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克一路小跑着穿过树林,脚下踩着落叶发出刷啦刷啦的声响。从远处只能望见一只屋顶的小屋,在他的加速前进下,终于渐渐接近,足以看清全貌。点头示意和门卫匆匆打过招呼并出示了相关证件,巴拉克一刻不停地拿出备用钥匙,插入锁眼并拧开,推门进入。
已近深夜,一楼的劳务人员已经入眠。巴拉克看着漆黑一片的客厅,侧身在墙壁一侧摸索
着,花了约莫十几秒找到了日光灯的开关。他犹豫片刻,最终在食指上微微施力将其按下,一阵电流接通的声响后光明照亮了空空荡荡的客厅。
果然不在一楼。巴拉克轻叹一声,紧握手中属于自己的佩剑,将视线转向通往二楼的阶梯。
他想起之前格莱与他的对话。伟大的炼金术师格莱以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透露出艾登正被某种因素困扰,并且位于转变和抉择的边缘。他当时只觉得内心咯噔一下,像是有一只不知名的拳头重重敲击在心脏上。于是在对于讨伐斯普利冈的作战安排一切就绪的今晚,也就是这段空白的休整期,他立刻向巴内萨询问艾登的真实下落,并在对方的再三劝阻和犹豫下申请了前来探望的资格。
巴拉克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何会如此忐忑不安焦虑烦躁,作为一名军理所当然应该戒骄戒躁,现在的他若是被那毒舌的挚友看到了,定会被百般数落教训吧。然而他心中有一种预感,尽管他自己也不想去承认,但是他觉得今天的艾登不会对他多说什么。
巴拉克一点点摸索上台阶来到二楼,房屋不算小,于是他按顺序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开灯检查,以极其笨拙的方式去寻找挚友的身影。
巴拉克觉得自己今天不得不来,否则他会一脚踏入某个绝境无法回头。当然并没有任何占卜结果显示出这一点,巴拉克显然也不是相信第六感的人,但是那种在胸口冲撞的不安感实在是过于强烈,生物的本能告诉他他必须见艾登一面。
巴拉克想起自己与艾登上一次见面,似乎已经久远到沛塔战末期,同时那也是二人的告别。他想起那个夕阳如泉水般流淌进整个屋子的下午,艾登帮他收拾行李,调侃他的沉默与决绝,大方地向他展示那枚奇怪的茧。他记得当时艾登穿得很干净,没有繁重的军服和厚实的军帽,仅仅是一件白色衬衫,黑色的下裤,艾登墨色发丝被夕阳染得亮着一层流光,金色的瞳孔中或许是因为夕阳的原因染上一层赤红,声线一如既往地爽朗不羁。只是久久不见,那熟悉的笑容似乎快要被记忆中的光影所吞没。
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阵抽痛,自己居然已经离开这么久了。
然而巴拉克搜遍二楼的房间,并未发现任何生人的气息。他在最后一间房皱着眉停下脚步正欲思索艾登的去向,敏锐的嗅觉却精确地捕捉到空气中一阵难以察觉的血腥。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巴拉克立刻察觉到茶几附近地板上的那条裂缝,和裂缝周围围绕的点点滴滴已经干涸的血液。
巴拉克的瞳孔猛地收缩,心中的不安感忽然开始放大。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房间,左右环视空无一人的寂静走廊。夜风呼啦呼啦地拍打着走廊尽头的木窗发出扰人的噪声,他沉思几秒却发觉自己进入时并未开窗。于是巴拉克于那虚掩着的窗户前停下脚步,将头部伸出窗外向下俯视。屋后的树林一如既往地寂静,叶影攒动摩擦声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静。
巴拉克沉思几秒,随即单脚踩上窗台,另一手扶住窗框,发力一蹬跃上屋顶。
登上屋顶的一瞬间,一股浓郁的烟熏味乘着风飘进他鼻腔。巴拉克皱起眉,眯着眼打量那个在黑暗中靠坐着屋顶一处斜角的人影。此时月亮刚好从一层暗云中破除,皎洁的奶白色光芒洒落下来,沿着屋顶的形状斜切下来,照亮靠坐着的艾登的半张脸。
巴拉克顿了一下,他看见靠坐在那里的艾登仿佛睡着了一般,双目低垂看不清面色,一身熟悉的血红色军服漂上了一层月光的亮度。他留意到艾登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只不知名的香烟,忽明忽暗的亮橙色光点正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接近艾登的指根,但是对方似乎丝毫没有去抽的欲望。
巴拉克小心地注意着屋顶上的瓦片沟壑,上前几步正欲开口,却迅速捕捉到夹杂着烟味的另一种浓郁的腥戾之气。
“巴拉克么,”半没入黑暗的艾登突然发话道,他没有抬头,甚至连眼都没有睁,便轻易脱口而出这一肯定句,不大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你走吧。”
巴拉克被艾登一句话说得愣怔片刻,明知这并非明智之举,却继续偏转视线望向艾登身后。
——!
伴随着瞳孔的收缩,巴拉克猛地踏步向前,双手揪住艾登的衣领将他硬是从靠坐的姿势捞起,不可置信的双眼中满是质问:
“……这是,你干的?”
然而艾登并未给出明确的回答,只是半软着身子,侧着脸低垂着头,让刘海盖过面部表情。艾登沉默着将手中燃烧殆尽的烟头掐灭,随意向侧面甩手丢在一边,然后转过头正视巴拉克,漠然地,缓缓地睁开了那双眼。
巴拉克微微倒抽一口了气。
那不是人类该有的眼。带有这种想法的巴拉克僵滞片刻,缓缓松开了双手,后退几步留出一小段距离。那暗邃的瞳孔仿佛深不见底,无形中散发着一股强大到令人恐惧的吸力。巴拉克觉得那亮赤色的虹膜似是鲜血染成,在愈发透亮的月光的衬托下,那份赤红几乎要满溢流泻出来。
“是,巴拉克,”艾登不紧不慢地整理好衣领,如此回答道。他弯腰拾起地面的染了血的刀刃插回身侧的刀鞘,转身背对巴拉克,自上而下的月光打亮他衣衫上的血迹斑驳,“那么,再见。”
然而巴拉克的大脑上一秒还在分析艾登与这杀人案的关系,下一秒却听闻对方不明不白的道别。于是他的脚步条件反射地向前踏出一步,却在下一秒嗅到一股带着明显杀意的刀风。
——!
金属相碰的声响炸响在一片寂静的夜空,顿时数只于林中栖息的飞鸟离巣而起。仅有零点几秒的反应时间,巴拉克几乎是本能地抽刀离鞘抵御艾登的突发攻击。此刻艾登那双点缀着猩红流光的赤瞳与他仅仅是咫尺间隔,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透过二人交锋的刃间传递过来。
他目睹到的那具尸体,是艾登造成的吗?那这和之前军营中的凶杀案又有何关联?艾登发生了什么、他要去哪里?巴拉克逼迫自己的大脑飞速运转去处理这些问题,然而刀刃间的僵持让他的手臂一阵酸痛颤抖,他惊异地发现艾登的力量比他记忆中要大过几个档次。于是由不得多想,巴拉克运刀挑开艾登持续压下的刀,侧身让泛着血色的刀刃擦着脸颊险险划过。
巴拉克能感觉到额角渗出的冷汗,剑风几乎斩断他喷洒出的空气,艾登的杀意绝无半点作势,货真价实。然而面前那双红色的瞳和记忆中的金色是天差地别,他不知道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内艾登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能让那个在黄昏里沐浴着晚风的干净青年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方才的动静恐怕已经惊动了门外的守卫,巴拉克在心中暗自掂量,即使自己无法与此刻略显异常的艾登抗衡,只要能托住对方的时间,等到增援的到来,那么到时候以人数压制必定可以留住艾登的脚步。现在他需要做的只是拖延下去,不要让艾登就这么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之前的那些人,也是你干的?”
巴拉克的话被风吹到艾登的耳中,显然这一问题明显地引起了艾登的不快。巴拉克注意到面前的人十分明显地皱起那好看的眉,本以计划成功,不料对方却没有任何动作。更糟糕的是,短暂地沉默后艾登垂下刀刃,嘴角微勾嗤笑一声:
“拖延时间是个不错的战术,然而话题找得太没水准了,巴拉克。”
是属于艾登的,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然而巴拉克从未思索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与那人对视,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在满溢着月光的夜色里和对方持刀对峙。他收起一切侥幸想法,这次是发自内心地质问:
“为什么,艾登?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是怪物,怪物就应该有怪物的样子。你们的牢笼无力养活困兽,于是我就得走,”艾登俯下身,单脚后移做出准备冲锋的架势,“你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巴拉克。”
“怪物?什么怪物?”巴拉克语气一沉,双手执刀随时准备最后一刻的交锋,“你属于人类,艾登上校。难道真的如他们所说,要去成为魔族的爪牙么?”
艾登低笑两声没有回应,四周的风向在以诡异的方式改变着,夹杂则赤红透亮的光丝几乎要照亮黑夜,最终在艾登的刀柄处形成一只交叉错杂的光球将其包裹。从表情来判断,巴拉克已经猜到对方的决心。巴拉克很早之前就说过,他不知道艾登在想什么,其实大部分时候他都无法理解艾登某些怪异的所做所为,但是他唯一确定是,一点下定决定,没人能拦住这位年轻的上校。
“你需要清楚一点:我不属于任何一方,巴拉克,人类方对我来说过于安逸平淡,”艾登更正着巴拉克的话语,同时后脚猛地蹬地,如离弦之箭般飞窜而出迅速接近,“而魔族,过于丑恶!”
巴拉克竭尽全力只能捕捉到一丝恍惚不可见的残影,他无心去思考艾登的话语,仅能聚集全部精力,去通过细小的空气破裂的声音捕捉艾登运刀的轨迹。他不知道究竟是何时让二人实力悬殊如此之大,但是他觉得他不能输,一旦输了这将会是令他后悔一生的污点。
吵杂散去,喧嚣终结!艾登举刀挥下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巴拉克面前,月光将这位上校的背后照得通亮,逆光的面容上捕捉不到一丝犹豫与隐忍,银刃夹杂着赤色流光如瀑布般气势汹汹劈头盖脸!
意识到战况的巴拉克抬刀抵挡,却突兀地感受到腹部一阵绞痛。随即他只觉得手臂一软,握力尽失,佩刀自手中滑落而下,沿着屋顶掉落到午后的草坪上。大脑中顷刻一片空白,巴拉克等待着艾登用杀意组成刀刃给自己最后一击。
然而死亡的冰冷并未到来,艾登的刀刃甚至没有触碰到他的任何一处。腹部的绞痛还在持续,巴拉克低头便看见艾登将军靴狠狠登进自己腹部旋纽的画面,原来方才饱含杀机的一刀才是假动作。巴拉克知道自己输了,且最终输给了自己的信念,他以为爱刀如命的挚友最终会以刀刃挥下最后一击,然而面前的人早已挣脱了所谓信念的束缚。
“我说过,拜德是个好地方,你可以体会到该死的人性。”
艾登腿上的进一步施力让他彻底失去平衡,巴拉克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倒,最后以后仰着的姿势从屋顶上栽下,视线中是一片静谧深邃的夜空,幽暗得不见半点星光,一轮明月却倒映着那双红瞳。
“暂时安逸在那人性的呵护下吧……巴拉克。等你获得强大到足以抹杀过去的自己的力量时,再来与我一战。现在的你,弱得不堪一击。”
最后的最后巴拉克还是没能阻止艾登,他暗叹着自己的软弱无力,仰躺在冰冷的草地上,感受着温热腥咸的液体顺着面颊流淌,将视线染成一片鲜红,似血似泪。胸口延伸到腹部的区域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内外交杂,他想开口,却无法说出一句话,艾登的背影一点点离开屋顶的边缘,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黑暗最终夺取了他的残存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