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张红小小的伞在狂风暴雨中就如同风中的飘絮，她全身湿透，在雨中行走了三四个小时，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心力交瘁。
或许，我给他带来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张红想。
夜里的县城在雨中显得狰狞丑陋，街上已经找不到一个行人。张红忽然想到了黄建国上班的公司，但随即又沮丧地想到下班之后那里是关着门的。
但好歹张红想到了一处地方，去了总比不去强。
张红强打起精神，辨明了方向，便迈开了脚步。
昏黄的路灯在夜雨中闪烁不定，时值半夜，万家灯火已灭，张红踽踽独行，终于来到了快递公司的拐角处。
张红心里是忐忑的她不知道此行能否找到黄建国，但当她过了拐角，她便看到了灯火。
张红高兴的快哭了出来，她感觉黄建国一定会在那里。她欢快地飞奔起来，却看见了她这辈子都不想看到的一幕。

黄建国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夜了。
黄建国蜷缩着搂着毯子盖在身上，他是被动醒的。于是他打着呵欠起床关上了窗和门，平铺摊子盖在身上，缩成一团。
将睡未睡间，他依稀听到了店大门锁孔扭动的声音，却磕磕碰碰，无法顺利打开。
黄建国“嚯”的一声坐了起来，心想坏了，搞不好是小偷上门行窃。
黄建国努力撑开惺忪的睡眼，强行驱散倦意十足的疲惫，蹑手蹑脚地轻轻打开了里屋的房门。
店里一片漆黑，但店门上的声响在寂静的半夜放大在黄建国的耳畔，黄建国随手拿起一张板凳，摸索着走向店门。
门终于开了，黄建国猛地按下日光灯的开关，光线在黑暗中刺激着黄建国的双瞳，黄建国突然感到眼前模糊一片，抄起手中的板凳向着进来的人劈了过去。
“啊！”
凄厉的惨叫声撕破了寂静的雨夜，进入黄建国耳道的尖叫居然是女人的声音。
黄建国懵了，他不知道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待到眼前的不适舒缓过去之后，进入眼里的世界逐渐清晰，黄建国看见翁秀一手抱着被子一手捂着抱被子的胳膊，煞白的脸扭曲着，显然疼痛万分。
黄建国慌了，语无伦次地道着歉，接过被子，将翁秀扶到里屋床边坐下。

翁秀原本早早的就在家里睡觉，睡至半夜被越下越大的雨声吵醒，就起床关窗。
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翁秀打了个冷颤，想到了黄建国在店里只盖着毯子。
沈昌这几日去省城开会，心急如焚的翁秀便从柜子里翻出一床新被子，穿着睡衣只披一件外套，抄起沈昌的车钥匙，一路开到店里。
狂风大雨中，寒不能胜。翁秀开锁的手不停地打着哆嗦，插了半天也没有将钥匙插进锁孔，这便引起了黄建国的疑心，才发生了这么一出闹剧。
黄建国检查着翁秀的胳膊，所幸彼时他目视不明，凳子砸的偏了，伤势倒也不重。
黄建国搓着手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翁秀情知黄建国是护店心切，并没有怪他，冲他痛苦的笑笑，指点他在抽屉里翻出一瓶跌打酒。
黄建国将酒倒在手上，抓起翁秀的胳膊，认真的擦了起来。

张红飞奔着跑向店里，店门大开，像是张着怀抱等着张红的到来。雨夜的地很滑，张红摔了一跤，膝盖也蹭破了。
张红不管不顾的爬起来，冲向快递公司。
张红想呐喊，想宣泄自己一晚上所受的苦楚，但她是开心的，因为跑进店里，她便看到了黄建国。她笑了。
然而她马上变得不开心了，她同时也看到了翁秀。
此时此刻，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翁秀的手正被黄建国抓着，黄建国还该死的不停摩挲着，像是感受年轻姑娘肌肤的嫩滑。二人说着笑着，像是开心极了。
翁秀穿着睡衣，坐在床沿，黄建国就拿着凳子坐在她对面。
张红忽然感到天旋地转，她直直地杵在那儿，似乎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开始了耳鸣，听不见外面的声音。连眼前的世界也变得模糊起来。
黄建国和翁秀在模糊中慢慢转过头来，看到了她，这对男女眼里充满了诧异，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过她会在此时此刻此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张红觉得他们一定认为自己打扰到了他们，他们张着嘴巴动着，似乎在说着什么。
但张红只听到耳朵里嗡嗡的声音。黄建国似乎很激动，放下翁秀的手站了起来，他一定是向向她说些什么，解释？呵呵，不必了。
张红感觉双腿渐渐没有了力气，支撑不住她的躯体，眼前渐渐黑暗起来，就好像屋里的灯光逐渐被调暗。
模糊中黄建国诧异的脸庞也仿佛渐渐离自己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张红眼前一片黑暗，她感到万分的疲惫，她慢慢地闭上了她疲惫的双眼。
张红摇摇欲坠，双腿打着颤，坚韧地坚持着，但身体最终还是滑了下去。
倒下去的张红终于听到了声音，那是黄建国的声音，仅仅只是凄厉地叫着她的名字。
黄建国说。
“张红！”

黄建国认真的帮翁秀擦着胳膊，时不时地问她痛不痛力度大不大。翁秀疼得呲牙咧嘴，却仍倔强的摇摇头。苦涩地笑笑，咬牙坚持着。
黄建国看在眼里，内疚更甚。
门口有了脚步的声响，黄建国转过头，便看到了张红。
张红全身湿透，发丝垂在脸庞，滴滴地渗着水珠，顺着脸颊沿着下巴，滴在脚尖上。嘴唇已经冻得发紫，不停的打着哆嗦。手里撑着一把可有可无的伞。被寒风吹得歪歪扭扭，双腿打着颤。
黄建国呆住了，他怔怔看着张红，翁秀也转过头来，惊讶的合不拢嘴。
“婶，你这是怎么了？”
黄建国看到张红的眼里充满了哀伤，他站了起来，喊着。
“张红。”
张红缓缓闭上眼睛，身体软瘫着倒了下去。
黄建国撩开凳子冲过来，吼着：
“张红！”

黄建国显然不明白张红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以为张红病得不清醒。
他调转身子，满脸的疑问。
“我想，我们离婚吧。”
他再次听到，张红一脸的平静。
黄建国很疑惑，就因为自己三天没回家？他实在不知道因为什么。
“我看你还得休息，别胡思乱想，我先去上班了。”
黄建国心里发着慌。
“嗯，也好，我们都冷静下，好好想想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吧。”
张红轻启朱唇，不悲不喜。
黄建国缓缓点点头，转身出门。
却根本没看见在他转身的一刹那，身后的张红已经泪流满面。

黄建国再次来到医院的时候，是晚饭时间。
黄建国拎着自己亲手做的饭菜，走进病房。
张红正熟睡着。
黄建国轻轻地放下手里的饭盒，轻轻地坐在张红面前。
张红睡得很熟，眼睛红肿着，显然哭过。
张红侧着身子弓着背蜷缩在被窝里，右手放在唇边，像极了一个孩子。
黄建国爱怜的将张红垂在睫毛的发丝轻轻地为她勾到脑后，他注意到了张红鬓角的几丝雪白。
她一定为我受了不少罪，吃过不少苦。
黄建国的内心从未有过的平静，他觉得。
或许张红离婚可能会找到一个更好的。
但黄建国一想到张红离开他，他便心如刀绞。
黄建国又想到了黄昉。
黄昉。
离婚了，黄昉怎么办？
他还是个孩子，这个罪，不该他承受的。
黄建国下定了决心，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和张红离婚的。

张红出院了，原本便没多大的事儿。
一个星期来，黄建国操持着家庭，顾及着工作，还得抽时间考虑他和张红的事情。
他太累了，每天疲惫的早晨一睁眼就想睡觉，干涩着双眼熬到晚上，躺在床上之后便发现自己睡不着，直直地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发呆。
和张红的话越来越少，黄建国感觉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但他无能为力。
翁秀看着黄建国这一个多星期以来犯错不断，便也猜测出来是什么事情，毕竟，女人最了解女人。
她找到黄建国。
“叔，最近精神不太好，家里有什么事么？”
“嗨，我能有什么事啊。”
黄建国一如既往的嘴硬着。
“叔，别瞒我了，婶一定在跟你闹吧。”
黄建国没想到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翁秀都看在眼里。
“哎。”
黄建国掏出了心里话。
“叔，我看婶是因为那晚看到你跟我在店里，怕是误会了。”
翁秀一针见血。

张红重新执掌了这个家。
黄建国这段时间的精神状态张红都看在眼里，每次看到黄建国一身疲惫的赶到医院，黄建国的双眼深陷，眼睛里面布满了血丝，胡茬渐渐占领了嘴角，却仍旧强撑着精神陪伴自己，哪怕是自己再横眉冷对。
张红心里其实对黄建国心疼的不行，每每想对他稍微缓解，不再冷淡对峙，张红的脑海都会如同放电影般浮现当初店里的那一幕，张红也是痛苦万分，她想忘记这一切，忘掉黄建国的不忠，忘掉黄建国的错，为了这个家，为了黄昉，重新开始生活。
但张红做不到，她无法容忍精神与肉体的背道而驰，她每夜闭上双眼，便会不自觉得想象着黄建国与翁秀的温柔摩挲，甚至是肉体交缠，肌肤相亲的恶心喘息。
黄建国原以为找到了问题的关键，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当他向张红说明这一切的时候，张红并没有表现的异常，她只是冷冷的问着黄建国。
“我们多久没有做过了？”
黄建国沉默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张红实情，黄建国的喜悦完全被冲散，他拿出兜里的白沙，一根接一根的抽了起来。
黄昉这几日明显感受到了父母的异常，他很想弄清楚怎么回事，但他不敢去问，只能默不作声的躲在一旁。白天的课程他一点也听不进去，夜里的自习也是心不在焉，他很急，很急，没有多少天他便要高考。但对于这一切，他却无能为力，他知道，家里正有着一场大风暴的上演。

夜里的黄建国，一动不动的躲在黑暗中，他只有在晚上才能放下一切，因为黑暗中没有人能窥探到他脆弱不堪的内心。
他无法入眠，张红的疑心不完全是那一幕的误会，更多的是，黄建国已经多时没有与之行房。这也难怪，难怪张红的起疑，换做是谁，也会多这种不合常理的多次拒绝下而浮想连篇。
黄建国不再抱怨张红的蛮不讲理，他知道，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能给予张红自己的一切，现在的他，剥夺了张红最原始的快乐，他给不了张红这一切，那么，离婚，黄建国便也觉得是对她最好的补偿。
黄建国在黑暗中转过身，看着呼吸均匀的张红，伸过脑袋，在张红的额头亲了一口。

黄建国和张红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他们是这一天最后一对办理离婚手续的夫妇，这一天，是五月七日，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
黄建国对着张红，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话，他张张嘴，半天没有憋出一个字。
张红却对他说。
“回家吧，很晚了。”
黄昉早早回到家，他还不知道父母已经在这一天不再是夫妻，他只想着多陪陪他们，或许，这段动荡不安的时期就会像噩梦一般赶快离去。
二人回到家，黄昉赶紧放下手中的晨光中性笔，来到门口，看到父母二人一同回家，黄昉不安的心总算是稍微安定下来。
“爸、妈，今天这么凑巧，一起回来啊。”
黄昉丝毫不想掩饰心中的喜悦。
黄建国和张红怔了怔，黄建国说。
“啊，对，门口碰上的。”
张红默不作声，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黄昉，若是他得知父母离异，该作何感想。
张红径直进入厨房，围上围裙做饭了。
黄建国一脸平静的走进客厅，拿上今天的报纸，挡住了脸。

黄建国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张红，如今，二人已经不再是夫妻，每次黄建国看着张红的时候，心中都会涌起异样的感觉。但张红转过头时，黄建国又会急忙撇开头去。黄建国心里清楚，这一切都已经发生，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黄建国不禁会想起两人恋爱那会儿。
那时候的张红，年轻漂亮，特别爱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和眉毛都是弯弯的，黄建国就迷醉在张红的眼睛里。黄建国每天骑着自行车，张红就坐在后座搂着黄建国的腰，开心地笑。黄建国响亮地打着铃铛，“铃铃”的清脆声中，凤凰牌自行车穿街过巷。
那时候的黄建国年轻俊朗，那时候的张红娇艳无双，至少，在黄建国看来，是这样的、
而如今，时光荏苒，岁月匆匆，时间带走了往昔的青春甜蜜，带来了人至中年的压力苦楚。
黄建国白天上班越来越无精打采打不起精神，夜晚归家，在黄昉面前还得装作若无其事，有说有笑，而进入房间，看着屋里唯一的一张床，便就拿着枕头躺在地板上了。
张红看在眼中，不言不语，从被橱里取出一床新被子扔给他。
其实张红心里何尝好受？想着二人曾经的过往，以前的一切自有黄建国去操心着，自己只需跟在他身后，他自会解决一切苦恼。而如今，张红与黄建国已经不同以往，自己需要独自面对。
看着地板上的黄建国，想着曾一起走过的日子，虽不算大富大贵安逸自在，倒也有着风雨同路十八载的平平淡淡。在张红看来，这十八年的平淡，是自己这大半辈子最幸福的日子。
可是，为什么这么快乐的日子要离自己远去，所有一切都将离自己渐行渐远呢。
张红觉着，自己就像是掬着水走路，明明很想护住自己所剩不多的东西，却依旧在指缝中无声无息的流逝。
想到这些，张红便觉得胸口发闷，张红紧锁着眉头柔柔胸口，疲惫地进入梦乡。

黄建国没想到张红会从厂里请假到医院来陪床，他催促着张红回家，毕竟家里还有个黄昉。
张红坚定不移的表情让黄建国想起了结婚时佯装生气的清秀脸庞，黄建国心一软，便不再多言语。
初期的黄建国不能下地，张红便为他把屎端尿，擦身洗衣做饭。黄建国心里很暖，微笑着看着操劳中的张红，张红看见了黄建国的眼神，难得的羞涩开来，轻骂着。
“呸！德行！”
黄建国便会哈哈大笑。
但每每想到二人早已离婚，黄建国大笑的脸庞便抽搐地僵在那里，随即又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张红看着沉默中的黄建国，默契的也想到了黄建国所想，心中一股不可抑止的伤心之情便涌了上来。
尴尬中的二人，在白衣白床白墙白布的医院里，相互的沉默着。

黄建国受伤住院总的来说也算是工伤，于是，沈昌和翁秀便带着东西来病房探望。
张红看到了翁秀，原本轻松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但看到沈昌的存在，便也不好发作，找了个打开水的借口，便离开了病房。
张红漫无目的地走在医院住院部下的小花园里，心里变得烦躁起来，对于翁秀，她还是耿耿于怀，但想到她与黄建国离婚了，这件事便也无从恨起了。
张红呆坐在花圃里，看着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白衣天使，阳光下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扶着拄着拐杖行走的颤颤巍巍的老头儿。张红不止一次的想过，以后她和黄建国老了，头发白了，黄建国走不动了，她便扶着他走，黄建国牙齿掉光了，她便嚼碎了喂他吃，黄建国生活不能自理二便失禁了，她便为他把屎端尿。
而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这一切的憧憬，也只是回忆里的注脚而已。这些小小的幸福，她已不再拥有，张红不禁想起哪部电影里有句台词，当你不再拥有，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男人。
张红这样想。

黄建国见无从揭过，也便统统告知了张红。
张红开始沉默了。她开始觉得那天的事情不像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张红也不再说话，木讷地坐在那里，任眼泪流淌。
黄建国轻敲着腿上的石膏，沉闷的响声像是敲打在张红的心里，一下一下。张红便又开口问。
“那晚...我是说那晚，你们，真没发生什么？”
黄建国苦笑，摇了摇头。
“我都这样了，还怎么发生？”
张红捶打着黄建国，继而哭在了他怀里。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我们是夫妻啊。”
黄建国承受着张红的拳头，搂着怀里的张红。
“离了也好，我不能给你幸福，也不能再拖累你了。以前你总是催我，我也总是以各种借口推脱着，现在好了，没事了。”
黄建国叹口气，一脸的轻松。
张红从黄建国怀里挣脱出来，擦干眼泪，郑重的看着黄建国。
“老黄，我们复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