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我七岁跟着师父入了这铸剑的行当，细细想来，也快有四十年了吧。
先天双目失明，本来一生的色彩，也只是剩下了黑色。可师父见着我，便打定了说我是铸剑的人。
那一天起，我的眼中渐渐有了色彩，那是铁水的红。
铸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入了师门，师父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铸剑如铸心。
我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师父说，落好每一锤，淬好每一次火就行了。
这一生，我落下了多少锤，淬了多少次火，我记不清了。但我铸下的每一把剑，来拜剑的每一个人，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初入师门时我才七岁。
先天失明，眼睛从出生就没睁开过，师父长什么样，直到师父去世我也不知道。
进了师门，师父给了我一把铁锤，不大，也不小。
师父说，抡吧。
十岁以前，我都在空抡锤子。一开始，把锤子提起来都是一件难事，到后来，我能把手中的大锤抡的虎虎生风。
十岁，师父说，砸砧吧。师父对着面前铁砧砸一锤子，我跟着砸一锤子。
一开始总是砸空，砸到自己的脚。到后来，落锤有音，声声入耳。
——
师父是江湖闻名的铸剑师，每天来拜剑的人无数，多数都是初入江湖的无名之辈。
但师父铸剑，从来不是看来人名声如何。
师父铸剑从来不收取一分钱，但铸剑的材料要拜剑人自己备。有时候师父为人铸剑，也许只是因为一块好铁。
师父说，要讲缘。
剑是拜剑人的剑，但它来到这个世上，只是因为与铸剑师的缘到了。

我入师门后第一次真正接触铸剑，是在入师门五年后，我十二岁。
记得是在腊月，那天是个晴天，天气格外的暖和。
此时我已经不再练习抡锤子了，跟在师父身边看，不，是听。
听落锤的快慢，听下锤的轻重，听淬火时那悦耳的“刺啦”声。
那天黄昏，师父在喝下午茶，我在晒黄昏的太阳。
门外来了人。
几乎每一天都有人来，并不奇怪。
那人进来时脚步很轻，如银针落地般轻不可闻。
可我能听见，多年的抡锤练习，我的听力早已不同往日，洒水落地，我甚至能听出有多少水滴。
我起身对来人说，今日已打烊了，拜剑还请明日。
来人或许看了我一眼，又或许看了我双眼，楞了一下，不过不为所动。
我感觉的到，他没把我放在眼里。
一个小孩，还是瞎子，不需要上心。
还请公羊先生劳烦。来人说道。
来人该是作了个揖。他手上提着重物，手举起时，重物的风声很大。
我也没打算理他了，师父总说铸剑要讲缘，不可造次，不可强求。
来人将手上重物放在桌上，打开来。
我感到一丝寒气袭来。
好铁！我听见师父说了一句，天山玄铁，这么大一块可不容易。
来人呲笑一声，说，不愧是天下第一铸剑师公羊闻仲先生，好眼力。
师父不置可否。喝了一口茶，问来人，这么块好铁，铸剑何用？
杀人。
杀谁？
来人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杀我自己。
突然间周围变得是这么安静。我听见窗外枯叶落地的声音，起风了，沙沙作响。
师父一生铸剑，拜剑的人里，杀谁的都有，父母兄弟，师徒夫妻，杀自己的，也许是头一回。
师父又喝了一口茶，也深吸一口气，说，介意讲讲吗。

来人姓方，名觉是，凌霄剑派掌门入室弟子。
方觉是自幼天赋异禀，练功又从来刻苦，剑道上的修为与日俱增，十五岁入门，不及二十，剑法已在众师兄弟中鹤立鸡群，却仍有不止之势。
这本是好事一件，可从此后，方觉是师父对他的授业却不再上心，日日重复教些陈术旧法。荏苒三载，方觉是的修为增长却是肉目可觑。
细想及思，方觉是终于明了缘由所在。
这凌霄剑派，自祖师起掌门之位便由修为最高弟子接任。方觉是天赋异禀，修为精进之快，想来以后这掌门之位便非他莫属。
可这凌霄剑派现任掌门，方觉是师父，一心便想将这掌门之位传与自己儿子，方觉是师兄。
无法，唯有阻方觉是修为精进尔。
方觉是心灰意冷，想来无法，纵身一跃，跳入悬崖。
岂知求死不成，反而偶得师门剑法精髓要义。
方觉是想这便是天意，一心苦练，参悟剑道，剑法竟青出于蓝，渐臻化境。
回想师父对自己种种，心中不愤，一怒之下方觉是重回师门，竟亲手斩了自己师父。
或良心不安，或生无可恋，杀了自己师父后，方觉是便觉得再难活下去，想自己一身剑道修为如厮，怎可死于寻常刀剑下，便寻了这天山好铁，拜剑于我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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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完淡然一笑，弑师之人，所见的也非方觉是一个了。
师父只淡淡一句，七日后，来拿剑吧。
师父平日总说，铸剑是细活，不可急不可躁。方觉是刚走，师父却对我道，重明，起火。
玄铁是铸剑的绝好材料，可遇不可求。我想，师父是心动了吧。
起炉生火，拉起风箱，面前的温度渐渐高了起来。我又看见了眼中跳动的色彩。
重明，这次你来掌锤。师父对我说到。
哎。我停下手中的风箱，站起身来，却又愣住了。
师父，我来，掌锤？
对。
可我……
孩子总要学会走路，你已经爬的很熟练了。师父如是说。
握起抡了无数次的锤子，我感觉这是如此的陌生。
师父拍拍我的肩膀说，要相信自己。
跟着师父的锤音，第一锤下去，我打偏了。不是找不准位置，而是手抖。
继续。师父没有多说。
这一夜，彻夜未眠。天亮时，一把利剑出现在我手中。
我看不到它的样子，但我能感觉到它散发着的寒光。食指轻轻一弹，“叮”，声音清脆嘹亮。
师父说得没错，每一把剑，都是有生命的。

七天后，方觉是来取剑。
我能想象方觉是看到剑时的表情，他说，果然宝剑！
师父说，你欠重明一个条件，噢对，这是我徒弟，重明。
方觉是不解，什么意思？
这是重明铸的。
哦？方觉是笑了，当真是青出于蓝。
我有点惶恐。
方觉是又问我，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我茫然。
师父说，就先欠着吧。
方觉是说，我拿剑是杀我自己，死了可没法还你这条件了。
欠着吧。师父还是这样说。
“铛”的一声，我听见剑出鞘的声音。
欠着？你不怕我杀了你们？
师父纹丝未动，淡淡说道，对铸剑师而言，每一把剑都是自己的孩子，每一把剑都注入了同样的心血。如今它要反过来杀了我，那一定是它觉得我刻薄了它，不肯对他用心。其实呢，每一把剑都有适合自己的轻重厚薄。惯用砍劈的，必然更厚重，而用刺的，必然更轻灵。我对它下料少，又岂知不是想将它铸的更薄更利呢？
方觉是愣住了。
师父接着说，便是它真把我杀了，又有何不可。剑还是那把剑，只是染上了血腥罢了。对了，剑还没取名，就叫“渡魂”吧。
方觉是长叹一口气，收剑入鞘，对我道，你的条件我就欠着了，有生之年来报。
我依旧茫然。我只知道，真要动起手来，方觉是未必是师父的对手。
师父的武功，我是见，听过的。

半个月后，外面传来消息，凌霄剑派被人灭了满门，山门大门上，血书四个大字，“方觉如是”。
我问师父，您后悔为他铸剑吗？
师父说，剑还是那把剑，怎么使，看人，既已成魔，也无不可。再说了，渡魂不是你铸的吗？
说完又喝了一口茶。
我楞在原地，枯叶未动，可窗外的风声真是刺耳。
我也想杀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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