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去,星光出来,起床,睡觉,跑路,吃饭,闹得昏天黑地,不知不觉,又到了
星期四。在坤宁宫监视了两个布偶像,一个穿红衣的,据说是皇妈,一个穿绿衣的,据说
是皇奶奶,相对了三个钟头,到家已是五点。(皇妈皇奶奶是一个同站在一起的蒙古警察
先生告诉我的。)《现代评论》又催了好几遍稿子了,要在两三点钟内交卷,没法,报亦
不能看,只好写了。苦矣。
《现代评论》既许我做东西夹在里面,我这样的撒烂污,急火煮米饭的去塞责,他们
又不好意思不登,真是给我白糟了纸幅。苦矣。
不用说咯,写咯。随笔扯来,自然又是时事最容易交卷咯。讲起时事来,大而无当的,
把最阔气的人胡乱批评一下,就又动听,又省事咯。尤其容易,对于最高的阔人,耳朵里
常常听见,若将道听途说,一齐穿插起来,字数又必定不少了。但是这么办法,那最高的
阔人,不免或遭奚落,或受玩笑,岂不平白地又吃亏么?做阔人亦就不容易做。苦矣。
目下数到最高的阔人,不消说得,自然是段执政段祺瑞老先生了。有人说,段先生立
志革命,中华民国是十三岁的大小孩子,再多革几次命,亦没有什么了不得。但是他老先
生是六十岁的老头儿了,如何经得起剧烈的革命呢?尤其是他的老脾胃儿是太要不得,倘
然照目前情形,他嘴巴是革命革命的说得震天响,他自己的老脾胃儿却包围了他,密勿通
风,不许他自由。又经不起那班先意承志的孝子慈孙,捧了他的老脾胃儿,借革命行恶。
所以他那老脾胃儿,简直再进一步,便上了“朕即国家”的绝路上去了。如此他老要革命,
非先革他自己脾胃儿的命不可。阿唷,六十岁的老翁,要送到医院去,兜心一刀,革起脾
胃的命来:如何使得呢?但是不如此,又怎么支持得很久呢?苦矣。
况且不用说到根本的脾胃儿上面去,就从平常小事说起来,旁观的理论,容易着口。
当局的事实,便僵得很僵。不是仗着老脾胃儿横冲直撞的过去,就简直过不去。譬如前天
安徽的许多代表去争倪道烺,大家把倪道烺的劣迹,讲了一 番,他老心头是很明白的。但
是倪道烺有的是钱,为他老用的钱,又是雪中送炭,在曹吴已倒之后,运动安徽响应,造
成他老的家乡势力,撑着面子的,叫他如何忘恩负义呢?所以只好拿起老脾气,本着向来
敢夯水木头的精神,硬答道,“倪道烺很好,安徽军事非倪道烺不能收拾。”虽大家面面
相觑,有些不欢,他老的老脾胃儿也就不客气的不管了。可是当时有位不见机的代表,又
加上一句说道,“倪道烺打死学生乃是真的,他还是通缉的刑事犯,更是不能辨护的”。
执政大人不听犹可,听见这句话,那就真正触动了他老人家老脾胃儿的真气了。他心中必
定大怒的要答道,“惟其学生,正是该死,倪道烺多么能干”。然而到底又说不出口来,
只好气得紫涨了脸,只算没听见。大家冷笑的辞别出来,他瞪了眼勉强的答别。苦矣。
他对安徽代表说,“共和是我造的”。这句话虽嫌老实不客气一点,但终算没有虚诳。
可惜的他老没有想想,他参与着做了造共和的一分子,他自己在那一方面用的力量较多?
所以又有人说,段老先生在共和的牌子方面,的确也用的助力不少。至于在共和实际方面,
可是用的阻力亦不算不多。什么是共和的阻力呢?就是老官僚传统的四千年帝王国家的老
法宝。段先生一方面把共和招牌挂起来,一方面保护得老官僚及他们法宝,好像铁桶一般。
帮袁世凯如此,帮他自己亦如此,到如今口说革命,还是如此。说不定用段祺瑞式的革命,
竟可反把共和的残存实际,一齐革光,完全让官僚法宝出来‘复辟’。这何异段先生做了
法官,明明判定一个囚犯准做自由人,实际在他颈上围了一条铁链,一端系着一块四五 十
斤的石头,叫他夯在肩上,累赘他一生呢?所以他老挟了一块建造共和的老牌子,悍然不
肯细细商议,却被洋鬼子,卖国者,猎官猎赃的,失风政客,遗老,铜臭商人,重重围里
出来,逼他与共和绝交。齐宣王曰,“是诚何心哉,我非……”,恐他老还不能得这种最
后觉悟。则回想两局围棋,一 卷佛经,头脑冷静之时,其心安理得如何?苦矣。
好了,字数亦太多了,说来说去,也终是这几句腐臭的老话罢了。旁观常会说的,进
了局子,谁也忘了。你算什么,作此无病之呻,以惹人笑。我说道,我逼住了不能不交卷,
所以才这样信口开河的,也是不由自主的。苦矣。
原载《现代评论》4期1925年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