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岔路。
每座山里都有这样的岔路,引人停顿。
此一时的选择会把人领到截然不同的道路上。走了这里,还有没有机会到另一边,会不会错过美丽的风光?还没走动一步,就开始为透明的未来烦恼了。
在这座山的名字还没被人忘却,没有开口闭口都是荒山之前,满溢的妖鬼之氛比后世盛传的怪谈还要多得多。在几代人的努力下,牺牲了无数阴阳师与武士,终于把妖魔驱逐出城,借着人才辈出的年代,连山野都分开两界,人妖别道而行,互不相干。
因为这一次的全面胜利,百姓再不用担忧妖魔侵扰,阴阳道随着朝代更迭逐渐没落,只有历史悠久的家族还保留着对阴阳术的传承,阴阳寮的重心也从除妖转为天文历法,偏近卜家。
四面山峰环绕了一处古战场的遗址,曾经血流成河,如今怨结恨聚,成为妖魔鬼怪的养分。要是一不留神越过边界,恐怕就只能留下几根带肉的骨头。
“人的气息。”一个声音说道。
“还有讨厌的气息。”又一个声音说道。
“讨厌到让我无法下口。”一个声音说道。
“他没向我们这边来……”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含在一片飘落的树叶中。
赤羽脚步稍顿,继续朝右侧的山道行走。
放慢步速,侧耳倾听。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要听他的!”
“可恶的温皇……”
“可恶啊……”
“鲜美的人的味道……”
“就要离我们而去了……”
赤羽已身入迷障。
他停下来左右张望,像所有迷了路的人。
手慢慢负在身后。
“你走不了了。”
“你走不了了。”
两个声音一齐笑了起来,正是方才听到的。
赤羽道:“你们对我动手,就不怕温皇发难?”
“都怪酸书生!”
“都怪酸书生!”
仿佛被烧着了尾巴的猫,幸灾乐祸的声音变为愤怒,如同用刀刮去铁皮上的锈迹,尖锐刺耳。
赤羽又说道:“听官府说,温皇频频扰民,但对比之下,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撞见山中的妖魔鬼怪。”
“哼!”
“呸!”
“虽然你沾染了温皇的味道,不怎么好吃。”
“多加佐料,还是能回复鲜美的味道。”
飘忽不定的两团迷雾落地。
一前一后,两只光头独角妖把赤羽夹在山脊中央,前面的角在左边,后面的角在右边,都在砸吧着嘴流口水。
微薄的笑意掩在重重纱幕之后,更不为人所知了——应该说不为妖所知才对。赤羽道:“听你们的口气,似乎对温皇不满?”
“不是似乎,更不是仿佛、好像、大概,就是不满。”
“不是不满,是讨厌、厌恶、怨恨,倒了一千八百辈子的霉。”
赤羽道:“如果有一个方法可以对付温皇……”
二妖兴奋得一齐叫起来打断了他,“是什么?”
赤羽见鱼儿上钩,反抛出一个问题,“他和你们有什么梁子?”
“原本各分地盘。”
“协定互不相干。”
“他抢走了所有的行人。”
“我们地盘上的也没放过。”
“他要人陪他玩。”
“玩一个游戏。”
“偏偏他厉害。”
“又诡计多端。”
“打不过。”
“算不过。”
“你该告诉我们了。”
“闲聊的时间结束了。”
和温皇自述的如出一辙,确实是个生性好玩家伙。
赤羽说出他的答案,“你们只要找到任飘渺。他就在山里。”
“任飘渺?从没听说过的名字。”
“我们待得够久了,青镰山没有任飘渺。”
两只小妖埋头计议,“要不去问问住得更久更久的叔公?”忽的,抬头看见天边停驻着一朵天蓝色的云。
比天的蓝要深上一点。
独角的小妖们顿时吓得跳了起来,欲抱紧对方却过分激动撞在了一块儿。
“呯——”
两颗光溜溜圆滚滚的脑袋浮现出又红又热的肿块,弯曲的双角交叉。
“不知道任飘渺,是因为你们待得还不够长。赤羽大人,你这是钓鱼的行为。”
“愿者上钩,你看鱼钓上来没有。”
青镰山里没有任飘渺,温皇也不叫任飘渺,他仍然用烟幕将自己包裹得完美。薄暮的山脊,二人身旁,千年前的战壕划下深刻的一笔。夕阳西下,踪迹杳杳,此际应无断肠人。
任谁也想不到,驰骋疆场的神雀军师竟会温柔至斯。较之温皇文士般的柔而温,又是一番景象。
“你怎么来了?”
听上去是一句废话。
“以免您被不守规矩的小妖吃掉。”
御良城中,还没人敢这样对赤羽说话。赤羽大人术法高深,妖邪辟易,是公认的事实。如果连他都栽了跟头,天就要变了。赤羽一贯的严肃里并未掺入别样的情绪,“消息够灵通。”
“晚上不忍见令我感到有趣的您受伤呀。”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赤羽满意,不劳他施压,温皇娓娓说道:“独角二妖在你身上感应到了我的气息,因此,即便对你垂涎三尺也左顾右盼不敢下手,我便是循着气味来的。”
“契约?”
“比您所知的任一种都微弱许多,一线之牵。您不继续?”
“得到类似温飘渺、飘渺任、任温皇的答案,有意思?”
“备用的名字都帮我想好了,真令晚生感动。”羽扇掩笑口,眉目如新月,一派斯文。“如此良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赤羽大人哪……”
赤羽不搭理他的鬼话,才说几句不至于入了夜,四围却瞬间黯淡了,便顺着温皇的方向看去。星辰灿烂,月如玉钩。
皎皎月色,荧荧灯火。
温皇身后忽然升起一座高大的木牌楼,青纱落地石灯把门,粉樱扫洒开道。石灯霎时间撞向赤羽,宛如营门鹿柴前支起的篝火,熊熊燃烧,扑面而来的牌楼张开漆黑一片的大口将他吞噬。
啪!柴枝爆开。
宽广的庭院一无花草二无灯火,只有数不清的白蜡烛围成数不清的同心圆,烛焰摇摆晃花人眼,有的熄灭多时,有的堪堪熄灭,有的一味燃烧而不知生命的尽头。
微风吹动烛光中心天蓝的直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