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犹记当年初相遇
梧桐夜雨，淅淅沥沥。
嬴政拍拍扶苏的肩，“苏儿，去休息吧！”
扶苏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闪着兴奋，“不要，父王，我们再玩！”
嬴政皱了皱眉，脸色一沉，绿衣忙拦住扶苏道：“殿下，大王累了，改天再玩吧。”
扶苏瞧见父王脸色不好，乖乖点了头，跟在绿衣身后屁颠屁颠地出去了。
嬴政坐下来，看着眼前成堆的竹简，顿觉头痛，“该死的，每天看不完的奏章，难不成真的有一天像那家伙说的什么‘过劳死’。”
大殿外，雨依然在下，年轻帝王埋首，低眉，沉思。
不知何时，雨住风歇，嬴政放下手中的奏章，长长舒了口气，赵高见状，忙上前道：“大王，夜深了，可要歇息？”大殿内烛光摇曳，嬴政忽道：“你们都退下吧，朕想单独呆一会儿。”
众人退出，嬴政望向左侧屏风，那里镌刻着一幅精致的兰花图，白色的花瓣含羞带怯地绽放，嬴政低笑：“出来吧！”一个挺拔清峻的白色身影出现，冷冷道：“不错啊，那么快就发现了。”嬴政道：“朕不过是发现殿内的灯烛往左晃的时间长了点。”
白衣人冷哼一声，道：“记住，本月十六子时要千万小心，会有刺客。”
嬴政闻言挑眉：“哦，朕知道了。”
白衣人道：“好。我走了。”
嬴政点点头，又道：“对了，下次来记得带点东西，上回的那只烧鹅味道相当不错。”
烛光忽地重重闪了一下，嬴政知道他已走出，心道：“什么人嘛，半夜三更来，说两句话就走。也不知道烧鹅的事记住了没有。对了，刺客的事还是让王贲负责，对付刺客他比较有经验了。不知道这回来的又是什么人，男的还是女的，在江湖上排名第几？要不要亲自过过招。”年轻的帝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一切，都没有人看见。
风又起，嬴政凝了凝神，朗声叫道：“赵高”，一个恭顺的身影很快出现。瞬间，那个议政殿上冷酷无情、姿态优雅的帝王又出现了，“回寝宫。”
长长的回廊，七拐八拐，总要碰到巡夜的护卫和值夜的宫女，每一个碰到他的人都那么诚惶诚恐、低声下气，仿佛他是吃人的老虎。嬴政在心中苦笑，老子天下第一的差事也是不好当的，没人会把他当人看。还有那群外间传说的后宫佳丽三千，到底有多少自己也不晓得，不过是一群谄媚的莺莺燕燕罢了，其中好多还是很有“后台”的，不是某大臣的亲侄女、亲闺女，就是某国的公主，有时做做样子搂着她们，感觉就像是搂着她们的亲爹，不做恶梦就算不错了。这也叫做“最难消受美人恩”吧！
转个角、拐个弯总会有宫人下跪请安，他也懒得回，有什么意义呢？这群人跪的又何尝是自己，是王者手中至高无上的权利吧，若是换了一个人，他们还不是会毫不犹豫地跪下去。抬头望天，夜空中不见半点星子，倒有一弯明月独悬，发出清幽冷光，就像她转身时的冰凉。不远处，灯火通明，宫人已在正文宫点上灯烛，嬴政却只感到被寂寞包围。真可笑，不到二十五岁的年纪，拥有世人向往的权利，江山美人尽在手中，应该放声高歌、纵情欢笑才是，为何心中却总有那份挥不去的悲凉。
整个皇城内，灯火星星点点，寂寞却在一点一点啃噬着年轻帝王的心。嬴政忍不住，抬头望月长啸，“嗷呜——嗷呜——嗷呜——”声声撕破寂静夜空，仿佛一只被困笼中、不断挣扎的狼在嘶嚎，孤独、痛苦、愤怒、凄厉。
紫竹宫内，赵雅桐望着熟睡中的扶苏，轻轻叹了口气，即使他们之间有了苏儿又怎样，那个人的心，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难道自己不够温柔、不够美、不够体贴吗？放眼大秦后宫，谁能有自己的风姿，“第一美人”的名号绝非虚名。连“她”也常说，和自己站在一起，就好像星星遇见了月亮。可惜，在他的心里，即使月亮也挡不住那颗星星的微光。
隔天，嬴政上朝，讨论向赵国出兵的事。嬴政曾召集李斯、蒙恬等商议，由远及近，集中力量各个击破，且六国之中赵国实力最盛，是一统天下的最大障碍，若攻伐赵国成功，不仅能够有效破除六国联盟，更为攻伐魏、韩、燕、楚、齐扫清了最大障碍。私底下，嬴政对赵国有着深入骨髓的恨意。灭掉赵国的渴望更甚于其它。赵，不仅是秦国横扫天下的绊脚石，更是嬴政多年来的隐痛，他的成长、情感、痛苦总是与这块土地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下朝后，嬴政径直去了紫竹宫，他突然想知道赵雅桐会怎么想。一身黑衣的嬴政走进紫竹宫，赵雅桐却感觉好像是一片乌云飘了进来，有些怯怯地问：“大王心情不好？”
嬴政道：“朕要灭了赵国，你可会恨朕？”
赵雅桐呆了半响，柔声道：“不恨。”
嬴政剑眉上挑：“是不敢？”
赵雅桐轻咬嘴唇：“是不会。”
嬴政无语，抬眼望向紫衣黑发的她。也许世上很难找出能将紫色穿得那么明艳的人了，高贵而妩媚，却又如弱柳扶风。多年前，同样的问题，他问她，得到的不过是一个“恨”字。时光如风，年轻的帝王眼光穿过眼前紫色佳人的肩，思绪不知飞向了何处。
十岁，正是小男孩顽皮淘气的时候，可那时的嬴政已尝到寄人篱下、受人白眼和诽谤的滋味。父亲子楚不受宠爱，被质于赵，尽管锦衣玉食，与一般赵国公子无异，但一家人却要忍辱谦让，事事小心，与囚徒没什么两样。
那天，嬴政与子恒、子瑜、楚靖、铭风等赵国公子在牧场玩耍，嬴政在围栏处抓到一只停留的小白鸽，子瑜想要，嬴政偏偏不肯相让，子瑜大吼：“野种，也配和本公子争。”嬴政闻言大怒，对着子瑜当胸一拳，子瑜不防跌倒在地。当着众多兄弟家仆奴才的面，子瑜觉得颜面尽失，跃身而起对着嬴政鼻子就是一拳。霎时，嬴政鼻血横流。年幼的子恒在旁边吓得大哭了起来。嬴政却怒火滔天，冲上去横腰抱住子瑜一阵猛揍，打得子瑜嗷嗷大叫。楚靖和铭风赶忙上前各拉一个，岂知两个小孩打得兴起，谁也不肯服软。
早有家仆将此事通报了子瑜的父亲赵天鸿。不过等赵天鸿策马扬鞭赶到的时候，嬴政和子瑜脸上早已挂彩，劝架的两个大孩子衣服也被扯破，子恒还在旁边嚎啕大哭。子瑜见父亲到来，立马神气起来，指着嬴政道：“爹，这小子打我。”赵天鸿却呵斥道：“胡闹，怎可对政公子无礼。”转身温言相问：“政公子，你没事吧？”嬴政摇摇头，感觉有些晕，发现先前那只小鸽子并没有飞走，依然停在围栏上，眼睛居然还看着自己。嬴政走过去把鸽子放入怀中，回身对赵天鸿道：“家仆在外候着，告辞了。”
赵天鸿望着嬴政远去的背影，心道：“臭小子，居然不把本侯放在眼里，今天要不是看在吕不韦的份上，老子岂会轻易放过你！”
嬴政怀揣鸽子，趁家仆青童牵马之际从围场溜了出来，走上一条小道，他不想太早回家，不想听娘那千篇一律的唠叨，更不想看到那个自以为是的吕不韦，他好想念父亲。只有父亲在身边，他才感觉到真正的开心。走着走着，嬴政觉得眼前有好多绿色的星星在晃动，鼻腔有一股热血涌出，勉强往前走，道路似乎摇晃得厉害，不远处好像有一个模糊的黄色身影在晃动，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八岁的赵雅思跟着夏无且在围场后山采药，看见一只后脚受伤的野兔，想为它包扎，谁知小东西受了惊吓，一下子蹿了出去，赵雅思正四处找寻，蓦然看见前面一个大大的东西倒在山道上，跑上前去一看，却是一个满脸血污，浑身脏兮兮的男孩。赵雅思大喊：“阿爹，阿爹，有人受伤了。”
嬴政悠悠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张草席上，陌生的屋内烛火明亮，心道：“这是何处？”欲转头看时，不料扯动了伤口，顿时痛得喊了出声，只听得几声清脆的娇笑，一双清澈纯净的大眼睛映入眼帘，“你醒啦!”小姑娘随即向屋内喊道：“阿爹，他醒啦！”
竹帘掀开，闪出一位清瘦的蓝衣男子，对着嬴政笑道：“醒了就好，阿房可着急了。”被唤作阿房的小姑娘对着嬴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忙不停地开始问话：“你痛不痛啊？”“左脸有感觉了吗？”“那个手能抬起来吗?”“要不要喝水啊？”嬴政觉得这小女孩蛮可爱的，想对她笑一笑，却发现自己脸上好像糊着一层厚厚的泥浆，重重的，湿湿的，做不出任何的表情来，想动动手，却感觉手臂被绑了铁块似的抬不起来。
女孩的表情有些尴尬，一旁的蓝衣男子却笑了起来：“阿房，看来这位小兄弟的感觉不是太好哦！”嬴政还不大明白，黄衫女孩脸却像苹果似的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低头小声道：“对不起啊，今天是我第一次独自为病人上药，可能，可能做得不好。”蓝衣男子安慰地拍了拍她肩膀，说：“看看我是怎么做的。”接着俯下身指着嬴政道：“你看，这里涂太多了，而且药和得太稀。这里，手臂上的纱布缠得又紧又多，药粉撒得也不均匀。”
嬴政看着小姑娘一脸严肃的样子，忘记了自己的狼狈，忍不住想笑。夏无且为嬴政重新上好药，赵雅思好奇地问：“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受伤的？”她想，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被打成这样，真是可怜。
嬴政知道赵国人一向痛恨秦人，多年前秦国武安君白起大破赵军于长平，赵国四十万降卒被坑杀，一时间多少夫妻阴阳相隔，父母白发送黑发。嬴政因为是秦人，虽是贵族，可照样在赵国受到憎恨、唾弃。两三岁时，嬴政很想和那些小哥哥玩，他跟在他们后面奔跑、嬉笑，却不知为何那些哥哥们总会闲恶地一把推开他；稍大点，又被小伙伴们排斥，那些小公子动不动隔三差五就三五成群地想要戏耍、羞辱他。渐渐地，他开始独立独行，习惯了没有朋友、同伴的滋味，不过遇到挑衅，也绝不退缩，硬要和对方死拼到底，在他的心里，没有“逃”这个字，父亲也总是教导他，要有秦人的血性，不要给赢氏祖宗丢脸，小小的男孩就在孤独中倔强地成长。
“我叫正文，是秦国人。”嬴政答道，心想这下子可要被撕下绷带扔到大街上了吧。尽管在赵国，秦人就像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嬴政压根就没奢望能有什么好结果，但身为秦人，是他的骄傲，他才不要做缩头乌龟王八蛋。嬴政闭上眼，等待着被扔出去的那一“光辉”时刻。
“郑文，秦国人。难怪被打得那么惨。”蓝衣男子皱眉道。
“哼”嬴政闷哼一声，算是不屑一顾。
“真可怜，一定很痛吧。”赵雅思同情地说。
第一次，除了爹和娘外，居然有人关心他，嬴政的心突然感到一阵温暖。抬眼看了看小姑娘圆圆的脸，问：“我是秦国人，难道你们不讨厌我吗？”
小姑娘轻笑：“秦人又怎样，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嘛。”
蓝衣男子叹了口气，“阿房，别滥用同情心。”
重新清理好伤口，夜幕低垂，蓝衣人冷冷道：“行了，你可以走了。”
嬴政知道不受欢迎，不过这已算是自己受到的最好待遇，咬牙站了起来，道了声谢，欲转身离去。“等一下，这个给你”，小姑娘递过来一盏小灯笼，还有那只小白鸽，“好奇怪啊，它一直在你身旁，没有飞走耶。”嬴政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阿房，好了好了，该休息了，明儿一大早还要上山采药。”蓝衣男子下逐客令。
“知道了，阿爹。喂，那你小心一点。”阿房朝嬴政挥了挥手。
邯郸大街上，一个不起眼的药铺，一个男孩，一只鸽子。男孩提着灯笼，照了照药铺的名字——“百草居”，笑了笑，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