,只是后脖子上有一小片被虫子咬出的水泡,水泡周围还起了大片红疹。我们扒掉他的上衣,惊讶地发现红疹蔓延到了整个背部。在昏暗的照明条件下看去,阿南的背一块块肿起,还夹杂着道道血痕,像是皮被剥掉了似的。
我和闷油瓶对视一眼,都清楚这八成是过敏的症状。我们用水给他洗了伤口,又掰开他的嘴,翻出退烧药、抗敏药一股脑灌下去,接下来只好静观其变。
原地休整时,小龙人碰碰我,颤抖着嗓子小声问:“他会死吗?”
“不会”我敷衍。
其实过敏这事可大可小,眼下条件简陋,虽然对阿南进行了应急处理,究竟有没有效果只能听天由命了。我忽然记起曾经在海底墓用口水治好了胖子的“白毛症”,不知对阿南是否同样有效。我一方面觉得这法子说不定可行,另一方面又觉得幼稚,思来想去,还是趁着没人注意偷偷往手上吐了点口水,擦到阿南水泡起得最厉害的地方。水泡并没有如我预想的那样瘪下去,不过大约半小时后,阿南的烧退了一些,人也醒了过来,不知起作用的是我们灌下去的那些药片还是我的口水。
阿南清醒片刻,喝了点水,很快又沉沉睡去,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能行动,小龙人也因为“鬼吹灯”和“杀人虫”而对继续前进充满了抗拒。虽然主墓就在眼前,但除非把他俩撇下,否则我们只好打道回府。小龙人对自己的胆小感到很不好意思,他嗫嚅半天,几次想开口却又把话吞了回去。一群人各怀心思地沉默着,忽然,胖子转头问我:“这里是不是太安静了?”
岂止安静,简直尴尬。但丢下病号和菜鸟不人道,现在回头又不甘心,除了闭嘴还能有什么话说,总不能扭一段秧歌活跃气氛。我无奈地耸耸肩,想说要不干脆扔硬币算了,却突然意识到胖子的话另有所指——一直跟着我们的恼人的“嗡嗡”声不知何时消失了。闷油瓶用电筒照了照四周,虫子居然已散得无影无踪。
“也许这里超出了它们的领地范围。”我提出假设。
“甭管为什么,反正散了是好事。”胖子说完 ,转转眼珠,冷不丁问小龙人:“虫子没了你敢不敢一个人在这儿?”
“啊?”小龙人惊了一跳,想摇头却不愿认怂,生生把摇头的动作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抖动。
胖子看来也是烦了,懒得再转弯抹角:“原先这儿全是虫,放你俩在这儿不妥当,毕竟小哥的宝血不知道能管多久。可现在虫子没了,你又不去主墓,不如留在这儿等我们回来,顺便照顾照顾阿南。这里没机关没陷阱的,比跟我们走安全,哥拿到的东西,只要你开口,甭管什么都分你一半儿!”
小龙人犹疑地看看周围,踌躇半晌,最终咬牙点了点头:“……成!我和他留下!不过你们要快点回来啊。”
除了下斗前分配的装备,我们又额外留了水、食物和药品,再三叮嘱小龙人待在原地,不要随意触碰墓里的东西,接着便兵分两路,暂时分头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