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水镇离山上不远,一条石子路下来,清溪绕缠,疏点几户人家,不知不觉便能看到镇上卖糖人的小货郎担露出一小截蜜色的角来。货郎担每旬来一次,总是杵在镇西头。捏糖人的是个干瘦的黑老头,在孩子不多的中午,也会眯起眼睛靠在竹箧上打盹儿。对于小镇上的穷孩子来说,那怕是咬在竹签子上这种寒酸的甜蜜也是十分稀罕的。日子一到门帘儿一掀,镇里镇外的孩子便涌出来,揣上几个铜子,你推我搡的只留下满地被啃得毛毛的竹签儿,髭狗觅来的时候,墙角边连最后一毫糖渣渣都没剩下。
荔水镇自荔水来,不宽的溪流把镇子分成了东西两片。糖人担子会来的西头是一般人家住的,处处有些褴褛;东头却是高门深院,连每扇窗格子的镂刻图案都好生讲究。坊间传说最早是前朝谪迁的陈大人,只因为文墨间触了皇帝的名讳,便举家来了荔水镇。现在还存着几支血脉,也无从查考了。
以前,东头的雕花门楣,镇西头小点的孩子,连望一望都是不敢的。但近十年来的太平,却使得东西两片的来往也多了起来。西头家里宽裕一些的孩子,也有送到东头的书堂念书的,东头穿着绫锦的少爷,也会把镶了碧翠的鸟笼拎到西头来溜达。虽然隔阂还有,山脚下荔水镇的宁谧和睦,却也是传开了的。
治世下的荔水镇,就算是城西头的寒门孩子,家里也会叫他们念几篇书识些字,这样就有了一个小书堂。这书堂原来是一座废弃的小庙,神龛破败,蛛网纵横,更别提什么香火。乡亲们请来了先生,各家带来扫帚木桶,住在溪边的王大嫂还送了一罐子柚叶柏叶煮的避邪汤,众人扫了扫擦了擦,便是一间簇新的小学堂了。
先生姓苏,平素文静寡言,还带些江南人的纤弱,却是由北边的陕南迁来的。他来的时候只弱冠年纪,一口破箱子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剩下的就全是书了,订得整整齐齐的手抄本,翻开则是娟秀却有力的小楷字,让乡亲们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年轻人一下添了几分敬意。破木头钉的神龛充当讲桌,稍稍用些力就会吱吱嘎嘎嚷起来,一嚷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前苏先生娶了荔水当地粗通文墨的农家姑娘阿荷,她会纳针脚细细密密的布鞋,在她给苏先生做的第二双冬鞋还没完成时,家里添丁进口,多了一个大胖小子,苏先生放了书赶过来,给取了个挺有味道的名字叫苏醒。
阿荷抹了把头上的汗滴,清秀的脸被山间的日头晒成健康的黑红色,也有细纹悄悄爬上眉梢。当年掂起来沉沉的小娃儿如今也已经长成半大的小伙子。浓眉下一弯闪闪发亮的水眸子,一笑起来俩酒窝陷进鼓鼓的圆脸颊里。早脱了原先胖娃娃的样儿,在荔水里洗得黑黑瘦瘦,上了岸一甩头,水花还没抖落干净,就一溜烟跑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