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夏。
我站在这里，衣袖上还有未洗掉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的味道，不过没人在意。
头顶的灯晃得人心烦意乱，毫不保留地点亮每一个角落，包括那人所站的角落。
指甲早已因为紧握双拳而陷入手心，一阵刺痛，也许受伤了吧？我此刻多么想逼视那人，曾经产生的无数次幻想，此刻却感到做出每一个动作是那么的艰难，甚至比扛起枪去扫射僵硬的注视着一个又一个生命消失还要艰难。
机械冷漠的腔调宣读着所谓的投降书，我紧盯着那个日Ⅰ方代表颤抖着双手接过投降书，不得不说，那种场景会勾起那些如潮水的不好回忆，尤其是签字的时候。
如果说我的目光是铁的话，那么，那人的身上绝对是有吸铁石的，我知道在这种时候心无旁骛地盯着他是十分失礼的，但无法克制。
他站在角落，那个位置十分适合那些冷眼旁观事不关己的人，他出现在那里应该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从始至终都是错误。
那一身黑军服明显是特意洗过的，但是由于时间久远以及先前没有机会，有些污渍已经洗不掉了，帽檐拉到极低处，投下一片阴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在内心揣测，是恐惧还是不甘？绝望？我不认为那种表情会出现在他脸上。
我所站的位置和他所站的位置不近不远。
“……签字。”那个日Ⅰ方代表颤抖着手接过钢笔，在投降书上一笔一划写着，速度极慢。
我在心里冷笑，这一刻等了多久，在等这一刻的时候有失去了多少。我无法计量，一个数字再庞大，也抵不过内心波涛汹涌。
背上早已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
如果是谈对他的感情，也许在那段日子我会不假思索的回答是恨，因为在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不干不脆犹豫不决，而现在，我可能几经思量也无法回答。
造化弄人。
那种感情以前折磨着我，今后可能也是如此。有些悲哀的想，随后立即在心里自责是如此优柔寡断。
突然感觉到左袖被人扯住微微晃动，练就的敏锐让我下意识的想抽回袖子转身擒住身后的人，但是这不是在战场上。
而且那种感觉，让我忆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有一个孩子，再与我告别后站在原地不动，直到我转身他消失在我的视野时，那双如同黑曜石的眼眸才移开了视线，随后便感觉到有人轻轻扯住我的袖子，不同于其他孩童的撒娇，那一种试探性极强的动作让人在意，“nini，请您下次……”
“我一定会来看你的阿鲁！”
回忆的画面相当的模糊，人的面容早已不清晰，是被日后的硝烟掩盖了，还是被飞溅的鲜血模糊了？但我回答的那句话却依旧，原封不动的清晰。

我所处的地面上投出一片阴影。
“小耀，这种时候，不太好呢。”
因为需要而强行熟知的声音，与鲜血以及硝烟融合完美的声音，带来……曙光的声音配合那个让我勾起回忆的动作在此刻硬生生的掐断了我的回忆，或者是说幻想。
当记忆在大脑中封存过久后，尤其是那些不是那么美好的记忆在大脑中停留过久后，会选择改变排列组合，试图欺骗自己。
自欺欺人的把戏被归结为潜意识的幻想。
“我知道了。”我低声回答，收敛了回忆。
那个家伙说的没错，这种时候，就应该欢愉的接受敌方的投降，哪怕在盛夏身体上的伤口被汗水刺激得生疼，让人笑不出来，也不应该这样，这可不是我的作风。
本想昂首挺胸目视前方留意自家代表签字那一刻的我，还没有动作，眼前便晃过满天盖地的红，身体有些麻烦了，低头过久抬头就会这样，的确，不可避免的。
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烟雾缭绕的房间，玩弄着曾经无法割舍的烟斗的我，习惯性的在屋里燃着甜腻的香，让刚进入房屋的那人感到不适。
皱眉的样子，像极了原来的我。
故作没听懂他所言的我，轻描淡写的打发了他，手放在桌下紧紧攥着袖子的我，在他离开后似乎要把布帛撕碎，想到国Ⅰ库空虚便无力的垂下手。
那段时间也是堕落到了极点，肉体醉生梦死，精神却无比清醒，痛苦折磨着心身，也是痛苦让我越发清醒。
“……由中Ⅰ国代表，签字。”
待我从那段岁月的记忆中回来时，入耳的便是这句由低沉嗓音字字清晰的话。
果然是活的时间久了，总是不经意间陷入某一段回忆。
在心里责备自己的跑神几句，随后立即集中精力，凝视着自家代表签字时的每一个动作。
如果我的潜意识可以控制时间的流速，我是无法控制它把这一刻变得分外漫长，也许会在这一瞬百年的时间里思索着半个多世纪的屈辱。沉淀，融合，这算是……新生么？
当然，事实很多时候不能如幻想所愿，在那位代表干脆利落的签字后，现场低沉的气氛也少有缓和。
当把一个囚犯的身体上的桎梏卸下后，他会做什么？
好像不对，囚犯被禁锢的不只是身体，还有精神，精神上的空虚致使行为上的放荡，违背人道的举动从根源讲也是不被人接受的一种行为罢了。
怜悯和同情是善良的根源，而所谓的正义只是片面性的善良与使命感。
如果……人与人的利益是互相牵连甚至所有的利益都是共存亡的话，那么，岂不是没有所谓的正义和罪恶了？
世界也将化为虚无混沌。
“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人性中的兽性消失。”
“和平万岁！”

和平？不得不说，那种事曾经离我很遥远，甚至，不敢去想。
我们诞生的意志是什么？我们的意义何来？
这些问题太过于超现实了，不适合在这种场合去琢磨。
我们诞生的意志是什么？在懦弱无知时被当做傀儡，继而是主动的棋子，逐渐的……有了认知与思想，却依旧无法跳出棋盘。
与这个世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世界来源于我们的意志，我们的意志也来源于这个世界。
左侧太阳穴一阵刺痛，下意识的想抬手轻揉，却在意场合的礼节而放弃，任疼痛使自己清醒。
停止了无意义的思考，调动视觉，等待着这场闹剧的收场。
请不要误会，我说的闹剧不是投降仪式，而是，将近长达一个世纪的纷乱。
不自觉望向那人，好巧不巧，目光撞上他的视线。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到你的双眸，或者是说，眼底下的情绪。
我一定是疯了……竟然没有感到尴尬或者是说不适，甚至有了想剖析那些情绪的冲动。
淡漠至极，解脱，还有欣慰？
我一定是疯了……可能。
那一刹那我想流泪，无由来的流泪或者是原因过多无法理清，无法做到恨之入骨，若是有一方消失了，那多么好。
让人恐惧的想法，让人恐惧的正义。
他只是盯着我，好像在看跳梁小丑一般，那种感觉让我反胃。
而我也只是淡淡的盯着他，好像我们从不认识，已经没有气力去摆弄自己的感情了。
他收敛了目光，虽然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近，但我可以看出他在发抖。
人发抖是有很多原因，我无法识别那是情感至极还是恐惧。
他轻轻开口，却好像是每一个动作都是耗尽了气力，没有声音，是唇语。
“再见……nini。”

熟悉的称呼带来的潮水一般的回忆以及伴随着回忆而来的梦魇让我此刻的最后的心灵防线崩塌，咸涩的海水还是血？
我觉得我此刻的表情一定很可笑，他侧过身，不再看我。
我也无暇去揣测他此时的表情了。
再见……拜托……我们早都不会再见了，好么？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这种让人误会的话。无论怎么理解都是错的……
岁月磨平的不是棱角，而是敏锐。
眼部肌肉酸痛……是因为强忍泪水还是因为头顶的灯光？
这种时候流泪，不会有人有异议吧？
毕竟长时间的战争，让我们，有些疲惫了。
为什么感觉不到欢愉，为什么会流泪，为什么想要去原谅，为什么会有那些折磨人的情感……
真是莽撞呢。
泪水簌簌的落下，在脸颊上留下一道道水痕，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的感觉让人无法不在意，和那时的触感比较，只是少了那种黏腻和特有的味道。
痛……本以为不会再痛了，当疼痛来袭时下意识的蜷缩身体，撕裂了伤口。
因为那一刀是砍在后背上，所以我无法撑起身子，甚至抬头去看他也无能为力，每一个动作带来的痛感都可以用很长时间回味，当然，我也不想用这种姿势去看他，过于狼狈。我维护的是我的尊严，可笑的尊严，可敬的尊严。鲜血飞溅，这具身体还会流出温热的液体，抬手抹下脸上的血，让自己看上去不是他所想的那么狼狈，咬着牙想说出那些足够让人受到打击的话，却始终没有开口。
早就知晓会这样了……可为什么还是会痛呢？我……不失望……因为他不是我重要的人，怎么样与我没有牵连。
从身体汩汩流出的血液染红了泥土，我大概快要消失了吧，眼前已经开始发黑，想必我看不到那张给我带来精神上的痛苦的那张脸了吧。不会再痛苦了。
“可不能就这样放弃，站起来。”
“我……做不到。”
“不需要现在，只是，请不要放弃。”
我抬手把眼泪擦去，却怎么样也擦不完，面前突然伸过一只手，手上安放着一块手帕。
“王耀先生，请把眼泪擦干净，这种时候泪眼朦胧可是什么都看不到记不清。”金发男子压低了声音。
此时的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眼泪一点都不欢愉，全是苦涩，悲伤得把周围人都惊动了。
僵硬接过手帕，攥在手心“我明白了，谢谢您。”强止泪水下淌。滑稽极了。
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