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流泪
这个故事中的患者是一个私企的员工。这个员工跟着现在的老板打天下二十几年,据说跟老板的感情很深,也深得老板信任。在企业的一次事故中,员工全身大面积烧伤,烧伤面积超过体表总面积的90%。
患者送到医院后,老板和家属流着泪求我一定要全力抢救,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设备最好的药物,不要怕花钱。我在保证患者会得到最好救治的同时,也向他们详细讲解了病情:这种程度的烧伤死亡率很高,即使在最好的烧伤中心,依然会有很多患者抢救失败。
而且,大面积烧伤患者的抢救,是个很漫长的过程,花费也非常高。大面积烧伤救治的关键是修复创面,但由于患者烧伤面积太大,可用于植皮的自体皮肤极其有限,患者需要经过几次甚至十几次的手术,才能将巨大部分创面消灭,令患者脱离危险。
这一修复创面的过程,需要时间。而在患者大部分创面没有被消灭之前,患者会始终处在危重的状态。
而且,随着患者体质的耗竭,细菌耐药性的增加,以及感染导致的多个脏器持续的损伤,患者病情不仅难以好转,甚至在某段时间内还会不断恶化。
某种程度上,大面积烧伤的抢救就是抢时间,一方面我们要想方设法维持患者脏器功能和全身状况,一方面要尽可能快地修复创面。如果修复的速度赶不上恶化的速度,那患者就会死亡。
在单位领导和家属表示充分理解后,我们就投入到了紧张的抢救工作中。
病人病情非常危重,抢救很快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苦战。在我们全力抢救的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花费的不断增加,患者老板和家属的态度开始逐渐发生变化。
对治疗的态度由积极转到消极,渐渐开始拖欠治疗费用,态度也越来越差。
其实这种情况我也早有预料。私企与国企不同,国企碰到这种事情,一般是不惜一切代价抢救患者,而私企老板,则往往有不同的想法。当最初的慌乱逐渐过去,随着抢救费用的不断攀升和成功的遥遥无期,早先决心积极抢救的老板心态逐渐发生变化。
从经济的角度看,其实患者活下来对老板是一个最糟糕的结果,大面积烧伤患者往往会有严重残疾。患者活下来,不仅意味着他要支付巨额的抢救费用,还意味着他要负担患者后期整形以及生活的费用。
对老板来说,最经济的结果其实是患者早点死掉,他把省下来的钱补偿给家属了结这件事情。老板的这种心态完全可以理解,只要家属强烈要求积极救治,老板一般也不敢不配合。
但是,如果家属也有了同样的心思,就很麻烦了。对某些家属来说,用后半生时间照顾一个残疾 的亲人,还不如放弃治疗获得巨额赔偿。但是,中国人的传统习惯是想当婊子还一定要立好牌坊。有了这种心思,他们也不会直接提出放弃治疗,而是通过各种方式来给抢救设置障碍,其中最常见的就是拖欠费用和制造冲突。当老板不想继续花钱,而家属也态度暧昧的时候,双方的沟通就会变得异常艰难。曾有几位蹲在办公室里为医改献计献策的专家坚定地认为:公立医院出现纠纷完全是因为医院服务意识差,和家属沟通不够。这种人,就是24K的纯脑残,每当想到这些人竟然是中国医改的智囊团,我就对医改的前途充满绝望。很多时候,不是沟通不够充分,而是人性经不起考验。很多人以为医生是一群呆呆傻傻的人,这纯属误解。医生每天面对各种悲欢离合,观看各种人性表演,对这些心思和把戏,真的是一眼看得门儿清。但是,看得门儿清又能如何,也只能想方设法地和对方进行沟通,争取对方的配合。患者欠费数额不断增加,在被迫进行的一次约谈中,老板和家属终于撕破脸皮。患者老板对我大声斥责和辱骂,而家属则坐在一边沉默不语,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偶尔伸手去抹一下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钱钱钱,你们就知道要钱,花了这么多钱,病情却越来越重,你们是一帮什么医生,我看你们就是一群兽医!”“我们做生意的,花了钱你就得给我货,我把钱给你们,你们能保证把人交给我们吗?不能保证,那人死了钱你们给退吗?不给退?你们凭什么不给退?”“现在你们这些医生还有医德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医院有多黑吗?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你懂吗?你们这帮黑医生,都钻到钱眼里了,你们算什么医生?!”“还找我们要钱?我要去告你们!我要去找记者,找报社,去告你们这群兽医!”旁边的护工实在听不下去了:“你们这帮人讲点良心,宁医生都快一个星期没回家了,天天在这里守着你们这个病人!”“守着怎么啦?他是医生,他守着是应该的。再说,他舍不得让病人死,不就是为了挣钱吗?”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死死咬着后槽牙,控制住自己想狠狠抽他一顿嘴巴的冲动,匆匆结束了这次谈话。回到监护病房,我望着躺在床上的尚在昏迷中的患者,两眼含泪。患者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身边的监护仪上闪烁着一排排的数据,所有这些数据,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当你抢救一个患者很长时间,你就会和他有很深的感情,你会不由自主地把他当成是与你并肩作战的战友和兄弟。兄弟,我知道,你现在很艰难;我知道,你在全力以赴地和病魔做不屈不挠的斗争;我知道,外面发生的这一切,你毫不知情。人生,好比一场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