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对别人来说或许是花季雨季,而那年正是我在夏古一家轻工业工厂打工的第二个年头。
九月的沿海地带,不时刮来一场惊天动地、地动山摇的猛烈台风。一个深夜的十二点,是工厂的下班时刻,伴随着拥挤的人群,我和同是四川女孩的艳艳走出车间来到厂门口,准备回几百米外的宿舍。艳艳精明活泼,有点疯癫,喜欢和男孩子追逐打闹,并以此为乐,让人感觉她好像少一根脑筋。
漆黑的夜里正呼啸着台风,下着大暴雨,天气着实恶劣。没有人敢打伞的,因为几乎无法撑开。偶尔人群中有人试着撑伞,那伞一下子便被风折断,像一条生命被轻易损害,旁观者禁不住哈哈大笑。呜呜的台风就像魔鬼撒旦在嘶吼,工友们纷纷冲进风雨里,像比赛长跑似的撒腿狂奔。我和明艳正准备奔跑,推着自行车的二十七岁机修工本地人大于却拦住我,他对我嬉笑道:“小天,你和我一路吧,我送你回去。”我不以为然道:“这么大的风雨,你自己都管不了还说送我不是很好笑吗?”这时的艳艳见有男孩招呼我,不怀好意地笑着,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其实她和大于是故意串通好的,天黑雨大风狠人多我想呼喊她却来不及,顿时感觉孤零零的。大于更得意的笑了笑。其实我和他根本不熟,只能说知道这个人,知道他干机修以前当过兵。瞥到大于笑,我不禁觉得反感。他却凑到我的身边,一股浓烈的机油味儿便扑过来。“你想干嘛?”我喊道。“送你呀!”“我又不认识你,不需要。”“送送不就认识了嘛。”不用猜也知道他就属于那种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信步在风雨中行走,大于却紧紧跟随来到厂外的马路上。突然,大于伸出一只手紧紧拽住我,工友们早已走远,空旷的马路上只剩下我们二人,他拽住我这哪里是送人分明是耽搁人啊。
他厚颜无耻地说:“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我惊讶万分:“啊?你脑子有问题吧?我才十六岁!懂都不懂那些!”
“这个我可以慢慢调教你,嘿嘿,我很喜欢你。”
“你放开我好不好?你是想骗我还差不多!”
“我不,你答应我才放开呢!”
我的手被他拽得发疼,整个人无法站稳,我喊道:“混蛋,你放开我!”“哦,小宝贝,你还会骂人哦!”伴随着我的一声尖叫,我被拽得更疼了,雨水把浑身打透的我努力地挣脱却被大于越抓越紧,他淫笑道:“来呀,尽管骂我啊!”
“臭流氓!你再不放开,我就给你一巴掌了。”大于居然把脸凑过来,很下流的样子:“你打呀,我看你不打我!”
我扬起在半空中的手,迟疑着,“啪”,手生疼的我变得恐惧而紧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呆呆地伫立在那里看着他。
大于另一只手把自行车摔倒在地上使其像具尸体,类似地痞无赖的他无比愤怒下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泪水立即落下我滚烫的脸庞。继而雨点般的拳头落在我的头上、身上,龌龊地谩骂从风雨中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趔趄之下,我跌坐在满布雨水的马路上失声哭泣。大于转身去捡车,我则爬起来在绝望的风雨中没命似的跑。
黑夜呼吼着的台风掩盖了我的哭声和心破裂开的巨响;雨越下越大,我愈哭愈凶,雨和泪水混杂着同时流下脸庞——当时这屈辱和疼痛再沉重一点,我感觉自己立马会死去。终于,回到宿舍强忍住了泪水的我整理完毕,已是凌晨时分。
躺在床上,我每一根神经都颤抖着,根本无法入睡。真可怜,被人打了,还是当过兵的人!我又想到了死,无法想象还有比这更冷更残酷更痛苦的事吗?我无法承受,默默哭泣,哭累了的我想到自己雨夜的勇敢奔跑——是啊,一直哭泣是个什么办法,像奔跑中的自己那样勇敢吧,因为勇敢的人才会有希望,否则便只有绝望。我一定要找寻到希望,离开这万恶的伤心之地,离开这让我耻辱疼痛到无法呼吸的痛苦之地。简爱因为舅妈的苛刻、表兄的欺打而离开他们,我也要因为这个残酷环境而离开这里。
那晚的雨未停觉未睡,我心里却种下了一个“有一天要离开这里,去改变命运,去做惊天动地的事”的信念。别人十六岁的九月在干嘛呢?我知道葛叔叔是在刻苦读书准备各种各样的考试,而我似乎有了在地狱里走了一圈的感觉。十六岁的年纪应该是捧在手心里的花,而我却是哭泣的花。
这个坚定的信念无比巨大、深刻、恒久!它像树根一样在那个不眠之夜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里。以至于到如今已经有八年的时间过去了,回忆起来仍叫我双眼朦胧。这个深深的信念支撑着我的精神世界,使我努力向前行走,承担命运的每一次折腾。让暴风雨来袭吧,让疼痛深邃吧,将来的某一天,我一定会惊天动地的“离开”,去做惊天动地的改变!
时间不断向前奔跑着,打工是很难找到新的出口和实现改变状况。日复一日的三餐不饱、夜以继日的连续工作疯狂地摧残着我的身体和心灵。经年累月忙也忙不完的活在昏天暗地没有温暖和希望的世界里,我那么疲惫,那么忧伤。有时候,我满腹惆怅甚至有些绝望地想到:自己何等渺小、卑微、平凡,蚂蚁似的人物,谈何改变命运?谈何惊天动地?又谈何挣脱现实环境?那是多么遥不可及的梦啊!心里藏着那样的梦想,应该是阿Q精神吧,疼得麻木之下的自我安慰、自欺欺人罢了,想以此来禁受着遥遥无期的没有尽头的打工岁月。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说:“当现实折过来严丝合缝地贴在我们长期的梦想上时,它盖住了梦想,与它混为一体,如同两个同样的图形重叠起来合而为一一样。”
我时常抬头看着异乡沿海城市的天空,然后双眼不由自主地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