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棵树的精魄已经走了。
　　
　　一位天神立在我的面前。我抬头，泪痕满面。
　　他说他是清远，是玉帝身边的神。
　　他说我是天上的灵芝草。玉帝游玩的时候无意失落在人间。
　　一道温暖和煦的光，我连根脱离土地，来不及惊呼，已为人形。
　　如果想回天上，随时可以回去，不想回，玉帝不会强迫你。
　　清远消失。
　　　　
　　我有了形体，有了四肢。不再有心无力。
　　我颤抖着碰触你冰冷的树干。
　　你还在，但早已失去了生命的气息。
　　抱住你，好久好久。摘了一些花草覆在你的身上。
　　收起你最后的泪珠。
　　别担心，好好地留在这里，我去找你回来。
　　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爱你。
　　　　
　　　　
　　　　
　　一年一年，看得到沧海桑田的变迁，却寻不到你一丝一毫的讯息。
　　我好失望。
　　一个人的地老天荒，一个人的寂静幽然。
　　很想老去，很想投胎为人，很想失去这副旧模样，很想很想找到你。
　　但是，我不会老也不会死，更不会消失，我是九天十地独一无二的灵芝草。
　　我只能在风中游荡，凭着那颗泪珠找你。却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
　　我甚至不晓得你变了什么。
　　　　
　　别后不知君远近，几度东风，几度飞花。
　　
　　　　
　　清远偶尔会循着我的踪迹来看我。
　　我们一起坐在天涯海角石上看日出日落。有时一连坐好几天。不说话。
　　风吹乱我的长发，我用手去拂就会看到清远悲悯的眼光。
　　他是神，而我还不算吧。我有愿望，神则无欲无求。
　　我宁愿做一个普通人。
　　　　
　　清远问我，若是毁去百年修行才能换得人身，愿是不愿。
　　我告诉他，我根本一直在等这一天，等我找到要找的人，自然会这样做。
　　清远静静地，说，六道轮回，一入魔障，再修炼的艰难你知道么。
　　我不语。转过脸看世界尽头。
　　远处落日的余晖，染得天地一片金色。
　　
　　我在这里，你在哪里。
　　　　
　　
　　第四百九十九年，清远带了一枝玉簪与我。精巧而美丽。
　　戴上这枝玉簪，再遇见他的时候你就可以感应得到。
　　以后我不会再来看你。
　　念由心生，自己保重。
　　　　
　　我去天涯海角石，拣了一枚贝壳扔进海里。送他。
　　　　
　　　　
　　溪水边，以十指为梳，用玉簪别住顺滑的长发。
　　掬起一捧清水，看到自己的脸。如此哀怨。
　　这样的脸，你会不会还是不喜欢？
　　　　
　　可是，戴着这枝玉簪，我就可以找到你了。好欢喜哟。
　　想着，禁不住就笑出声来。五百年来第一次。
　　
　　我用溪水濯双足。
　　找到你的时候，甘愿用它们陪你走过千山万水。
　　　　
　　一年过去，依然没有遇到你。
　　我不灰心，清远不会骗我，他从来没有骗过我。
　　我可以等，再五百年又何妨。
　　　　
　　第五百零一年，我坐在溪水边梳头。
　　太久的孤单，早已令我变得很安静很安静。
　　身后有人的脚步声。
　　不动。感觉有人走到我身边。
　　　　
　　“咔擦！”
　　　　
　　衣上的水晕一点一点扩大。因为，玉簪突然间的灼热。
　　不敢转过头去。
　　我的良人。

(三)　
　　　　
　　翠梳一点点从手中滑落，直至掉进溪水。
　　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俯身将它拾起，递我。
　　没有动。
　　缓缓抬头，凝视他的脸孔。看到，他震憾的眼神。
　　瘦削的手指，就那样顿在空中。
　　黑色的眼睛有如一汪深潭，不可测，不见底。
　　　　
　　　　
　　湿了衣衫。
　　　　
　　清远没有骗我，第五百零一年我终于寻到了你。如果你现在拿起我的玉簪，你会知道它是何等的灼热，热到让我整颗心都盈满了感激。
　　五百年来的等待，五百来的孤寂，五百年来的飘泊，化为热泪，点点滴滴飞扬在你的眼前。
　　除却你离开的那一刹，那么漫长的岁月里我未曾有过丝毫的悸动。
　　从今起但有任何牵挂，都是为你，为你，为你。
　　谁人道草木无情？
　　　　
　　伸手接过翠梳，热切的眼光迎向你。
　　好想你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呢，这么久看不到我，有没有那么一丝丝的难过？只一丝就好？
　　为什么你的眼神这样陌生呢？不认识我了吧？
　　虽然在你的记忆中我还是一株春草，可是现在我已有了人的脸，人的身，人的心。
　　这个样子，好看么。
　　你一定记得我的，你一定认得出我来。
　　满心欢喜呵，心里悄悄对你诉着千言万语。
　　就仿佛，春暖花开，又苏醒了。
　　　　 
　　　　
　　蓦地：你为什么哭呢，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笑容凝在嘴角。
　　心，一点点抽紧，痛到无力。
　　原来，你什么也不记得。
　　什么都明白了，颓然倒地，捂住脸。
　　　　
　　终究逃不过命运，逃不出轮回。
　　兜兜转转，重生后这副躯壳里的精魄，已不再是你。
　　所以清远用那么悲悯的眼光看我，直到第四百九十九年才肯将玉簪与我。
　　神，寻一个生灵的痕迹，太简单。
　　但是他没有去做。
　　因为他早就知道，五百年的等待，换来的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嘴唇颤抖着吐出几个字：是风的错，风把砂子吹进了眼里。没关系的。我没有名字。
　　太久的孤寂，我甚至连怎样说话都忘了，说这几个字对我来说如此艰难。
　　　　
　　你住在这附近吗，这么早就在溪边梳头？
　　算是吧，这溪水很干净。
　　　　
　　我可以给你拍几张照片吗？
　　照片，随便你吧。
　　　　
　　茫茫然由他拿着一个方方的盒子对着我比比划划，我依旧坐在溪边。
　　他说我什么也不用做，只保持自然的样子就好。
　　伸手掬一捧溪水，抬头见他的脸，便绽出笑颜。
　　他拿着盒子对我，却不知，我的眼光，只心心念念的落在他身上。
　　　　
　　虽然你忘掉了我，可自我有知觉以来便视你为生命的主宰。
　　直至你离开我。
　　遇见你，我的整个世界又回复从前，只有你一个。
　　抵不住你的气息来袭。
　　在你面前，我总是顺从的，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谢谢你，我想这会是我有生以来拍过的最好的照片。你真的没有名字吗？
　　没有。你喜欢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吧。
　　　　
　　你周身都是阳光，像一株纤弱的草，譬如说，灵芝草。
　　那末，我就叫你灵芝吧。
　　好。
　　　　
　　
　　我们一起在溪边，树林间，散步。
　　他说从未见过像我这样的女子。长长的发，白色的衣，手握一把翠梳在溪边梳头。
　　我说，那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方式而已，我在溪边等一个人。
　　他问我在等什么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答。
　　抬头间，却一刹那顿住了脚步。
　　前方有棵参天古树。斑驳而粗糙的表皮，开裂。
　　它的身边，有小小的绿色草叶。
　　　　
　　我在等一棵树。
　　树？你等的人名字叫树吗？
　　不，他本来就是一棵树。
　　呵，一棵树？算了，不想说我不勉强你。奇怪，为什么你和我梦里的那个白衣女子的背影那么相像。
　　　　
　　心猛地一紧，一挛，一抽，一缩，一痛。热热的东西涌进眼眶。
　　终于，终于我还是在你的记忆里留下了些什么。
　　老天，谢谢你，谢谢你没有让我完全绝望。你抹去了他有关我的回忆，却没有抹去我的身影。
　　他会想起来的，会想起来所有所有的过往。
　　我相信。
　　　　
　　为什么又哭了？
　　有人挡在我面前，抬起我的下颌，轻轻揩去我的泪水。
　　天，他真高大，我须仰视。
　　他的手，好暖好暖。
　　　　
　　没有，我没有哭，是想起来一些高兴的事，太高兴了。
　　是吗，高兴得哭了？你这样的女子世间少见呢。不过，你哭的样子实在令人心痛，不要哭了好不好？
　　　　
　　泪流得更凶。
　　我等你等了整整五百年。
　　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多少次内心的呐喊，多少次山巅的眺望，都不见你的丝丝踪影。
　　常常地，我抱着膝坐在草地上看星辰，想象你的样子，想象你正在来找我的路上。
　　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坚持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才可以有信念继续等下去。
　　那些凝固的辛酸岁月呵，沉寂得能杀死人。
　　可是请你告诉我，我面前的这个你，不是骗我的吧？
　　你的声音太不真实，你的脸太过虚幻。
　　会不会恍如一场梦，梦醒了，你就散了？
　　　　
　　深深的叹息。
　　有人轻轻在我耳边说：不会再让你掉一滴眼泪，不会再让你有一丝忧愁。
　　然后，颤抖的肩膀平静下来，有了温度。
　　心怦怦跳，欢喜得要蹦出来。

他带我在树林里奔跑，他带我去湖边泛舟，他带我在园林中穿梭，他带我到人烟处留连。
　　甚至，他为我梳理长发，为我别起玉簪。
　　我们牵手漫步在鸟语花香中，我们相伴坐在无涯夜空下。
　　靠在他的身边闭上眼睛，对着流星许愿：可不可以再不要让他离开我了？
　　情愿失去这百年身。
　　情愿堕入凡尘，再回不得天庭，再入不了轮回。
　　　　
　　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想知道。
　　那与我无关。我们不分开就好。
　　他拿着方盒子，为我拍了无数的照片，他说要把我印在心里。
　　含笑拈花迎风柳，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好，满眼都是快乐。
　　你呢，和我一样么？
　　我有没有予你以同样多的欢乐？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幸福只刹那交叠于时空当中。
　　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做过人，所以不知道人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吧。
　　虽然他对着我一样微笑又微笑，眉间却有拧得越来越重的忧伤，乌云般阴霾。
　　为什么呢？
　　我的心，也悄悄黯淡下来。
　　没有问，等他说。不愿加重他的负担。
　　爱一个人会珍惜他所有的喜怒哀乐。
　　　　
　　终于，一日他开口。
　　　　
　　灵芝，你的心里，只有我一个人么？
　　是的。过去，现在，将来，永远如此。
　　那末，如果我的心里不只有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地转天旋。
　　很想很想时间就在此刻静止，很想很想重回到五百年前单纯而美丽的岁月。
　　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空有人的躯壳，内里仍旧只是一棵草，我太轻。
　　我只有站在那里，轻轻地望着你挤出一丝笑容。
　　你的眼睛真是好看，胜过寒星般明亮，吸走我的灵魂。
　　然后，你的影象便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失去一切知觉。
　　　　
　　　　
　　求你们不要再砍了！求你们住手！
　　来砍我吧，我的所有都给你们，不要再砍他了，好不好，好不好？
　　没有人听到我的呼喊，枝叶不停纷乱落于地下。
　　撕心裂肺地痛。
　　　　
　　有清凉的感觉。
　　睁开眼，看见他盛满关切与紧张的眼光。手捧一片树叶，水珠正滴在我的脸上。
　　谢天谢地，他还安然无恙。
　　那么刚才是我的梦吧，生命中再也无法忘记的一幕。
　　慢慢撑着坐起来，不想要他担心。
　　　　
　　蓦地记起：如果我的心里不只有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再度泣血。
　　苍天，为什么要如此待我，五百年的寻找五百年的孤苦，便换不来只一世的相依么？
　　若是我们真的缘份浅薄，为什么又要让我们相遇？为什么清远又要给我那枝碧绿的玉簪？
　　草木无情，人间有情，可是这情，在哪里，哪里？
　　天意弄人，造化无心。
　　　　
　　感觉到他的臂膀也在颤抖，感觉到他的心跳也那么剧烈。
　　一不小心，哭成他心里的最痛。
　　　　
　　灵芝，不要哭了，听我说好不好？
　　抬起头，透过盈盈泪光看他的脸，他的眼睛。
　　　　
　　　　
　　灵芝，虽然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但我始终不知道你来自何处，你的过去有什么样的故事。
　　我只知道，你和我很小很小时便出现在梦里的那个白衣女子如此相像，像到初见你的第一眼，我便惊你为天人，无法自已地陷进去。
　　你太特别，太不染凡尘。
　　来此度假，与你相遇，是我这一生最正确的决定，我永远永远都不会说后悔。
　　但无可否认，无可躲避，我有妻子。
　　就在今天，我的假期已经结束，如果你相信我，如果你也不能忍受分别的痛苦，请你，请你和我一道回去。
　　我们一起面对所有的问题，好么？
　　　　
　　做梦一般听你遥远的话语，全未入心。
　　脑中浮现的都是你枝叶尽落惨不忍睹的画面，失去你的悲伤，又一波一波涌来，令我窒息。
　　前生五百次回眸，换得今生擦肩而过。
　　分离了那么久，注定今生我们还会错过彼此么？
　　或者是我不该陷在这执念中，只还了你上一世惜护的恩情便好？
　　若如此，今生为何不将我忘得干干净净？为何还要记住我的背影？
　　罢了，尘埃坠地，于万千生灵中我欠了你，恨是不曾与君同生，同好。
　　冤家。我与你去。
　　　　
　　低低地点头与你。
　　你欣喜的笑意，便那样一点一点地在面上蔓延。
　　心也一点一点随着解冻，痛，渐渐退去。
　　从你的眼光，看出你的真心，看出你也一样地痛，一样地不愿与我分离，是不是？
　　天呵，良人是你，你是良人。
　　愿从此释然，只盯住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快乐。
　　于冰雪凡尘中苍天安排我们重逢，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走过山林小溪，可以认定一切。
　　不悔，不醉，不退，不怨。
　　但凭你牵我的手，引我向不可知的未来。
　　　　
　　　　
　　我们在路上了。
　　心里描画着那个许多年一直陪伴你的女子的模样。
　　她美丽吗？坚强吗？柔顺吗？快乐吗？善良吗？
　　闭上眼睛靠在你的肩头，任心头的草施施然疯长，都不及顾了。
　　无论前方是什么样的结局在等我们，只要有你在身边，足矣。
　　听那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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