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戒
黄昏里，光线一点一点湮灭，空庙荒芜。
北方近来人心惶恐，走得动的青壮年大多拖家带口往南面去，春寒料峭，背井离乡。也有走不动也无家眷的老人，也不再着急，一日日靠在门前，不知在等什么。
山寺的桃花未开，零零星星的有几个，都是花苞。
和尚照旧扫了一遍门前的落叶渣滓，扫帚前头秃了，在地上刮一道，就是几道印痕。从小寺庙前路过的，佝偻提携，或快或慢，在此时也少了人。
和尚突然停下来，借着还未完全湮灭的光线，地上断断续续的红褐色的狰狞闯入他眼里，，断续在石板台阶上，如同圆月时的枝桠。顺着枝桠往前走，尽头便躺着一个人。
粗布的衣服看不清本来的颜色，更是散发着混杂了马骚汗臭，还有铁锈的味道。深色的地方洇成一片，粘连着灰尘断枝，一片狼藉。和尚走过去，走了几步，就停下来。
“你......住在这里......”和尚未开口，倒是那个人先开口了，他似乎还在笑，右手该是不方便，左手伸到后腰，扯了好几把，摸索出一个硕大的酒囊来。
“你一个人.....”他灌了一口酒，问道。和尚不往前走，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杵着扫帚，一言不发。
“哈哈.....”那人又灌了一口酒，或许是急了，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尚的眸光几明几暗，还是走上前去，把扫帚放在一边，低着眉，蹲在那人身前。
“万民......有力皆南移.....咳咳.....大师怎么还留在此.....”走的近了，才看见那人的右臂被不知道哪里的破布包扎着，深色的暗渍洇出来，打了好几个圈。
和尚仍旧不答，那人笑了，也不管，又举起酒囊，往自己嘴里倒去。
却被拦下来。
“性命身体，万事之本，施主何必不爱惜。”和尚的面色仍旧是淡淡的，也没有说教的语气，只是盯着那人脚下破的看不出样子的鞋。
“哈哈..... ”那人好像突然有了气力，唱起歌来，声音粗狂的像是大漠的风沙，又嘶哑的如同风雪。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罢了，他甩开和尚的手，继续灌酒。两三口后，他将酒囊放在一边，笑了，笑罢突然凑和尚得更近些，似乎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国将不国，家将不家，身体性命......咳咳......算作何处......”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春寒之料峭，掀起僧人单薄的僧袍，那人闭上眼，单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夜风吹得身上彻骨的疼，似乎又有血从各处伤口流出来，他也不在意，却是单膝跪地，与和尚对视起来。
今夜没有月亮，他望向对方的眼睛，那里面深如古井，一点看不出当日厮杀战场长枪饮血的模样。他竟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人。
“大师为何不走......”他又问了一遍，和尚的视线此时刚好与他齐平，看了他一眼，像是没有看见他一般，抡着腕上劣质的佛珠。 和尚仍旧不说话。
那人仰天大笑，像是见着了什么滑稽的事情。笑罢突然肃穆下来，艰难着将另一只膝盖也跪下，他挺直着背，像是一棵胡杨，眼神里坚韧的铸铁。
三拜。
每磕一次头，就有空荡的回响在石板上传去。
拜罢，将酒囊放下来。 “五年前我来见将军，他不肯与我喝最后一次酒，说是出家人，破不得戒律。”他顿了顿，望了一眼仍旧不言不语的和尚，“今日我来找大师，大师想来更不会破这个戒律。”
“众生皆苦，施主何苦执着。”
“皆苦便苦去，我又哪里稀罕个超脱。”那人笑了，右手撑着地上，左手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
“将军只有一个，既然他出了家，不能与我再喝这壶酒，有劳大师为我转交。”
“出家了便不在尘世，我如何替你转交。” 那人好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笑的不可遏制，“大师不是也是方外人士，同不在尘世，自然能带到。”
和尚却摇了摇头。
“将军留下的便只有这个酒囊，当日歃血为盟，兄弟们只剩下我一个，大师何不满足将死之人之心愿。”
“你这是何苦......” “不苦，不苦。”那人说着，也不管和尚接不接，就将酒囊放下，而自己一瘸一拐，与逃亡的人反了方向，往北面走去。
和尚握紧手上的扫帚，不看地上的酒囊，往寺里走去。
大门被关上。
寺里其实只他一个人，夜风萧萧，刮过林间的树枝，凄切的如同鬼哭。
和尚没有睡下，只是在蒲团上打坐，默念心经。
一遍轮一遍，一声叠一声。他睁开眼，外面正是漆黑一片，一点光都没有。和尚叹了口气，终于重新推开山门。
酒囊仍旧躺在石板上，和尚看见个模糊的形状，蹲下，将它拾起来。
马骚味汗臭气，还有斑驳的血迹。
他将酒囊握在手上，走进去，也不再休息。
今日里已经连逃亡的人都不见了，十里之外的血腥气浓的叫人作呕，和尚摸出一边的酒囊，看了一眼，提着，坐到院中的石凳上去。 他将茶杯里在就冷掉尽是渣滓的凉茶倒掉，接着酒囊。
他举起酒杯，送到唇边。
远处似乎有人在唱歌。“避了干戈纵横，听了飕飕一路，涧水松风......”和尚将酒杯送到嘴里，像是喝着白水一般，仍旧没有表情。 远处的哭声近了。
他索性扔掉酒杯，就这酒囊喝起来。
马骚汗臭好像吹过了黄沙的北面。
山寺的门被刀枪剑戟撞开。
和尚将酒囊丢在桌上，闭了眼。
鲜血从他嘴角溢出。
“谁知道容易冰消，归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崇祯十七年，顺治元年，清兵入关，烧杀无数，血染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