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壬戌元夕，余独步于街。于时行人寥然，环视空阔，绝异向时之景也。行可百许步，俄然止，以有废址见于前焉，是故地重游也。废址者，人之言曰“十三牙行”者也。去今六年冬，吾手焚之。乃今虽有残垣断瓦，止零星也，不足忆旧时貌。且弥望者皆尘土也，乃觉昔盛今衰。三千豪奢，实消弭殆尽，终不复矣。
然则犹记当时，牙行尚存，盛势非常。小大商馆，鳞次栉比；洋舶弥津，花旗缭乱；异器珍宝，恒河沙数，悉列其间。来往者皆碧眼金发，堆叠者咸鹰元银纸。茶帛出而朝贡入，瓷丝贾而工巧易。商贸频烦，来往如织，彻夜难息。以是行中金银，多于重霄之牛斗；琳琅瑾瑜，多于仲夏之雨落；奇珍异宝，多于三月之飞花：其奢也若此，竟类天子之库矣！于是衣绮着罗，被锦戴绣，食膏啖粱，酒肉珍馐，朝歌夜弦，丝竹不止，鼎铛玉石，金块珠砾。醺醺乎醉卧参商之间，飘飘乎以为天子也。
至于鸦片输入，英夷进犯，不过曾几何时也。先是时，牙行亦几度火劫，尤以道光二年为最。于时庶殁众馆，疮痍满目，而幸存者亦有数也。然则庚子之后，兵连祸结，民生凋敝。夷人之枪炮时有轰鸣，洋兵之舸舰久据津渡。至丙辰之年，英夷复至，而勾结于法，两家联军，略牙行之地而盘踞焉以备远攻。吾民毒之，乃愤起而焚之。当时是，余亦在其列，浩浩然随众拥火以行，至牙行界而掷以炬。于是昔时之英法夷馆，美俄洋行，皆淹于滔天白炎。椽落梁翻，建筑烧也；窸窣作响，绸缎毁也；脆鸣迸裂，瓷器粉也；奇光陆离，珠宝燃也。时竟有倾库金银，溶溶入渠，以为璀璨之景，若异彩之锦练，若九天之星河。及此，余惊叹矣。吾营牙行也久矣，曾不知库贮财物之甚有类若此！复言其火之势，经久不绝，绵延千里，熊熊三日。及竟，往而观之，则万间馆舍，皆作尘土；向时之盛，已为云烟。吾欲进观之以寻其遗迹，终不可得。惟墟上之明空，与眇眇兮白云，犹在焉。于是十三牙行者，实覆灭矣。
嗟乎！盛衰无常，物是人非。溯吾平生，则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昔“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何其奢也！而今“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何其衰也！古人故地重游，咏史怀古，良有以也。况余亲历之，有感尤甚。或作《陶庵梦忆》以叹昔盛今衰，又曰“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衲报裘”“以藿报肉”“以绳报枢”，其言兹若吾乎？其言兹若我中国乎？昔者庄周之梦为蝶，栩栩然蝶也，俄然觉，蘧蘧然周也，则曰“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而今是余之梦为穗欤？是穗之梦为余欤？则吾又闻有树者，其名为樱。莫春者，落英缤繁，八重吹雪，纷纷然白霞明灭，恍恍然粉雾翻飞，穷盛也！至于夏矣，花已罄矣，则惟枝尚存，昔之盛不复也。然则枝复为叶，叶复生繁，累累枝头，以为新绿，人谓之以叶樱也。吾生也若樱乎？假是，则今吾纷繁之樱，实已竟矣，而发叶之时，盖已至矣。于是吾闻朝廷为官之属正谋以“师夷长技以制夷”，以为洋务。吾然之，而复疑之。果止师夷长技能制夷乎？然余进思之，终无所得。杳杳乎未来者，实微茫也。悲夫！吾不知其后何所之也！
于是抚墟嗟悼，不能自已，而竟终不能以一涕。则整顿衣裳，顾而返，至于居所。今极南之地，虽无皑皑霜雪，亦觉哀矣。况今元夕，街竟空阔无人，实可悲也！推门入，院内亦寂寥然，止余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庭前有橦木，濠镜与港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古人云，浮生若梦。而今余终不能然之。嗟乎！毋复度日如梦，庄周脚步。既旧景依稀终不复矣，盍不摈几岁糊涂，而勖勉图强？则吾欲广务西学，求索救国道也！
黄粱熟矣。
后记：今丙申除夕，是公历二零一六年也。姊妹弟兄既已归矣，厅中自欢笑焉。而余整饬书房，翻有此文，虽纸页残枯，其文尚可见也。于是叹焉，而复手录之以留忆往昔。复视今日，天下庶治。非盛极之世，亦升平和乐。乃不得不觉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兴也浮云，亡也浮云。又甚惜今之和也。世事变迁，盖若此乎！
合卷忽睇眄，乃觉案上之金桔，实竟既矣，犹枝叶在，盖乖子为之。则是时，或推门入，是鹏也。见余，笑曰：“何为焉？”余答：“不汝告也。”
壬戌元夕，余独步于街。于时行人寥然，环视空阔，绝异向时之景也。行可百许步，俄然止，以有废址见于前焉，是故地重游也。废址者，人之言曰“十三牙行”者也。去今六年冬，吾手焚之。乃今虽有残垣断瓦，止零星也，不足忆旧时貌。且弥望者皆尘土也，乃觉昔盛今衰。三千豪奢，实消弭殆尽，终不复矣。
然则犹记当时，牙行尚存，盛势非常。小大商馆，鳞次栉比；洋舶弥津，花旗缭乱；异器珍宝，恒河沙数，悉列其间。来往者皆碧眼金发，堆叠者咸鹰元银纸。茶帛出而朝贡入，瓷丝贾而工巧易。商贸频烦，来往如织，彻夜难息。以是行中金银，多于重霄之牛斗；琳琅瑾瑜，多于仲夏之雨落；奇珍异宝，多于三月之飞花：其奢也若此，竟类天子之库矣！于是衣绮着罗，被锦戴绣，食膏啖粱，酒肉珍馐，朝歌夜弦，丝竹不止，鼎铛玉石，金块珠砾。醺醺乎醉卧参商之间，飘飘乎以为天子也。
至于鸦片输入，英夷进犯，不过曾几何时也。先是时，牙行亦几度火劫，尤以道光二年为最。于时庶殁众馆，疮痍满目，而幸存者亦有数也。然则庚子之后，兵连祸结，民生凋敝。夷人之枪炮时有轰鸣，洋兵之舸舰久据津渡。至丙辰之年，英夷复至，而勾结于法，两家联军，略牙行之地而盘踞焉以备远攻。吾民毒之，乃愤起而焚之。当时是，余亦在其列，浩浩然随众拥火以行，至牙行界而掷以炬。于是昔时之英法夷馆，美俄洋行，皆淹于滔天白炎。椽落梁翻，建筑烧也；窸窣作响，绸缎毁也；脆鸣迸裂，瓷器粉也；奇光陆离，珠宝燃也。时竟有倾库金银，溶溶入渠，以为璀璨之景，若异彩之锦练，若九天之星河。及此，余惊叹矣。吾营牙行也久矣，曾不知库贮财物之甚有类若此！复言其火之势，经久不绝，绵延千里，熊熊三日。及竟，往而观之，则万间馆舍，皆作尘土；向时之盛，已为云烟。吾欲进观之以寻其遗迹，终不可得。惟墟上之明空，与眇眇兮白云，犹在焉。于是十三牙行者，实覆灭矣。
嗟乎！盛衰无常，物是人非。溯吾平生，则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昔“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何其奢也！而今“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何其衰也！古人故地重游，咏史怀古，良有以也。况余亲历之，有感尤甚。或作《陶庵梦忆》以叹昔盛今衰，又曰“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衲报裘”“以藿报肉”“以绳报枢”，其言兹若吾乎？其言兹若我中国乎？昔者庄周之梦为蝶，栩栩然蝶也，俄然觉，蘧蘧然周也，则曰“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而今是余之梦为穗欤？是穗之梦为余欤？则吾又闻有树者，其名为樱。莫春者，落英缤繁，八重吹雪，纷纷然白霞明灭，恍恍然粉雾翻飞，穷盛也！至于夏矣，花已罄矣，则惟枝尚存，昔之盛不复也。然则枝复为叶，叶复生繁，累累枝头，以为新绿，人谓之以叶樱也。吾生也若樱乎？假是，则今吾纷繁之樱，实已竟矣，而发叶之时，盖已至矣。于是吾闻朝廷为官之属正谋以“师夷长技以制夷”，以为洋务。吾然之，而复疑之。果止师夷长技能制夷乎？然余进思之，终无所得。杳杳乎未来者，实微茫也。悲夫！吾不知其后何所之也！
于是抚墟嗟悼，不能自已，而竟终不能以一涕。则整顿衣裳，顾而返，至于居所。今极南之地，虽无皑皑霜雪，亦觉哀矣。况今元夕，街竟空阔无人，实可悲也！推门入，院内亦寂寥然，止余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庭前有橦木，濠镜与港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古人云，浮生若梦。而今余终不能然之。嗟乎！毋复度日如梦，庄周脚步。既旧景依稀终不复矣，盍不摈几岁糊涂，而勖勉图强？则吾欲广务西学，求索救国道也！
黄粱熟矣。
后记：今丙申除夕，是公历二零一六年也。姊妹弟兄既已归矣，厅中自欢笑焉。而余整饬书房，翻有此文，虽纸页残枯，其文尚可见也。于是叹焉，而复手录之以留忆往昔。复视今日，天下庶治。非盛极之世，亦升平和乐。乃不得不觉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兴也浮云，亡也浮云。又甚惜今之和也。世事变迁，盖若此乎！
合卷忽睇眄，乃觉案上之金桔，实竟既矣，犹枝叶在，盖乖子为之。则是时，或推门入，是鹏也。见余，笑曰：“何为焉？”余答：“不汝告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