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妃:“我已说了绝无用刑,你若不信,不妨自己瞧瞧。我倒是听说她的母亲也姓杨,妹妹这么急赶来,怕不是沾点亲带点故的吧?到底是前朝公主,天下到处都是你们杨家的人!”
杨妃不禁一惊,身子晃了晃:“姐姐这话从何而来,如意与我非亲非故。你我姐妹相称也有十载,姐姐仔细想想,这些年我何曾有过争宠之心?又何苦将这把火往我身上烧?我只是觉得冤枉了好人总是不妥,如果没有确凿证据,不如先把人放了。”
韦妃:“你没有别的想法,可你身边的人未必,你的儿子李恪也未必。何况,你又凭什么确定武如意定然无辜?”
杨妃叹息:“来,我也来了,话,我也说了。姐姐若还一意孤行,妹妹也就白废心了,告辞!”
杨妃走出几步后,身后韦妃笑道:“妹妹何必装腔作势呢?你们杨家当年冤杀的人难道少吗?陛下是何人请来的,本宫岂又不知?眼下还在本宫面前演戏。人,我会放,但那是看在陛下的份上,跟妹妹可没任何关系。”
武如意又一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这一次,她首先看见的是徐慧,旁边还有一个宫女正端着汤药。徐慧欢喜地看着她:“醒来就好,我马上让人去找淑妃娘娘。”
武如意喝完了汤药,歇了一会儿,便挣扎着要爬起来:“徐姐姐。要不是你上下周旋,如意已经有死无生,请受如意一拜!”
徐慧扶起她:“你我姐妹之间还需客气什么。”
徐慧刚一碰到了武如意的肩膀,武如意便痛得身子一抖。
徐慧连忙道歉:“哎呀,这些人可真狠毒。如此看来,这韦娘娘是存心要借此案将你彻底除掉。哼,就算她高高在上,也不能束手待毙,今夜若能够面圣,你定要让陛下知道韦妃在后廷已经无法无天到了何等地步。”
武如意却现出沉吟神色:“姐姐,此事还需如意再想想。”
杨妃的声音已经传来:“如意果然是聪明的女子,如此我便放心了。”
武如意和徐慧连忙上前行礼,武如意再三感谢。
杨妃微笑着将二人扶起,然后问武如意:“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武如意:“盼大理寺能查清真凶,洗脱如意冤屈。”
杨妃微笑:“你的心愿,仅限于此么?难道不想面圣直陈韦娘娘之恶性,求一个公道?”
武如意已经一扫昨天见李世民的失望心情,轻声而坚决:“娘娘,我观韦贵妃如此横行后廷,似乎不是一天两天了。陛下是何等聪明的人,肯定有其他原因。我无确凿证据,若贸然向陛下控诉,这不是在难为陛下吗?何况就算有了证据,陛下也不一定会让大理寺去审韦妃。”
杨妃脸上露出欣赏的表情:“不错,长安当年有句歌谣:城东韦氏,离天尺三。韦妃身居帝妃之首,不一定是陛下宠爱她,而是因韦家的忠诚对大唐至关重要。几十年之前,就连陛下以及国舅长孙无忌都是京城的外来人。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当年天下未定,强龙和地头蛇还需要用一门亲事来结盟合作!”
武如意平静地说:“如意明白,朝、廷之间,向来千丝万缕。在这宫里,就算靠近圣明天子,有时也是太平比真相重要,大局比对错重要。”
杨妃点头赞许:“你能想通太好了,本宫此次正是想劝你:这郑婉言的死,我也希望你能早点忘掉,这类事情查来查去最后多半不了了之……你知道么。我跟韦贵妃的恩怨还要更复杂。她曾嫁过一次人,前夫满门都被我父亲杀了。当年韦妃入宫,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以为陛下不计较自己的过去,心怀感激,最大的梦想是为了陛下再生个孩子。可怀的第一个孩子就被人下药流产了,陛下新鲜劲过了后,也不喜欢她跟她前夫生的女儿,不让入宫,不给名号,这韦妃经常出宫去韦家看女儿,结果,有一天,那女儿突然被封为县主,她还感激异常。谁知道一周之后,就被陛下送到突厥去和亲,母女也再也没有见面过。自那以后,她的性子也完全变了。”
武如意不禁也有点动容:“原来可恨人也常有可怜之处。”
杨妃默然:“陛下应该很快会召你去问话。”
武如意被宣去政务堂问话的时候,除了大理寺卿戴青之外,里面已经站了一大群人。于是,她只能在门外候着。这显然是突发事件,不然,李世民不会同时宣她面圣。守在门口的太监王德看见她,便黯然解释:“太子李承乾刚刚摔断了腿。”
武如意吃了一惊,还没有说话,突然听到殿内李世民一声怒喝,似乎将桌上的奏折全部扫在了地上。他吼道:“什么叫终身不良于行?太医,你直说能不能治好太子的腿?”
大概那位太医抖声说了几句。李世民又是一声大吼:“抬起头来,大声说!”
这次连门外的武如意也听得很清楚了,只是那太医声音依然有些颤抖:“陛下息怒,罪臣该死!臣和张太医、吴太医一起会诊,敷了疮药,接了骨。只是伤情实在太重,单是马蹄踏到的髌骨,就有几十块碎骨。虽非残疾,但日后难免行走不便。太医院的太医全都去了,也无计可施。臣等学艺不精,请陛下一并处罚。”
政务堂一阵沉默。
隔了一会儿,有一大臣才终于说话:“陛下,臣以为此次太子落马,有一人理应重罚。”
“谁?”
那人说:“臣以为罪魁祸首是太子本人。”
李世民又开始暴怒:“韦源承,你胡说什么?难道太子能害自己落马不成?!”
韦源承正是韦妃的伯父,他不但位高权重,也算皇亲国戚:“启禀陛下,大理寺已经审出,此次凶犯主谋乃一商贩。太子七日前醉酒西市,放纵东宫随从张文良行凶酒肆,将商贩老父意外踢死。太子包庇属下,当场扔下银两扬长而去。是故才有寻仇之举。”
李世民犹自不信:“朕了解自己的儿子,没有你说得那般不堪!:
韦源承:“臣请陛下明察!近年来,太子虽然武艺精进,却日渐骄傲。虽饱读诗书,却奢侈无度。如若不是,又怎会在此事上一错再错,累及自身。依微臣所见,此次倒是太子殿下应负大部分责任。”
政务堂又是一阵沉默,隔了一会儿,韦源承继续:“陛下!微臣斗胆请陛下降罪太子,卸去一切政务,让其静心思过。”
这时,长孙无忌的声音响起:“臣以为此次太子落马案尚有疑点。以一介小贩,如何能得知太子行踪?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微臣以为任何处置都不妥当。”
李世民忽然问:“魏卿,太子之事,你怎么看?”
那人没有回答,李世民提高了声音:“魏征?”
魏征回过神来:“陛下,臣请取走这只鹦鹉。”
李世民似被噎住了:“朕问你太子事,你跟朕说什么鹦鹉?!”
魏征:“这政务堂乃议事之地,挂只鹦鹉学舌似乎不妥,不但有碍观瞻,反给皇子们玩物丧志的榜样。臣恳请陛下将其赐给后宫嫔妃,还政务堂一个清静整肃。”
半晌,李世民重重叹气:“魏卿是说,太子坠马一事,最应归罪之人,是朕。”
魏征:“臣,不敢。”
韦源承大呼:“魏征,你好大的胆子!”
李世民黯然道:“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韦卿的指责是对的,太子的脾气如今也却是骄横了些。但魏卿也提醒了朕,这些年来朕忙于政务,疏于管教,东宫的太傅们又只知道唯唯诺诺。太子如今需要良医,更需良师。魏征!从今日起,朕就将太子托付于你,封你为太子太师,辅佐承乾读书、治国、明道。”
政务堂的气氛又是一变,随后,群臣开始告退,纷纷从门口走过。
这还是武如意第一次近距离观察那些朝廷重臣,她斜着眼看了一下。魏征那张脸看上去似乎永远面无表情,目不斜视。韦源承显得有点不高兴,看见武如意更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只有长孙无忌笑眯眯地走了出来,倒还向她行了一礼,叫了一声“武才人”。
很显然,这后宫所发生的一切,长孙无忌、韦源承都了如指掌。
武如意进去之后,李世民正满脸疲惫,神色黯然,背似乎也驼了下来。他一挥手,大理寺的戴青又开始向他汇报郑婉言事件的案情。
戴青:“陛下,郑婉言所中的毒名为黥毒,由北漠传入,中者立毙,下毒器物是那晚用来斟酒的酒壶。此壶名为鸳鸯鸠壶,壶口分为两道,其中一道暗藏毒丸。平素里与寻常酒壶无异,但只要搬动机关,酒液便自毒丸一道流出,便成了毒酒。”
说话间,王德将鸠壶呈给李世民。
李世民皱眉:“这酒壶是郑婉言屋里的,还是来自武如意?”
戴青:“这便是此案古怪处。这酒壶竟然查不到来处,也不曾在宫里的采购名单。倒是打扫房间的宫女确认,早在几日前,郑婕妤屋里便有了此壶。才人宫也证实,从未在武如意那儿看到此壶。”
武如意不信地一笑:“她和这位婆婆是有什么过节?”
“那有什么过节?怕是故意给你下马威,罗将军也怕这位婆婆。没有人知道这位婆婆是谁,据说武德年间就在这儿了。之前有人想欺负,结果过两天就被处死了。之前带你进来的刘公公,逮着谁都又打又骂,唯独对她像是老娘一般供着。不过她脾气古怪,喜怒无常,最好也别和她走得太近。”
不过,这老婆婆却在第二天晚上救了武如意。
武如意对罗将军的报仇早就有所防备,她即使睡觉也放了一根烧火棍在身边。但是,这一次罗将军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带了四个宫女。
那一天下午,在幽暗的油灯照耀下,武如意正在水池中刷碗。忽然,身后门被推开,罗将军带着四个宫女悄声走了进来,将武如意团团围了起来。有个宫女抢先将火烧棍抓起,面露得意。武如意将手中一个碗在池边敲碎。企图以碗碎片做武器。但还没有动作,几个宫女发一声喊,迅速扑上前将她的双手抓住,并按在墙上。
罗将军掏出小刀,狞笑道:“我到想看看,你的脸花了之后还怎么让男人如意……”
这时,有人拿木杖敲了门。
众人回头,独眼老妇拄着木杖站在了门口,她定定看着众人。
罗将军恶狠狠地说:“老家伙咱们进水不犯河水,你就当没有看见。”
老妇:“我还有一只眼睛没瞎,怎么会看不见?刘公公马上要来了,你们最好赶快离开,还可以相安无事。”
罗将军收起了小刀,却冷笑:“刘公公来了又怎样?这厨房老娘偏喜欢待着,难道只许你可以来?”
老妇人不再说话,四下看了看,颤颤巍巍走到灶台边,拿起了一把菜刀,那罗将军也退后一步严阵以待。武如意则有些担心地喊“婆婆”。话音未落,老妇人挽起袖子,却是飞快地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刀,血立刻溅了出来!
老妇人哼了一声,将菜刀扔到地上。
众女齐声惊呼,放开了武如意。
武如意急忙上前,撕下自己袖口为老妇人包扎伤口。老妇人看着武如意的动作,眼神却依然冷漠。
曾带着武如意进浣衣场的老太监刘公公,已经带着几个小太监进来了。他一看到老妇人的手,脸上的笑容就凝住了。视线再一转,已然看到了武如意破烂的袖口。罗将军这下终于脸上变色,眼神里流露出惊恐。
刘公公扫视众人一眼,怒斥:“反了!反了!全部都给我带走!”
几个宫女很快就招了。罗将军被绑在堂内,四周围驾着六盆很旺的火盆,六个小太监分别站在六盆炭火外,将火舌扇向罗将军。罗将军被灼烤得满脸通红,汗如雨下,已然昏厥过去。
一名小太监自一旁舀了一瓢冷水,淋泼在罗将军脸上。罗将军勉强睁开眼。
刘公公端坐在太师椅上,居高临下:“罗玉珊,平日里你横行霸道,咱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可近日好大的胆子,竟敢向彭婆婆动手!”
罗将军虚弱地说:“老奴才,韦妃娘娘不会放过你的。”
刘公公怒而转笑:“韦妃娘娘?要不是韦妃娘娘,你今天就不用受活罪了!你以为乾祥宫就可以动那彭婆婆?咱家今天就是要告诉你,谁才是这掖庭的主人!”
刘公公对着小太监们做了扇火的手势,火舌越来越旺,已分不清罗将军脸上究竟是水是汗,但她的脸已被炙烤成紫色,呼吸急促再度昏厥过去。
刘公公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武如意明天可以放了,这姓罗的,就看在韦妃娘娘的面子上,关一段时间再放出去,让她长长记性好!”
两个小太监将昏厥的罗将军拖着丢进了武如意隔壁的牢房。
武如意正蜷缩着坐在杂草席上,抬头望这透进一斜月光的小窗,安静姣美的脸庞却有着一双哀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