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那是黑色的一天。
R国医疗本部的医生们在那个阴霾的下午,看着他们的将军抱着那个女子冲进急救大厅,惊慌失措得像头发狂的兽。
云望蜷缩在他怀里,安静得像一只小猫咪,柔软的发丝掩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小片脸颊,苍白得透明。她神情和平,像只是睡着了一般,她在他的臂弯里,仿佛易伽蓝是她全部的依靠。
浓色的血液和云望惨白的皮肤,对比鲜明得让人心惊,她此刻脆弱得让易伽蓝害怕。血汗交融,寒冷的天气使云望腰侧的血液冻结,把她和易伽蓝紧紧粘连在一起,如同相濡以沫一般。时间紧迫,医疗人员不得不用刀使那两人分开。
医神重伤昏迷,这样一颗重磅炸弹,几乎让全世界震惊。
云望从来都在为别人的生命搏斗,现在她自己也需要别人来守护了。
云望醒来在一个阴天的傍晚。
没有美丽的夕阳,云望只是简单地睁开了双眼。她感到天旋地转,巨大的呕吐感让她的胃纠结成一团。更加让云望不安的是大脑的锐痛,仿佛她的脑颅里有一百根针。
别人发现云望的苏醒是一段时间后的事情了。战地的医疗人员没有功夫更多地关照一个已经性命无虞的人。哪怕她是医神。
哦,应该是曾经的医神。她自嘲。
原来那些重伤患的感觉是这样的啊。云望想到那些痛苦的、等着她拯救的人们,突然一阵哀恸。
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但是云望很明白,她自己就是医生,怎么会不明白。
她就那样一个人躺着,睁着眼流泪,手没有力气抬起来去擦拭,只有任由泪水流淌成两条绝望的溪流。
结果来得太没有悬念,云望猜对了一切。
那双原本透明灵动的灰色眼眸,现在浑浊得像一池死水。
易伽蓝得知了这个消息,赶来看她。
军装还未褪下的总将军在医院内狂奔,也不管有没有违反院纪院规,他来到那间病房前面,门是锁的。
云望不想见任何人。
易伽蓝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吼云望的名字,气势堪比在战场上直取敌军首级,可是一门之隔的那个人仍是置若罔闻,把易伽蓝当做一团空气。他感到内心情绪的翻涌,仿佛昨天还在狡黠地说要在手术台上干掉他的那个人,此刻却颓靡如此。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侧身一下子将那扇门撞开,门里的那个世界展现在易伽蓝眼前。霎时,他没了刚才撞门的气势,小心翼翼,仿佛怕惊动这里的任何一粒微尘。
迎接他的是一面纸墙。
易伽蓝沉默了。他看着多日不见的那个人,披散着发,缓慢而不间断地叠出一个个小方格,把它们拼在一起,渐渐形成一面墙的模样。他看不清她的脸,只有墙面的缝隙中露出她浅蓝的病号服,以及她双手僵硬而生冷的动作。
如果是一扇坚实的门,易伽蓝会毫不顾忌地撞烂它,但就是这样一面脆弱到风一吹就会倾塌的纸墙,让易伽蓝动摇了。
眼前的纸墙,仿佛就是云望心灵的最后一道防线,脆弱而不堪。易伽蓝能感觉到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医神,在做这样无意义的事的时候,是多么绝望痛苦。
“伽蓝。”云望出声,声音轻得仿佛转瞬即逝。
“是我。”
慌张的易伽蓝感觉自己快要炸了,他还没有这样手足无措过,就算跟他说西南军区的人踏破了R国大门,他也不会太动声色,而今,他却竭力压制,试着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轻松一些。
或许有一天,最后的医神也会闭上双眼,不再救人,不再悲悯。她感到麻木,感到力不从心。
“伽蓝,我不做军医了。放我走吧。”
他猛地瞪大眼睛。
“……为什么?”
云望始终没有停下折纸的动作,缄默而机械:
“哦,是因为我瞎了。我什么都看不清了。”
当初云望降临在R国军营的时候,就像一位天使。
“我知道。但我在问你原因,这并不算原因。”
上帝似乎也妒忌了那双美丽的眼睛,便夺走了她的光明。
“这就是原因!我废了!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不做军医了就是不做军医了!”
云望猛地拔高音调,歇斯底里地大叫。
易伽蓝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愤怒和急躁,他一下子推倒了那面可笑的纸墙,直逼向她跟前。但在看到云望那泪痕凌乱的脸庞和惊慌的神态,他后悔了。
那感觉比在战场上挨枪子还要让易伽蓝难受。
他只想把她揽入怀中。
云望终于开始哽咽着叙述,泪同决堤。
还有太多人等着她,是她给了他们希望,但她已没有任何能力回应那份希望。她担负着军人们的生命、整支军队的精神支柱,但她却垮掉了。
她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些人们泛红的双眼,还有他们的亲人,苦苦盼着他们的平安归来,却最终只尝到绝望。
失去视力的她,还有什么用处呢?
如果换来的只是无辜生命的流逝,那么她根本就不配被称为“医神”,甚至没有资格成为一名军医。
易伽蓝认真地听完,给了她一句毫不留情的回复:
“妇人之仁。”
云望不可置信地看着易伽蓝,发现他的神情郑重无比。
易伽蓝抓住她颤抖的双肩,手心里的温度透过布料传到云望的肩上:“你看着我,云望,我也和他们一样,是军人,更是男人。那你觉得我会怕吗?”
她呆愣着,忘记了怎么回答,只知道唰唰掉着泪珠子。
易伽蓝声音低沉温柔,仿佛有让人安定的魔力:“听好了,从女人的角度来揣测男人,这是不明智的。
“他们是军人,他们必须拥有这样的勇气,你如果不给他们,他们的尊严是不允许的。
“他们是战士,如果你夺走他们战斗的骄傲,那他们也没法活了。
“我也一样,我可以被叫做老奸猴,我也可以狡诈,但是我必须忠诚,忠于国家,忠于本职,忠于自我。如果你真的想救他们,就做好你的医神,成为他们的精神支柱。”
易伽蓝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云望心上放大,他抚上云望的脸颊,那一瞬间,他竟然闭眼,低头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云望吓傻,一下子连哭都忘了,只看见易伽蓝亮晶晶的眼睛满含着笑意。
“古人诚不欺我,这个办法真的能让女孩子停止哭泣。”
“不,那是要吻嘴唇的……”
云望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易伽蓝的话太过令她震惊。她还从没有思考过这些东西。
这一天,易伽蓝留下了最让她记忆深刻的话语:
“为了我,成为我们的支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