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俊秀给有仟打的第12个电话，是在有仟已经在巴黎生活了整整一年。他听到俊秀熟悉的声音，它开始变得陌生起来了，这一年太长，离上一次俊秀声音出现在耳边的时间太长。 

有仟干燥发胀的心脏疼痛得要命，始终还是静默地哭起来。电话另一边的俊秀焦急手忙脚乱，问，[怎么了，遇到不开心的事么。]他在那瞬间想说是啊，说出口有成了[没什么。]他是那么地惧怕，去承受相距遥远的担心和牵挂。 

[快去休息吧。] 

想起了被遗忘的时差问题。那边的凌晨是这里的傍晚。彼端的人掐算着时间找出有仟的空闲，整晚兴奋地失眠只为几分钟无实感的声音接触，听他说出，[快去休息吧。] 

说了[好]，仍未挂电话。有仟伪造出一个挂电话的声响，几十秒后听到忙音。 

俊秀啊。 

透过窗户看见了飞机。有仟并不是第一天想离开这里了，而俊秀说的是，[你在那等我]。他要他等，没有选择与他一起或者让他留下。他说，[我会跟你走，但不是现在。] 



第一个电话，有仟是在看房子的时候接到的。随便聊几句，还讲到了有仟是否看到了美女。挂上电话就同意租房。是与另一个同是韩国人合租，这着实让有仟感到亲切，还未仔细询问就答应了。 

合租的人有明亮的眼睛，时常会笑。 

他叫沈昌珉。 

除了关于房子，他问了有仟，[你知道小王子吗？]突如其来的问题有如此没头没脑。有仟在长时间的沉默过后，听着墙上时钟秒针运动的声音。[我比较喜欢狐狸。]他看上去很满意。 

他向他提议一起出去吃饭。昌珉动动眼睛答应下来，他看着有仟，目光里带有说不清的复杂情感。他一直忘了问有仟的名字。 

有仟见他动了却最终没有说话。把信任一鼓脑地丢给他。他这么想。 



坐在桌子的对面，彼此自顾自吃着桌上的食物，周围是法国人在小声对话，以那种轻柔有迅速的语调，说一长串一长串的陌生话语。有仟一直没有开口，他也是。吞吃食物，空气以及陌生语言。 

他似乎很饿，吃了很多。而有仟没什么食欲。 

[名字。] 

有仟觉得他的声音动听，但并未夸张得要用天籁来比喻，只是传进耳朵时不会有不适感，比普通多一些的舒服。听到他的问题，没有丝毫惊讶，甚至认为晚了些。 

[朴有仟。] 

他说[恩]。并无其他评论，或许询问姓名也只是出于形式和礼貌。有仟心里涌起潮来，大多是安心的成分。

2. 

唯一一次俊秀没找对时间打来电话，有仟在巴黎已经生活了大概半年，从夏天到冬天。是俊秀第六次电话。有时候有仟会依据俊秀打来过几个电话计算自己在陌生的国域生活了多久。俊秀仿佛并不想念他，一月来一次电话。通常在傍晚。 

这一次有仟在凌晨接到了俊秀的电话。确切地说是昌珉接到的。铃声吵了太久，昌珉试着想叫醒有仟，劳而无功。于是替他按了接听键。 

[喂。] 

俊秀跟著说[喂。] 

[喂。] 

你是谁。接著俊秀先挂了电话。手机又响。昌珉一手推著有仟，一边说喂。然后又说，快醒啦。这自然是对有仟说的。他有些生气，大声叫有仟的名字。而电话另一边还没有挂。 

昌珉费尽力气才叫醒他，他躺在他身边，昌珉坐在床上。闭着眼睛不去看他，只是递过手机。[是你的。]他穿上衣服出了有仟的房间。 

俊秀更换主语仍旧是那个问题，有仟能感觉到他正皱着眉与浑身的不舒服。房间的窗户照例开着，冷风吹进来，拍打着有仟的胸膛。笑着说，[一起合租房子的人。] 

[以前怎么没说过。]有怀疑的语气，来自电话那头的相隔千里的俊秀。有仟没有回答。结局是一如既往俊秀的让步，[你睡吧。]连自己打来电话，那样急切想要听到有仟声音的理由都不曾说起。 

[那再见了。] 

他以为俊秀不想念他。 



那天他醉了。 

一个人在街上晃荡，去商店买酒不需要说话。他几乎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在刮着寒风的无人大街上把自己灌醉。最后狼狈地扶墙呕吐的也是他。真难看。他想。 

这半年学习语言。让他感觉到了浪费和后悔，安静下来就会没有节制地想家。不愿意与别人说话，他学习得非常慢，嗡嗡地犹如蜜蜂苍蝇在耳边，皱起眉来厌恶。但他不能厌恶，这是他选的的道路，他憧憬并发誓为之努力的未来。他在获得推荐时如同淘金者费尽千辛万苦挖得金子一样兴奋。 

需要付出代价的。有仟突然间地怨恨自己，把易拉罐在手里捏扁了。他拉上衣服，收紧肩膀，依然抵不住寒冷的侵袭。又变成了自己一个人。身边谁都没有，冰冷的手也没人牵去放在口袋里。 

漫无目的地行走，与害怕。 

摸索到家，漆黑的楼道里不会有光亮的，有仟有些绝望的意思。钥匙怎么也插不进孔洞，只剩金属间的摩擦声和有仟带有酒气的呼吸。 

门自己开了。他笑得没有棱角，[昌珉，是你啊。]他的确醉了。眼前变成一篇氤氲，模糊不清。 

他抱过他。浑身燥热的他。 

屋里的狗开始乱叫，呜咽的声音像极了孩子的哭泣。他们之间没有对话，相互靠近的皮肤就是对话了。他维持拥抱他的姿势，站立在原地。 

有仟伸出手指去摸他的脸，他并没有闪躲。脸埋进昌珉的脖子，哭出声来。断断续续的狗叫随着哭声，愈加的响。昌珉有点困难地朝探出上半身的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马上安静下来，它对昌珉总是表现得出奇听话。 

他把手放在有仟的腰上，扶他进了房间。他说，[好好睡吧。]起身要走，有仟扯他的衣角，哽咽着连别走都说不出声。 

他与有仟僵持着。最后他在有仟身边躺下。 

笑起来，泪水掉进嘴巴，有仟胜利般地说，[咸的。] 

无从得知是如何获得的快乐。他昏昏欲睡，肩膀又与他贴的近了些。

3. 

俊秀每分每秒都在关注着手机，打开合上，打开合上，不会厌倦，但他等不到他想要的电话，那人的声音吝啬得连一字都不愿吐露。 

第三次打电话时，俊秀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你不打电话给我吗？]与他想的如出一辙，沉默了。然后他说，[我很想你。]有仟沉住气不说话。 

[我也是。] 

后来有仟这么说。只是并非针对这句话的作答。俊秀在沉默中开口，[现在我有点忙。]这才得到慢条斯理的回答。挂了电话，没有说再见，两人都是。 

其实，有仟不明白俊秀急转冷漠的反应，就像俊秀从来都不知道有仟多少次拿起手机按了号码又犹豫了。这同是事实。 



他独自一人在家，从早到晚没有进食。是又一些发烧，用手去摸额头却感觉不到热辣的温度。早晨起来时因头痛才量了下体温，只是比正常体温高出一度。昌珉告诉他，休息到退烧为止。夹杂着恐吓的语气。 

身体虚弱所以就经常生病。或者说是病毒特别喜欢他，总是往他体内寄居，赶也赶不走。 

有仟把手机握在手里，不是看看。他不打。他在控制自己。这将是一个特别难受的过程，无端而起的病痛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他无声得叫着俊秀的名字。那是离开俊秀的第三个月，他因体虚与不适应生了病。没有人陪在身旁。 

临近傍晚的时候，他接到了电话，整个人有气无力地半天才说，[喂，俊秀吗。]他问，[你不打电话给我吗？]有仟的心跳漏了一拍，身体里正在翻江倒海。 

有仟又听见俊秀说，[我很想你。] 

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 

他说，[我也是。]一字一顿说得格外清楚。 

没有人陪在身旁，只剩自己一个。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也不将是最后一次。自己学会照顾自己是唯一的方法。有仟昏昏沉沉想了很多，思想与思想打架。结果也知道了，他没有给俊秀打电话。他想起来俊秀对他说，[我会跟你走，但不是现在。] 

那么等待是美丽的。 

对，同样是事实的还有，在俊秀说现在我有点忙时，有仟分了神，以为是上句的重复。 

他说，[我也是]。就是，我也很想你的意思。 



昌珉例外地在天黑前回了家，开门声伴随了柔弱的狗叫，他被这吸引，赤着脚从房间里跑出来。那是只看上去还不足月的小狗，棕色的。昌珉让他坐到椅子上，帮他拿了拖鞋。 

[邻居太太送的。]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几盒药，[你看看，吃些药吧。]他走近有仟，左手摸着他的额头，又皱起眉。[不是让你好好休息的么。]再测得的体温比早上明显又高了些。他给有仟倒水，又问，[要吃的么。]有仟拉他坐下。 

[要叫它甚么呢？] 

[不知道。] 

[能转送给我么？] 

这个问题让昌珉稍微感到不舒服。又你我之分的东西他还没来得及想过，理所当然是两人共同的。 

他说，[好，别不带它去散步。] 

有仟笑着，[你会想家吗？]他有些不确定是不是有仟在与自己说话，但他还是给了回答，[不会]。有仟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似乎是说这样啊。小狗向有仟撒娇，他也逗它。一边说，[我会想的。] 

他很想家，如他想俊秀一般。不止一次梦到在汉江边上散步，数星星还有放烟花。梦里又俊秀，他笑了他哭了他生气了，在脑海里放映电影，他想冲地去抱抱他，与他说，[别担心，我很好]。 

但他撒谎从来会被识破，没有勇气与他说话，即使在梦里。 

关了手机。 

昌珉叫他吃东西。

4. 

有仟清楚知道甚么是最快乐的日子。那或许只有几小时或者仅仅几分钟，但那时内心膨胀到酸楚的喜悦，触碰到了。理不清到底是多么长一段时间没经历过，还是说从没有拥有过。 

他想拉昌珉的手。最后都鼓不起勇气，如同惧怕给俊秀打电话一样，只是自己的逻辑奇怪。曾经与俊秀吵架，他留下那句[不是你想的就是那样]然后把有仟扔下。经过漫长的冷战，有仟与俊秀说了对不起。虽然不知错在哪里。 

固执与怕麻烦。 

吵得更凶的是，俊秀终于以自私这个词来界定有仟。结局总是不了了之的和好。没有人说抱歉。一切归回原位罢了。不提的话，已是早前的事。 

有仟的手悬在半空，又收回来。[怎么了。]他问他。[你看错了。]有仟朝他笑，他同样跟着笑起来，眼睛一大一小，闪着光。 

他们把狗关在家里，出去散步，一直走到了塞纳河，靠着栏杆晒太阳。昌珉又法语给他讲笑话，他的反应迟钝，彼此无声很久才发出爽朗的笑声。他的法语依旧不是很好，昌珉教了他很多，但他不愿意时常练习，对新语言的接受过程异常缓慢。 

阳光带着金色毫不吝啬地洒在他们身上。昌珉给他讲自己旅行的经历，他去过的地方，有仟都记不来名字。他说他要开始下一次旅行了。昌珉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有仟。一动不动。有仟看出来的，他舍不得。 

有仟想到小王子。他在行星间穿梭旅行，在地球上逗留，最后仍然要走。消失不见。这很正常。有仟想。一时间，他不知道应该说些甚么，只是发出一个表示肯定的鼻音。 

[嗯。]他说。 

太阳变红下沉，有仟问他，[很有意思吗。]当然他指的是旅行。昌珉没有看他，回答也不给他。 

大概是很难回答的问题。 

接下来，他们又散步回家。看门看见小狗趴在门口吐着舌头，没有力气的样子。有仟倒了水给它喝。 

手机响了。 



[喂，俊秀啊。]他长叹了一口气，许多事情郁结于心掺进浓稠的血液里，由心脏向全身输送，每一处都发出雷同的响动。还要一个窟窿，在身体里藏匿着，如同潜伏了一头暴戾的猛兽，有些伤口被它吞噬了，这样才有痊愈的说法。这些都是不能被人知晓的，换一个说法，即使是说了，也找不到理解的人。 

有仟有些哽咽了，说，[喂，俊秀啊。]昌珉看看他，又别过头去，蹲下身与小狗对视起来，他缩在角落里，用左手摸摸小狗的脑袋，它伸出舌头来。 

俊秀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喜悦的样子。他问他过得好吗，有仟说[很好，今天去了塞纳河。太阳很好，晒得很暖和。]俊秀的情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他们讲了很长时间的电话。 

后来天黑了。 

他的心情复杂，嘴角还是笑着的。他很愉快，但不能否认的，与此同时，他又不开心。 

让他不开心的事有很多。譬如说，因为今天的太阳太暖，想了过多事情，超过负荷。又譬如说，昌珉对他说要开始下一次旅行，他不说离开，而是说旅行。他的巴黎也是一次旅行罢，不会又浓厚的感情留下。再譬如说，刚才电话里俊秀兴高采烈地告诉他，赫在回了首尔。 

他本该高兴的。由此不再担心俊秀的事，只用等他来。那是十个月前的事了，有仟告诉俊秀，他被学校推荐去法国学习，他胸有成竹地这么说出口，风淡云轻，以为俊秀会叫他留下来，这样也好说服自己。出乎意料的事总会发生，面前的人笑容僵硬，一阵后又笑得很开怀，[很好啊。] 

俊秀松开握着他的手，说，[很好啊，你可以实现你的梦想了。] 

所以呢？ 

[你在那里等我来。] 

他一直相信他会来。

7. 

最后一个月。 

实际上只剩下两个多星期。昌珉告诉他将在两个星期后回韩国。他们注视对方，没有言语。打破矜持了很久的沉默是有仟终于问，[是因为厌倦例了这里吗。]同样的，他始终说不出真话，他想问的是，是因为厌倦了和我在一起吗。 

他的理智教不会他说这样的话。 

[不是。]昌珉回答得过分干脆。声音轻而坚决，不容悔改般的。 

如果有仟那两个问题是等价的话就好了，那么问不出口的也就同时得到了心仪的答案。要怎么等价，又怎么交换呢。 

不明白。 

接着昌珉在客厅来回走动，说，[饿了，饿了]。走到厨房去。一会儿走出来，[我们出去吃怎么样。]有仟不自觉地想起第一次见面自己对他说，一起出去吃饭吧。他说，[好啊]。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有仟笑得眯起眼睛，[好啊。] 

他在出门的时候，握握有仟的手，交换了温度后，又松开了。这令人费解的意味不明的握手。他快走几步到了前面去，转过头来在昏暗灯光的楼道里笑得明媚，犹如绽出一束光。 

有仟跟上去。 


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疯了。疯了地喜欢着。 

他的巴黎。 



[那是为了什么。] 

昌珉抬起头来看了有仟一眼，又低下，自顾自很有味地吃东西。他知道有仟问的是甚么，但他以尚有的能力无法解答这个同样纠缠他多时的问题。如果他是小王子，那么就是因为憧憬要回B-612号行星，那里有一座死火山，一座活火山，还有美丽的玫瑰花。这是有仟心里想的事。 

[你喜欢狐狸吗？] 

[不，我喜欢那朵玫瑰。]昌珉迅速地回答了他，顿了顿，[小王子在她身上花费了时间，她是如此珍贵。] 

他突然想哭。又是那样地想念起俊秀，如他在甚么都没有的时候。一无所有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想起最爱的人来。有仟记不清这又是哪部电影中的旁白。他只记得，他哭了，俊秀坐在他身边说，[那么难过么，那哭过以后呢？]他抱着俊秀还是停不下哭泣的动作。 

他只能是个感情丰富、泪腺发达的人。 

总的来说，这次他们一同出去走街串巷找了个小餐馆吃晚饭，席间互相用韩语或是法语讲自己还是小孩子时期的趣事，交谈得是如何地畅快。 

昌珉与他说起自己仍然最喜欢韩国，而在巴黎的旅行花费了最长的时间和记忆。他又说笑打趣，[我不该来巴黎，遇到你都不愿离去了。]有仟就当是听玩笑地听他说着，喝一口啤酒。 

可你已经决定了。不是么。 


有仟心里不舒服。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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