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与月】
宫日见过黑色的太阳。它徐徐地落下来，于是整个世界都陷入幻觉和阴影。
长山连绵，在远处模糊成棕绿的深浅光带。河流滚动，鱼群跃出水面。学校里涌出大群的学生。他们在西落日光中四散而去。
学校办公室。灯光明亮。宫日站在班主任面前，微低着头，脸色苍白。
抱歉？班主任抬头看着她。我恐怕无法理解你的意思——你是说，你没有母亲？
是的，老师。
不要开玩笑了，宫日。没有母亲你怎么会站在这儿呢……快把这张表格上的家属信息填完整吧，不然学校恐怕不能……
咚咚咚。有人敲了敲办公室的门。请进。班主任说道。知啦。门打开来。
走进来的男生一头微蓝的头发，校服穿得整整齐齐。他走到宫日旁边，一脸温和的笑意。老师，我是来接宫日同学回去的，您知道现在有点晚，她一个人回去比较危险。
来的好，蛇月。班主任将一张表格拍到男生面前。你来看看这个。全班就她一个人没填好了，拖了这么久都不填，还对我说没有母亲……这像话吗！真搞不懂……
蛇月仔细地看了看这张表，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他抬起头，看着班主任。是这样的，老师。宫日同学以前受过刺激，对于某些事情选择性地失忆了。她记不起关于她的母亲的所有事情。我可以帮她填写。
哦，是这样。班主任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蛇月。
他们慢慢地走在傍晚的街道上。树影憧憧。
蛇月，你今天没有去部队训练吗。
有。不过很晚。
……。蛇月，其实我今天……
那些事不怪你。你不必强迫自己想起来。蛇月马上说道，他的表情有些严肃。
不。我是说，我现在能想起来一点。我觉得……我的记忆里还是有妈妈这么个人的，但是很模糊。而且我的意识总是终止在一片有日食的天空。宫日的眼神迷惘极了。
蛇月点点头，没有回答。宫日的记忆开始恢复是好事，但他为什么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好的预感。
宫日的母亲在两年前死去。那天是日食。宫日背着书包开开心心地回家，一打开门就看见了客厅里铺开的血红以及一堆被咬碎的肉骨。就像是残忍地进食过。
杀害宫日母亲的凶手始终没有被捕。
几个星期后，他们举办了葬礼。葬礼那天，宫日的父亲宫臧在墓碑前放声大哭。他从没见过这个男人这样痛苦过。他是一个坚韧挺拔的军人，是蛇月的长官，总是板着脸沉默不言。
啊，到了。宫日朝他笑了笑，挥手道别。

夜晚。蛇月按时到部队里报道，参加定期的训练。他并不是人类，而是蛇人，可以自我控制地变成另一种更具攻击力的形态。
嘿，蛇月，你到了。一个部队里的兄弟向他打招呼。快去快去，老臧又在训人呢，去晚了小心迁怒。
你怎么出来了？
啊我告诉他肚子不舒服。
蛇月快步向里走去。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宫臧的大嗓门在回荡。
……再做出这种事你知道后果是什么！踢出队伍都是轻的！
……里面有一个人不知说了什么话，宫臧又吼起来。
你还敢这么和我讲话？
蛇月轻轻拉开了门，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宫臧站在最前面，满脸通红。他的对面立着一个高挑英俊的男孩，正毫不示弱地瞪着他。周围是一群围观的部队战友。
蛇月拍了拍旁边男子的肩膀。怎么了？他问。
那小子在训练期间又喝酒了，好像还赌博，叫了好几个人一起。现在那几个人都认错去禁闭室呆着了……你刚才过来的时候应该碰到了吧？
……嗯，是的。蛇月有些尴尬地说。
哼，你别得意——我真庆幸他们那年降了你的职，大概也是觉得你不太适合出现在台面上。那个站在宫臧对面的男子刚说完这句话，蛇月就捂住了嘴巴，其他人也倒吸一口寒气，面面相觑。
宫臧在两年前被降了级。消息是忽然公布的，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都有，但当事人从来没有承认过。
啊，我觉得须冶可能要完了。和蛇月说过话的男子耸耸肩。他不应该提起这件事的，对不对？
须冶是谁？
就是他呀，站在宫臧对面的。
训练结束。蛇月换下汗湿的衣服，背上背包准备回去。
蛇月，你跟我过来一下。
蛇月回过头，宫臧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看起来很疲惫，甚至有些衰弱，就像高大的废墟。蛇月向他走过去。宫臧带他来到了自己的工作室。
墙壁上挂着几套军服和一些武器。宫臧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月光磨碎了他的皱纹。
蛇月。宫臧说。
叔叔。蛇月恭敬地站在他身后。
蛇月啊。他顿了顿。宫日她最近怎么样……?
宫日她最近挺好的。没有人欺负她，交了很多朋友。蛇月慢慢说道。只是……
只是什么？
蛇月吸了口气。叔叔。宫日她好像有点想起那时候的事情了。
宫臧的手猛然握紧了，又颓然松开。蛇月追问。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了什么事？
唉…………那时候……嗯，我想，你可以知道一些。其实，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她大概就不会死……至少不会那么……算了，不说这件事了。宫臧摇摇头。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勉强的笑容。谢谢你，蛇月。你一直在照顾宫日……我没时间去看她，她其实很缺少爱，我知道，从小就这样。
叔叔，你应该多写信给她的。她上次收到你的信不知多高兴。
嗯……我试试吧。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蛇月正打算告退的时候，宫臧忽然说了一句。蛇月。你待会回去能去看看宫日吗……她一个人在家里……钥匙你有的吧？
我有，我会去的，叔叔。蛇月认真地回答。
那就拜托你了。宫臧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会宁小区。宫日家。
一片黑暗。静谧。月亮的辉光在一点一点被吞噬。宫日躺在床上，有些不安地翻滚着身子。她最近总是做噩梦，梦见一片漆黑的太阳。黑日落下来，世界陷入绝望。她梦见自己走进家里，一个女人对她笑着。下一秒她就碎成了千万片，落在地上。噩梦的最后，一个朦胧的影子一闪而过。它有人那么高，獠牙狰狞，黄色的眼睛瞳孔像蛇一样竖立。
宫日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坐起来，然后就听见有人敲响了门。
是谁？她下床向外走去。蛇月，是你吗？
宫日，是我。我忘带钥匙了。敲门声停了，一个声音这么说道。宫日眼睛一亮，她匆匆打开门，眼前的人高大颀长，一双眼睛美得摄人。她没有看清他的长相，今晚月光很浅。
她没来得及说什么，呼吸就被堵住了。一股清凉辛辣的液体被渡入她的口内，那种气息直接刺激她的大脑，让她觉得眼球都焚烧起来，身体微微颤抖。
大概五分钟就可以起效用吧？如果抵抗力再低一点的话就更短了。男子将她瘫软的身体放在地上。他蹲下来看着她，一脸戏谑。再见了，亲爱的宫日。
宫日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他是谁。眼前一片黑暗。她只看见了渐渐被黑暗吞没的月亮。
深夜，街上却依旧人声喧杂。很多人围在一起，用望远镜对着天空。蛇月抬起头。他看见了一寸一寸变黑的月。他想起来今天是月食。
会宁小区很快就到了。他向宫日住的公寓走去。一个人影从他身边跑过。蛇月回过头。他晃了晃脑袋，嘀咕着。错觉吧……？刚才那个人为什么这么像须冶。
他走到宫日家门前，拿出钥匙。喀嗒。门打开了。里面一片漆黑，没有生气。
宫日？他轻轻呼唤着。你睡了？
他低下头。女孩毫无防备地躺在地上，紧闭着眼睛。宫日！蛇月蹲下来抱起她。你怎么了，宫日！还好吗？

他将宫日放在床上。宫日微微舒展了身体。她像是刚睡醒一般轻吟了一声，徐徐睁开了眼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须冶在宫臧的办公室翻箱倒柜。他不断地拉开一个柜子，拿出里面的文件快速翻看，再扔到一边。蓦地，他的动作停下来。一把枪顶在了他的后脑勺。宫臧拿着枪站在他身后。须冶慢慢地站起来。宫臧的枪一直顶着他。
须冶斜睨着他，英气的脸上没有一丝畏惧，反而满是戏谑。
你是在找「阳月血」么？宫臧握了握枪柄。
呵，看来你知道了？须冶笑了笑。
当然了……两年前，就是你调换了我给蛇月的饮用水，在里面加了「阳月血」。「阳月血」只能在日食和月食生效，那天正好是日食……你……
别这么看着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须冶耸耸肩。而且做的不干净不是吗，都被你发现了……不过蛇月也得到了好处啊，他吸收了你妻子的精气，应该变得更强大了吧？
你……你个疯子！宫臧怒吼道。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仿佛随时都要倒下来，但握枪的手却意外地坚定。
是啊，是啊。须冶说道。不过你也知道，服用「阳月血」那玩意以后出现的那种状态不能维持很久，而且会丧失理智和意识，所以时机得把握得准，我也是挺拼的。看起来蛇月应该也忘了他杀人这件事了吧？不然怎么还和你们走这么近呢。须冶停了停，然后继续笑着说道。不过他是蛇人，体质应该比一般人好……如果是人类用的话，脱离了那种状态后马上就会死吧。
宫臧冷冷地看着他，眼中满是仇恨。今天你逃不掉了。我不会让你逃走的。
你觉得我真的会没有任何准备地大摇大摆走到你工作室吗？须冶眨眨眼，露出神采飞扬的笑容。你今天喝牛奶了吗？
什么？
我是说，你每天晚上都要喝一杯牛奶的吧？我猜……你应该已经喝了。
宫臧忽然觉得身体里一片辛辣痛苦，这种滋味快速地冲入了大脑，爆炸开来。他的右手一松，枪落下来。须冶将枪踢到一边。给你女儿用了一点那玩意，剩下来的就放你牛奶里了。好好享受吧。
等……等等！宫臧抓住了他的裤腿。为……为什么……
为什么？须冶的神色忽然变了。他踢开他的脚，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我觉得他们给你降级完全不够。你不应该害死我的父亲的，不是吗？
黑色的月亮徐徐落下来，带着尖啸和哭泣。于是整个世界陷入幻觉和阴影。